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药漫抄

　　泰州张茂才子逸，年二十四，即蓄髯。因自号"张髯".曾见其诗云："闲居无事捻吟髭，忽忽中年已往时。菜饭自香贫乃觉，秋灯有味病偏知。读书只是离城好，散发多嫌出世迟。气体日衰诗日富，不妨老子鬓成丝。"可以想见其人矣。

　　朱竹垞检讨《鸳鸯湖棹歌》，当时和者数家，写我乡风土殆尽，久已流传。后有作者，等之自郐、无稽。乃兵燹后，吴和甫学使按试嘉禾，以此命题。桐乡严茂才鈖，有句云："怪底鸳鸯飞不返，湖滨尚有战场花。生涯只合谋菱芡，多少东南未种田。"等句，为学使所赏识。写疮痍未定光景，别出新裁，可谓巧于运用矣。

　　赵粹甫京卿佑宸，守江宁府时，为陆春江大令元鼎题《淮上友声集》七律一首，记其后半云："太守成都携一鹤，宰官嘉定纪三鱼。两家清献高风在，愿与良朋共勉诸。"恰合姓氏，易一人不可，谁谓应酬之作无好句耶？

　　定海厉骇谷志，著有《白华山人诗钞》，《江城绝句》云："江店新醪扑瓮香，江城水气逼衣凉。蔡郎桥畔丝丝柳，犹挂西风媚夕阳。"生峭可诵。

　　余与春涛髥史，初未谋面。门人中田敬义索书扇，录旧作四绝以应。为春涛所见，介德山樗堂，订文字交。征余近制，又录数首付之。遽为其刻入《东京才人绝句选》中。前四绝，系癸酉春兴，故《浮海集》不载，兹录存之。"春衫初试踏青天，正好寻芳乐少年。恼煞东风无意绪，忽飘微雨湿秋千。"；"芭蕉窗外绿阴稠，檐滴无声宿雨收。自笑痴情痴不醒，梦中犹替落花愁。"；"闲情淡尽更如何，遣闷晴窗写永和。羞听梁间双燕说，春原不负负春多。"；"寻诗彳亍小迥廊，寂寞翻疑漏点长。花影亦如邻女艳，月斜夜夜上东墙。"自知"艳"字未妥，然终难得一字以易之，春涛亦未有以匡我也。

　　秀水张云士允逵，字夔斋，别号白云闲士。授徒甪里街，与余家望衡对宇。书法无所不窥，而所宗者王圣教，得其神髓，间学海岳思翁，几乱真迹。画师新罗南田，不轻落笔。兵燹后，设帐沪南，时相过从。凡余之扇头、屏幅、窗幔、书签，悉为云士手笔。尝刻二印见赠，其一白文，曰："与鸥同梦"，其一朱文，曰："我念梅花花念我"，他友求之，终不奏刀。为人诚朴和易，虽寄申江，仍不改村夫子本色，隐君子也。年近古稀，疾，卒于沪。诗以神韵胜，不类其为人。兹录《寒柳》两首云："蔓烟衰草尽含愁，空剩残丝拂画楼。六代繁华成昨梦，一鞭霜雪又经秋。荒村落月嘶征马，古渡斜阳冷钓舟。回首章台攀折尽，舞腰无复旧风流。"；"西风摇落短长条，人去旗亭马不骄。金谷楼台歌管咽，玉关征戌梦魂遥。月明灞岸疏无影，烟冷江城淡欲销。想对荒堤寒不耐，眉痕深锁未曾描。"其时，余方追和鸳湖七子《寒柳》诗，邀其同作。既而曰："前人咏柳名作如林，颇难出色，爰再分题，各成一律，谱其处境之荣枯，以写骚人之遇合也。"《离人亭畔》云："送尽行人絮未飘，短长亭畔雨潇潇。眼深阅世青犹顾，眉锁离情翠已销。十里晓烟莺语滑，一鞭残照马蹄遥。西风归路天涯客，还认平芜旧板桥。"《思妇楼头》云："雨重寒深强自持，帘前无力漾愁丝。罗帏梦远啼莺急，绣陌春归系马迟。眉黛含愁吹莫展，腰围耐病弱难支。于今飘泊休惆怅，稳逐东风到凤池。"《高士门前》云："一曲鹂歌十里烟，不堪腰折赋林泉。风摇古渡惊诗梦，月落孤村系钓船。茅舍清闲无屐到，石床安稳有琴眠。五株踪迹今何在，门巷依稀夕照边。"《征夫塞外》云："生稊消息又经年，戍客光阴剧可怜。肠断胡尘笳十八，梦飞汉苑路三千。边旗影里风霜饱，画角声中岁月迁。秋老玉关吹雪早，残丝愁对水溅溅。"斯人已矣，遗墨犹新，每一展诵，辄为欷歔累日。

　　纪晓岚尚书云："凡作长篇，忌收处潦草，如水无归墟，山无根麓。铺排不难，难于气格。层次不难，难于机轴。《长庆集》诗，尽有滔滔如话者，终不免轻俗之讥。"愚谓此说虽指长律而言，然古文、七古诗，皆可隅反。

　　庚申二月二十七日，杭州城初次失陷，瑞将军秀，固守内城。张总戎玉良来援，三月三日克复。李静宣作《拟杜〈诸将诗〉》云："独鸣孤掌守危城，四面刀光泼眼明。血战一军拼死力，眼穿七日到援兵。湖山气惨虫沙劫，刁斗声严骠骑营。从此浙西资保障，不须风鹤夜频惊。"；"军声天半浙江潮，收拾妖氛惨不骄。奏捷良辰逢上巳，夺关故事赛元宵。风扶红帜凭空下，胆落黄巾彻夜逃。名将一时争角立，论功不让霍票姚。"余为易"危城"作"重城"；"眼"字复；"泼眼"语不类杜，易"雪色"二字，颇承许可。李名涵，字静宣，嘉兴监生。余中表兄也。所居"心莲花室"仅容膝。门有一联云："人淡如鞠，屋小于船。"室悬一联云："放胆文章拼命酒，无腔曲子断肠诗。"其风趣，概可想见。是年四月二十六日，郡城被难死。事平，其友朱荫卿为之请于有司，上其事。得邀恤典，无子，诗失传。

　　煮药漫抄卷下

　　翁文端公心存，年二十四时，犹一贫诸生。其《祀灶》诗云："微禄但能邀主簿，浊醪何惜请比邻。"鄞县陈钧堂大令康祺，近辑《郎潜纪闻》载之云："士当困阨无聊，易作短气语。当公作此诗，岂自料两朝宰相，再世帝师，三子公卿，四世翰苑，功名福泽为本朝希有人物。"云云。考《汉书。孙宝传》，"张忠为御史大夫，署孙宝主簿，徙入舍，祭灶请比邻。"文端用汉书故事，不徒作短气语耳。！！

　　桐乡沈台簪，为小沧司马之弟。著有《三千藏印斋诗稿》，失传。仅记其《圆梦词》四首，有序，不录。诗云："燕尾轻衫蛱蝶裙，罡风吹下凤凰群。芳龄不信圆如月，好梦无端幻作云。五字定情繁主簿，十年薄幸杜司勋。蕊宫小谪双珠树，粉怨香愁亦太纷。"；"闲翻珠笈小窗明，冰簟牙床七尺横。愿乞红丝牵一缕，自言白石订三生。节逾上巳春无影，书校陈庚夜有情。惆怅游仙匆促甚，通词惜未叩芳名。"；"碧桃红映此重门，庭院无人凤蜡昬.七夕幽期偕月老，双星良会拟天孙。花描没骨成佳果，草茁同心结慧根。十二碧城缘底事，温柔乡里易销魂。"；"未删绮语费沉吟，忏悔难超孽海深。夜月篝灯游子影，秋风纨扇羙人心。六州铸错炉镕铁，千里相思屋贮金。知是因缘知是梦，留将公案去来今。"

　　和硕恭亲王，名奕訢，宣宗成皇帝六子，于文宗显皇帝为弟，于穆宗毅皇帝暨今上，则胞叔也。康熙朝先有和硕恭亲王，讳长宁，为世祖章皇帝三子，见王士正《香祖笔记》。

　　诗不可尽，观朱庆余之"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句可知。诗不可实，观白乐天之"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句可知。

　　彭雪琴尚书，登泰山观日，题一联云："我本楚狂人，五岳寻山不辞远。地犹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临。"吐属自是不凡。

　　陈曼寿明经鸿诰，言有友客江北某县署。其地有才女，所适非人。作诗云："自怜薄命嫁贫夫，明日端阳一事无。佳节莫教闲过去，聊将清水洗菖蒲。"其夫亦粗知文字者，见而愧之。夜窃邻家牛，鬻以市节物。事发到官，直陈颠末。邑宰唤才女至，谓之曰："若能当堂赋此事，当宥而夫。"才女援笔立就一诗云："滔滔银汉向东流，难洗今朝脸上羞。自笑妾身非织女，夫君何事夜牵牛。"邑宰怜其才，为赎牛还，而释其夫。！！

　　尝见《纳凉词》云："叠叠奇峰起暮云，何曾一缕好风薰。谁家庭院如人意，有水三分月二分。"；"萧萧虗敞小于舟，清簟疏帘布置幽。何必蕉天栽万本，几株槐柳巳生秋。"；"晚来放棹入荷汀，花尽擎红盖倚青。管住清风与明月，水边楼对水边亭。"；"日长倦倚玉栏东，两袖新凉一扇风。不让炎曦来一点，小窗便是广寒宫。"署款"爱竹斋主人姚士柯"，一派空灵。小诗如此，当亦近时作手。

　　徐青藤诗学昌谷体，多格格不吐语，故作惊人。直是长吉舆儓，其人之怪僻似之。

　　乐安蒋幼节节，著有《闲偍斋诗稿》，未梓。兹就所见，录存数首。《赠金嘉采》云："咫尺不相见，天涯更奈何。高名人所嫉，佳句世难磨。古井生春水，空山长绿莎。连宵心寂寞，风雨客窗多。"《寄谭广文廷献》云："不见谭生久，经年绝寄诗。春山肥苜蓿，暮夜耿相思。花落衙斋晚，书来驿路迟。怀君无尽意，江畔立多时。"《所思》云："西风上汀洲，落叶动芳思。不见旧时人，空来旧时地。长吟怀所思，衣露滴空翠。微步踏黄昏，月明澹沙际。"《江上》云："静闭柴关掩雀罗，萧萧落叶满岩阿。欢如好梦醒难续，愁比青山叠更多。江上西风怀岁晚，天涯旧恨付悲歌。倦游一室成何事，独对陈编费勘磨。"《即事》云："净扫桐阴好纳凉，星书算术费评量。才应致困非关命，富不能求始敢狂。有志傥然成慧业，多愁偏是恋欢场。客怀如醉天如海，迢递银河夜未央。"《宿华亭》云："九朵芙蓉朵朵青，更无一鹤唳华亭。诗成未敢高声唱，恐有山中木客听。"《秋雨》云："湿云如墨未能晴，夜雨阑干梦不成。一倍乡心无著处，僧廊灯底听秋声。"《不辨》云："沙际微茫又落帆，一江星火亸双鬟。鹅黄水面鸦青树，不辨焦山与象山。"

　　安徽寿春镇，韩荩臣总戎，患病，危笃。其配某氏夫人，焚香祷天，求代夫死，七昼夜不辍，果无疾而逝，总戎病亦旋愈，一时传为美谈。文武官挽联甚伙，以刘嵩岳大令一联为冠，联云："为亲闱留孝子，为君国留重臣，呼吁有灵，一片丹诚开金石；于彝伦见至情，于礼经见变格，从容不迫，千秋青史溢芬芳。"

　　邹平张宾公实居，著有《萧亭集》。余最爱其《答王秀才问象山风土》一首云："休将风土问山翁，欲习山翁莫惮穷。有径皆穿红树里，无人不在白云中。花香鸟语随时变，水色岚光到处同。夜半柴门常不闭，南村颇有太平风。"此等境地，与之万户侯当不易也。

　　娄东有神童，七岁能属对。其父执号陆目山者，携之玩于市，遇四眼井，指以命对。童呼"伯伯"连声，盖即以“陆目山”对也。先兄琴轩时寓荔支园，陆挈童至。庭有冬青树，命对，应声曰："秋白梨"，先兄即买梨食之。昨有女童张贞竹，八岁能作擘窠大字。或举古之神童以"元着超超"对"小时了了"者，即以"小时了了"命更对。女童书"大才槃槃"四字。或曰："尚能续否？"答曰："于天则'晨露瀼瀼'，于地则'流水汤汤'，于人则'大言炎炎'，惟君所命，无不可以对者。"闻二童父，皆非儒者。沣泉无源，芝草无根，信夫。！！

　　余家旧藏严藕渔写意"柳塘平远"小幅，其自题《临江仙》云："无多烟雨旗亭路，为谁萦损风流。新来消尽两眉愁，不知当日意，生怨隔红楼。桃叶桃根同怅望，知他何处维舟。玉钩斜畔女墙头，昏鸦栖不定，霜月满扬州。"高江村题《青玉碗》云："瞑烟轻染横塘树，微写出、江南路。断岸危桥疑可度，桃花溪涧，葭芦浦溆，总是蒙蒙雾。剡藤半幅无多处，意外山川深几许，乡思年年朝复暮。青帘沽酒，画船听雨，何日成归去。"今画已通灵，而词犹可记也。

　　江宁李小渔少尹元寿，诗才清绝。《旅居遣兴》云："梅子黄时雨不休，炊烟低只傍帘钩。老蛙深坐怒何事，笑倒一枝红石榴。"何尝不佳，奈家数太小何。

　　禾中七子以诗名，道光季年，结"鸳湖诗社"，选韵分题，邮传唱和，坛坫之盛，欲迈乾、嘉。刻有《鸳水联吟集》，余乱后回里搜访，不复得。今仅忆《寒柳》数首，亟录于此。诗曰："零落千条与万条，西风吹紧晚萧萧。略存画意疏难写，但觉烟痕冷欲销。老感凋残秋士鬓，病怜憔悴美人腰。天涯客去无消息，回首秾春信更遥。于源。"；"眉黛销除别绪萦，楼台何处问前程。空心未免增衰态，冷眼偏能识世情。走马闲来无热客，闭门高卧有先生。从今不作繁华想，始信文章老更成。黄金台。"；"腰肢憔悴倚斜阳，相望依依总断肠。虚掷黄金买春梦，可能青眼媚冬郎。芙蓉池沼沉沉雾，鹦鹉楼台浅浅霜。记得当时歌舞地，美人三五嫁王昌。黄燮清。"；"斜阳冷落白门潮，对此巑岏魂欲销。弱缕疏于覊客鬓，经年瘦尽舞人腰。关山阻雪飞羌笛，笠屐冲寒上灞桥。汉殿寂寥荒苑闭，朔风吹遍短长条。"；"历尽风霜剩朽株，鸦边雁外暮天孤。让他朋辈成槐棘，笑我残年厕苇蒲。飞絮光阴浑似昔，生稊消息莫嫌枯。冬心自有知音在，奚藉听鹂旧酒徒。"又断句："脱完往昔迎风叶，缩尽年时蘸水条。堤畔无人来系马，天涯有客正思家。"前三首忆是于、黄三家。其余不能确指何人所作，要不外乎七子之诗也。七子为秦光第次游、于源辛伯、孙瀜次公、黄金台鹤楼、黄宪清韵珊、岳鸿庆余三、杨均小铁甫是也。

　　同里于辛伯明经源，又号秋洤。体甚肥，同人呼为于胖胖。名与诗名并著，刻有《一粟庐诗草》、《题红阁词》、《语儿村笛》、《灯窗琐话》、《柳隐丛谈》诸种，铅椠未完，红羊劫至，流离琐尾，转徙上海。时方戒严，以面生可疑，几罹不测。赖先兄琴轩与张一山臬椽、冯莲士参军，力为斡旋，得免于祸。未几物化。诸作镌板未久，流传绝少，记其《倾脂河曲》云："锦帆泾畔东风歇，旧梦繁华正愁绝。憔悴蛾眉何处归，落花一夜飞红雪。陶朱公里起妆台，了鸟文窗对水开。一泓泻作珊瑚色，曾与娉婷靧面来。珠楼想见藏娇日，香奁狼籍晨妆毕。一滴樱唇点绛余，双涡杏脸凝膏湿。满堤漫水自溶溶，不照兴亡照冶容。辱井陈宫斜日冷，渭流秦国晚霞红。我来河上独延伫，芙蓉冷落寒塘雨。绮阁常居扫黛人，苔矶时有浣纱女。相传艳迹已千年，潋滟金波秋可怜。恨紫愁红流不尽，桥边犹泊五湖船。"他句如《生子》云："亦欲青蓝存此想，若为豚犬岂初心。"《寒月》云："雄心帐外闻笳起，归思刀头对镜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