瓶粟斋诗话

　　
　　梁溪孙希侠（保圻）尝客京津，晚号慨翁。有诗稿一卷，没后，叶遐庵为之选定行世。慨翁诗宗半山，尤工七律对仗，以为不如是，可作古诗，何必律也。佳句如"湿云出岫疑蒸釜，新水鸣矶当听琴"、"倚竹恰临调鹤地，携柑又值听莺时"、"十年梦醒人初老，三月春残客未还"、"身外犹余行乐地，眼中渐少振奇人"、"海曲藏身携德曜，阳阿曦发眷灵修"、"玩世何妨称市隐，归田早已誓江神"。遐翁跋盛称其胸襟造诣，屹然有不可拔者。
　　
　　七绝诗清浅有味者，常州钱名山《小池》云："北窗正在小池滨，阴雨连朝起毅纹。藕叶未生鱼断种，不妨映水看春云。"宝山杨瑟民（苋械）《冬日杂咏》云："入冬百卉瘦西风，要看晴芳陉日烘。馋眼独贪花富贵，编柴先束牡丹丛。"广东蔡竹铭（卓勋）《移居》云："三分水竹一分花，风月收来共一家。自喜村居无俗事，山林经济只烟霞。"镇洋沈梦花（兰徵）《病起》云："不到书斋已浃旬，笔留蛛网砚留尘。多情惟有庭前竹，依旧迎风揖主人。"镇海曹梦江《对雪》云："登楼对雪懒吟诗，闲倚阑干有所思。莫怪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头时。"潘博《沪南龙华寺看花》云："塔铃不语昼阴阴，大有游人布地金。细雨春梦湿，寺门一尺落花深。"闽陈赵亭《消寒吟》云："严寒天气闭穷阴，踏雪人归小巷深。分与邻家箫局火，一贫未改向来心。"南汇顾佛影（宪融）《赤山埠夜归》云："赤山埠外下归船，倦鹭眠鸥各悄然。可有坠欢烟水裹，湖灯红似十年前。"上海郁餐霞（葆青）《寻春》云："镇日寻春不到家，柳丝村店酒旗斜。梅花欲漏春消息，处处偷开三两花。"陈闳慧《春暮杂诗》云："新纸桃花糊小窗，看书深夜对吟。水仙韵绝黄梅瘦，爱杀俜停影一双。"南汇顾飞女士《题画》云："树老山中忘甲子，鹤眠岩底养灵机。石门久闭松花落，应笑山人去未归。"常州汤澹然（潜）《题画》云："香窗画槛那人家，占尽风流水一涯。相见漫谈沧海事，客来只为看梅花。"湘乡王植槐（义臣）《散步》云："散步园中白袷凉，绿阴如幄百花香。游蜂不怕旁人，飞向枝头劫海棠。"太仓顾震白《游重庆花溪，再过飞泉口》云："百尺山头双瀑悬，飞泉如雨雨如烟。错疑身入桃源洞，十里花溪一钓船。"以上皆《随园诗话》中风调。
　　
　　律句，写景难在意远，写情难在脱洒，隶事难在精整。兹仿摘句图例，录若干联。慈溪洪佛矢（兆龄）云："桃花红逐春人去，山影青随画肪来"、"客儿诗句芙蓉艳，佛助才华蛱蝶轻。"南汇顾佛影《夕阳》云："立马有人惊岁晚，挂帆何处近天涯。"鄞周歧隐云："莳难积稿风前雪，梦不留痕雨后云。"我邑戴果园云："头颅如此风中烛，肝胆相倾酒后言"、"人老那堪常作客，河清毕竟在何时"、"书生坐老蝇头字，俗子窥人麂眼篱"、"逋诗有债还难尽，落叶如潮扫不开。"太仓顾震白云："杜陵蜀道音书滞，庾信乡关涕泪多。"镇海宋少芬《牡丹江》云："香衾银烛三更梦，落日荒江万里流。"无锡孙伯亮云："塘拗雏柳绿拖水，屋角夭桃红出墙。"
　　
　　梁溪孙伯亮，为人敦笃孝友，与名山交最厚。尝写印其师孙慨翁遣稿，助刊乡人杨楚孙遗著。著《晴梅诗稿》一卷。《除夕》云："爆竹千街响彻天，高楼灯烛照无眠。寒家酒断寻常例，一幅梅花醉过年。"风趣独绝。又"落花时节似秋寒"、"夜雪瞒人送旧年"，皆佳句也。
　　
　　人生有济胜具，山川能说，登高能赋，此便是慧业。陈君器伯，今春畅游蒲中风后陵、雷首山、王官谷等名胜，得诗夥颐。其五古气韵醇雅。《风林寺》云："初游风伯峪，言寻松林寺。松林只两松，环寺千柏翠。两松高百尺，俯视青一气。猗猗间筠竹，亦为绿所醉。谁知佛阶前，牡丹红照地。蔚矣百年物，天香袭衣袂。"近体《自蒲州经解州返运城》云："翠扑车棂一路山，牛尻四掩麦云环。未穷三月将临夏，摺叠春光诗句间。"又"花红春未老，山翠佛能贫"、"云开西岳色，风卷大河声"，皆佳。
　　
　　严畸庵奇示《北游草》，《陶然亭》一律云："乾坤莽莽一亭高，多难登临亦足豪。香冢劫残留短碣，清溪波软受轻舰。"余爱其起得高朗。《广渠门内吊袁督师墓》一律云："亡徵已定功难补，雄略方摅事见猜。等是血流柴市碧，长城自坏更堪哀。"余爱其收得悲凉。《过末谢文节公祠》云："恸哭摧如意，惟公泪更吞。北来坚死志，东乡渍啼痕。萧寺身尝系，荒宠主尚存。桑田留命在，斜日过祠门。"余爱其起得慷慨，收得沈痛。诗中"恸哭"、"啼"、"泪"等字面太多，似亦缥发之伤，可酌改。畸庵好游，壬辰游天台，观石梁瀑布，乙未游吴、游皖，皆有诗，限於篇幅，不录。
　　
　　奇句多偶然得之。王植槐有"墙头蝼蚁倒拖花"七字，又云："燕子双双忙不了，衔来花片砌雕梁。""砌"亦未经人道。陈生雄羽云："曾见明宸濠翠妃《咏梅花》云：'绣针刺破纸糊窗，引透寒梅一线香。蝼蚁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片上东墙。'"则前人已言之。一作明吴江土族沈氏《春日即事》诗。
　　
　　"中夜嚎啕常索酒，一生毡噪自圈诗"，曹能始《嘲沈从先》诗也，见《列朝诗传》。沈，吴人，名野。"门前债客雁行立，屋内酒人鱼贯眠"，曲周刘滓逮（逢源）《哭霍亮雅》句也，见《池北偶谈》。"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鲁亮侪自署其门联也，见《茶余客话》，又梁章钜《楹联丛话》引《续消夏录》，作张晴岚除夕题门联句，上"两"字改作"三"，下云："-个千锤百链身。"不及鲁联风趣。
　　
　　果园诗，初学香山、放翁，然其性灵语，实与小仓山为近。乙未冬，奇其诗稿来，委为去取。始乙亥，讫乙未，约千余篇。录其《谢伯未画扇作种种果》，云："我以果园名，种果不盈亩。老饕每贪多，未足餍我口。一朝发奇想，安得罗总有。画饼也充饥，其义某窃取。秦七妙写生，百果出其手。授以一方面，落笔香云走。一一罔不肖，有好亦有丑。可玩亦可弄，可瞰亦可剖。按图试举名，日葡萄莲藕。谏果妙味回，佛手生香久。樱桃小如珠，蟠桃大可斗。青梅宜止渴，杨梅宜醒酒。西瓜滚翠罂，蜀黍绽五豆。石榴兆多子，我以赠新妇。枇把珍晚翠，我以遗老叟。慈姑并老芋，祭灶饷邻右。殿以长生果，祝我无量寿。为品一十六，问我满意否。我但称夥颐，不觉为顿首。何必再饥驱，一生尽享受。火速扬仁风，庶几报我友。"
　　
　　余尝有句云："匡梦觉诗为课，邻圃花开醉有乡。"而蔬畦亦云："晚年为诗，最宜今体，可卧而成章。"又每花时喜召客觞咏。蔬畦与余同岁生，而性情亦相似，所不同者，蔬畦犹多女弟子，余则湖楼坛坫，冷落久矣。
　　
　　鄙人所撰《瓶粟斋诗话》，去冬少事修订，编为卅六卷，由弟子上海陈君雄羽一手写成，纳之箧衍。迩来精力衰迈，满拟不复续矣。乃辱海内知交不嫌浅鄙，珠玉纷贻。因是不忍恝置，又复勉续一卷，以公同好，题曰《余渖》。嗣后是否再有所续，视精神意兴而定。至前《诗话》卅六卷，或铅印、或油印，皆零星出板，式样参差，鄙人明岁年届七旬，或当筹重印一式板本，略取美观。倘亦垂爱诸君子所樱┥者乎？
　　
　　公元一九五六年九月瓶翁自识

　　瓶粟斋诗话民国沈其光
　　
　　●初编·卷一
　　
　　唐文宗欲置诗学士，李玨以为诗人浮薄，无益于理，遂寝不行。其实文宗非不可图治之君，苟迎其机而善导之，如孟子之对"好货"、"好色"诸问，引《诗》曲证，陈善闭邪，则朋党之争、阉宦之祸，或不至如是之烈。惜乎玨与郑覃等曲谨小儒，不能见其大也。余谓治乱邪正之迹、闵时病俗之言，莫备于诗。即就唐而言，诗人如子美之歌行、香山之乐府，无不以其悱恻之意达其忠爱之诚。下至冬郎其辞，草麻数语，辞气慷慨，大节凛然，亦岂得以浮薄目之？玨之谬妄，固不待攻而破也。
　　
　　杨龟山云："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淡深粹出于自然，非苦力之所能也。"熊鞠孙太史祖诒云："陶诗之不易学，在其胸襟不可及耳。"龟山只道得体制，太史从其志趣上说，更高一层。
　　
　　太史又云："唐人如高、岑、贾、杜等，诗于题中之字，无不一一顾到，所谓'题无漏义'也。"又言："古人之工为诗者，无不工于制题。六朝人与唐宋不同。大抵六朝人题以明净胜至，唐宋则隽约曲畅，各有其长。有短止二三字，长至数百字者。今人读诗，往往玩题忽略，不知古人制题或繁或简，大有斟酌在也。"
　　
　　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东坡谓："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此解最得神理。后来如韦应物之"采菊露未晞，举头见秋山"、白居易之"时倾一壶酒，坐望东南山"、韩愈之"清晓卷书坐，南山见高棱"，虽拟陶而皆着色相，深于诗者自能辨之。
　　
　　张文潜《与友人论文》云："文以意为车，意以文为马。理强意乃胜，气盛文如泻。理惟当即止，妄说即虚假。"又云："譬之张众乐，要以归之雅。区区为对偶，此格最汙下。"余谓文与诗无二致也。柯山论文，亦即论诗。
　　
　　唐人诗，用字上安适、节族上谐和、意思上含蓄，所谓心气宽柔者，其声温好，其失也平而弱，元白是也；宋人诗，用字上生新、节族上急骤、意思上刻露，所谓心气华诞者，其声流散，其失也犷而悍，山谷、后山、二晁等诗是也。明乎刚柔好恶之辨，斯无流弊矣。
　　
　　大家各有句法。老杜往往喜用五入声字为句者，如云："业白出石壁"、"石壁滑侧足"、"壁色立积铁"、"渴日绝壁出"、"白日亦寂寞"等是也。又喜用"一"字，如云："宇宙一亶腥"、"窕窕一林麓"、"昏霾一空阔"、"万古一骸骨"、"青衿一悴憔"、"四海一涂炭"、"溪行一流水"、"青林一灰烬"等句是也。此皆他人集中无之。
　　
　　乐天诗，喜类聚一时景物以为句者。如"风回云断雨初晴"、"草香沙暖水云晴"、"岸浅桥平池面宽"、"石浅沙平流水寒"、"风清泉冷竹修修"、"树深藤老竹回环"、"笋老兰长花渐稀"、"野桃山杏水林擒"、"枣赤梨红稻穗黄"、"柳湖松岛莲花寺"、"纱巾草履竹蓑衣"、"短鞾低帽白蕉衫"、"乌帽青毡白毡裘"、"竹鞋葵扇白销巾"、"萝巾蕙带竹皮冠"。其为联语者曰："玉佩金章紫花绶，纻衫藤带白纶巾"、"重裘暖帽宽毡履，小阁低窗深地炉"、"轻履单衣薄纱帽，浅池平岸痺藤床"，此本于子美"风急天高猿啸哀"二语，他人集中亦不多有也。后惟放翁时一效之。
　　
　　随园论律诗难于古体，余未敢苟同其说。盖古体虽无声律、对偶之拘，譬之李广行军，无部伍行阵，然非训练有素，使人人知守纪律之严，鲜不偾事。此似易而甚难。至于律诗，不过如程不识之刁斗森严，使士卒不敢犯而已，然似难而实易也。葆荪韪余言，以为隽喻。
　　
　　表兄邹葆荪（尊德），工为诗，画山水亦淡逸可喜。晚年病风，卧床几三载，日以诗酒为遣。生平积稿数千篇，大抵古体追《骚》、《选》，近体效剑南。没后，其弟湛如（尊莹）属为去取。以其繁冗，有难色。惟屡经丧乱，恒以其稿散佚为虑。顷检箧得数篇，录之以当窥豹。《上巳郊游遣兴》云："万汇迎淑暄，原草得风展。意往各有托，所会异深浅。远树浮野烟，流云媚晴潋。胡蝶弄游丝，力趁微风转。流觞永和年，盛会无弦管。动息任天机，寓目恣流览。老庄等蜉蝣，玄运有穷算。惟此杯中浆，生机协同善。抗古缅今兹，遥情转难遣。"《竟日看花，夜集同人饮丁家酒榭》云："今年春暖花事早，低烟匝径暗篁扫。流膏遍野无枯枝，一寸情苗和烟袅。城南地僻多垂杨，东家西家缭短墙。平潭初渌靓明镜，蕤蕤华羽鸾皇翔。弄晴芍药恣娇态，倚醉海棠争艳妆。群孳酝酿各献媚，掩抑百态流神光。春光如许不行乐，奚似束书置高阁。看花不减昔年狂，紫燕相偎集翠幙。美人未识绮罗春，掩袖谁来慰寂寞。黄金不买驻颜丹，拟向芳洲搴杜若。疏灯水阁琉璃屏，酒气薰人花气醒。高城凄烟敛暮色，醉眼直送云冥冥。别含春绪写古怨，波光荡影人娉婷。我诗代券订后约，开窗诵与闲鸥听。"《听方君仁后摘阮歌》云："帘漪绉縠荡秋影，腰支瘦损罗衣冷。碧梧墙角叶初凋，庭院无人清昼静。方子信手拨圆槽，飒然凉意风萧骚。三弦缓二用其一，一弦已足惊秋高。凄凄恻恻鹃啼血，鏦鏦铮铮鸣金铁。忽然故作声悠扬，推宫却羽低复昂。苍虬朝翻尘海浪，素鸾夜拂胡天霜。不知弹者何所怨，红桂金鱼锁深院。不知弹者何所悲，憔悴婵娟泪暗垂。我心悲怨两何依，破空一鹤寥天飞。凄凉诉尽兴亡感，犹似当时玉屑霏。东山妓围闹丝竹，别调难谐里耳俗。成连始信能移情，请鼓天风海涛曲。"《独坐偶成》云："疏尊浅酌郁金香，萧琵商飙拂槛凉。静爱绿阴常寂寂，坐看白日去堂堂。时嗟递嬗荣枯易，诗谢徵求寿挽忙。卖画得钱谋一醉，忘情毕竟未能忘。"可想见其高致矣。又"荷香雨洗残花尽，桐影风梳病叶飞"、"心系天涯芳草外，客随江上白云来"，佳句类此者，不胜枚举也。
　　
　　"生涯零落归心懒，多谢殷勤杜宇啼"，王荆公句也；"莫信杜鹃枝上鸟，人归犹道不如归"，梅宛陵句也，一子规耳，在未归人口中说，则云"多谢"；在已归人口中说，则云"莫信"。盖因物兴感，各随人境地而不同也，然皆佳妙。
　　
　　太仓崔不雕有"丹枫江冷人初去，黄叶声乾酒不辞"之句，渔洋爱之，呼为"崔黄叶"，见《池北偶谈》。博陵崔瘦生《咏红叶·如梦令》云："为爱吴江晚景，渡口斜阳相映。点水似桃花，无数游鱼错认。风定，风定，一样落红堆径。"为洪北江所赏，呼为"崔红叶"，见嘉兴叶松石（炜）《煮药漫钞》。两人同姓崔，又各以咏叶得名，信矣，无独有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