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然脂馀韵民国王蕴章

●卷一

《彭城三秀集》，钱氏所刊。一为吴夫人黄，字文裳，著有《荻雪》集；一为沈夫人榛，字伯虔，著有《松籁阁遗稿》；一为蒋夫人纫兰，字秋佩，著有《绣余诗存》。姑负相承，世传风雅。吴夫人为明塞庵相国子妇，籧庵驾部女，适丁国亡家破之时，故多感事伤时之语。蒋夫人生长金闺，于归巨族，秦嘉上计，徐淑工愁，故弄笔然脂，多绮丽缘情之作。沈夫人诗笔不逮姑负，而诗余一体，远接漱玉，亦一奇也。县诗如《采莲》云：“巧翦罗衫碧，遍行荷叶中。莫愁看不见，人面胜花红。”《孤山》云：“处士逃名处，孤山对故宫。梅妻犹抱节，不肯嫁春风。”则又寓沧桑之感，寄冰霜之思矣。其《闻刘节妇淑英倡义勤王》一律云：“天纲竟坠地，倡义满方隅。白面谭兵有，红妆殉国无。王章还有女，（自注：节妇为扬州守殉珰礻固刘公讳铎女，少寡守义。）吕母本无夫。我亦髡髦者，深闺愧执殳。”事奇诗奇，可以传也。蒋诗如《秋闺》云：“亲检缭绫为制衣，翦刀欲下更迟迟。梦中面目虽依旧，别后腰围尚未知。”《秋晓忆外》云：“相思相望路漫漫，制得罗衣欲寄难。小阁梦回金钏冷，应知江北不胜寒。”《春日》云：“睡起恹恹绮绣笼，聊将玉镜照愁容。双眉久别张京兆，自写春山看淡浓。”蒋亦有诗余一卷。

吴兰雪《新田十忆图》，题诗者数十人，或分题十截，或合赋一章。然画写十册，序异四时，各系短篇，既伤金碎，同归长句，又虑沙抟。鸣笔虽多，匠心殊少。惟吴江汪夫人宜秋三绝独擅胜场，兼有众妙。诗云：“一幅生绡一段春，乡心真似转车轮。宵深便有梦归去，也恐难分十处身。”“晴窗闲展玉丫叉，画里春风各一家。生性清寒侬自笑，就中毕竟爱梅花。”“儿家旧宅频迁徙，也要良工画几方。只是不堪追忆了，门庭冷落故园荒。”

“江东独步推君在，天遣飘零郭十三”，金逸（纤纤）题袁湘湄诗稿句也。频伽见之，属武林蒋山堂以落句作一私印，佩之终身，以志知己之感。纤纤著有《瘦吟楼稿》。西江吴兰雪负异才，其女弟及闺中人皆工诗，频伽告以纤纤，颇易之。后至吴门，得见全稿，始大折服，以为真天人也。福慧难兼，笙鹤遽召，诸名士欲制輓联未成，适汪宜秋内史玉轸輓对至，众遂藉口阁笔。其词云：“入梦想从君，鹤背恐嫌凡骨重；遗真添画我，飞仙可要侍儿扶。”

宜秋丰才啬遇，贫至绝食，竹溪诸子敛金周之，风义甚高。宜秋以二律为谢，读之凄人心脾。词云：“惠比指囷赠，情同挟纩温。感深惟有泪，欲报恐无门。得食诸雏长，衰宗一线存。应知姑与舅，泉下亦衔恩。”“回头语儿辈，汝勿太憨痴。不有诸君子，何堪卒岁时。可怜饥冻久，未敢再三辞。他日如成立，生生尸祝之。”刘景叔云：“贤人君子，得志可以养天下，不得志天下当共养之。”其言甚大。诗人闺秀，亦天地间所当珍重爱惜之物，其有坎坷，亦宜相共存之，无所于让。宜秋之才，竹溪诸子之义，余两多之。

宜秋又有《频伽水邨图》云：“深闺未识诗人宅，昨夜分明梦水邨。却与图中浑不似，万梅花拥一柴门。”频伽因复作《万梅花拥一柴门图》，遍徵题咏。虞山孙子潇室人席佩兰题诗三截，录其二云：“美人翻作罗浮梦，幻出孤山处士家。一片水云浑不辨，是人家与是梅花。”“细嚼梅花可疗饥，花香兼可当熏衣。几生修得中间住，扫尽闲云不启扉。”

佩兰又有《题李因水墨花鸟卷子》诗云：“画花欲活鸟欲飞，妙手著纸皆生机。调铅杀粉意不屑，折枝淡墨何离披。光禄丹青亦称好，不及麻姑长指爪。净几明窗对吮毫，麝煤鹅绢添新藁。万事仓皇末造难，惊闻风鹤出长安。郎君反得蛾眉护，铁骑丛中返故关。归来静锁葳蕤户，怕检宣和旧时谱。伤心一曲念家山，画花不画根连土。晚年踪迹寄茅庵，小像沈香置佛龛。无复吟红题竹笑，只凭点笔现优昙。因鹰赝本犹摹遍，岂独藜洲作佳传。羞杀虚名冯玉瑛，被人比作青楼贱。”序云：“因字今生，号是庵，海宁葛徵奇侍姬也。徵奇宇无奇，崇祯戊辰进士，官光禄卿，亦善画。尝语人曰：‘山水姬不如我，花卉我不如姬。’因著有《竹笑轩吟藁》、《续藁》。徵奇以崇祯癸未出都，遇兵难，因以身障之获免。此卷作于丁未，为清康熙六年。或云是万历，误也。”按海宁吴子律因朱竹垞《词综》三十卷后有汪碧巢补人三卷、补词三卷，尝仿碧巢例，拟补王兰泉《词综》之缺，曾采《是庵诗余》二阕，载《莲子居词话》中。

郭夫人侠有《除夕》诗云：“雪花梅蕊互争妍，夜冷围炉意悄然。爆竹一声催腊去，痴拈长线系残年。”意新语隽，不减《椒花颂》也。

吴江徐山民之配吴琼仙，字子佩，一字珊珊，工吟咏。山民故喜为诗，得珊珊大喜过望。同声耦歌，穷日分夜。袁随园闻之，尝自吴中过访，以为徐淑之才，在秦嘉之上。山民益自喜，谓获师友之助。偕游天平山，题诗绝壁，见者疑谓神仙过往，飚车羽轮，动衣裳而落珠玉也。珊珊尝题《小谟觞馆》集诗二首，殁后山民始检得之，缄寄甘亭，请为制诔。甘亭诔词中，所谓“何图中闺，乃觏牙旷，百番赫，十读惆怅”者是也。珊珊又有《病中绝句》云：“隔墙莲漏响珊珊，一缕炉烟到午残。铃语绿窗风不定，梨花吹雪作春寒。”

袁湘氵麋之妹淑芳，字柔仙，亦能诗。湘氵麋送行册中载其一诗云：“蛮笺钞寄枕中方，怜我年来病善忘。只恐别离忘不得，思兄一日九回肠。”

张于湘《过横塘》诗云：“萍抽嫩绿初平水，柳带娇黄欲散丝。一幅横塘好图画，鸟啼风暖雨晴时。”二十八字中，风韵独绝。

吴江庞鹤霄（兆缑），邨居教授，名不出里巷。有《催妆》诗云：“妆阁将辞未肯辞，镫前掩映故迟迟。明知堂上笙歌促，偏要新郎立几时。”吹气如兰，全不类村夫子口吻。及读其集，中有与表妹王素芬（梦兰）倡和之作，并附素芬诗十一首，其十首为《宫词》，其一《和移居蔷薇书屋》诗也。庞原作云：“风转蓬根不定居，新堂制仿旧庭除。为贪凉气常开户，兼借余光好读书。满迳苔痕泥滑滑，过墙竹影月疏疏。春来结个蔷薇架，便觉茅檐画不如。”素芬和云：“百花庄合杜陵居，清福愁君暗折除。入耳蛙鸣供鼓吹，隔窗鸡语伴琴书。春深红药当阶秀，夜静青藜照字疏。茶灶药炉安顿了，秋风好著病相如。”有此腻友，自无俗韵。

龚东坞（本）有《翦烛话雨图》，自序云：“三四年来，掌教义安，画家为余写照，因授之意，而自为一诗。”云：“鸿迹年来寄皖江，浪浪夜雨满文窗。而今说着愁滋味，珍重灯前影一双。”妻汪氏和云：“西窗面水静愔愔，促坐谈深雨气侵。回忆潇潇孤烛夜，眼前端的值千金。”龚少负奇才，老踬场屋，年七十，以副榜授仙居校官，赋诗云：“垂老居然得一官，一官仍复是儒酸。山妻惯与同甘苦，唤取来尝苜蓿盘。”伉俪之笃，风趣之雅，皆可想见。

嘉善金文沙女史淑早寡，工诗，不轻以示人。阮芸台选《两浙輶轩录》，例选已故，误收文沙诗入选，文沙以诗谢云：“未亡人得从宽例，文选台应被误传。”立言极为有体。郭频伽赠以长律，落句云：“似闻妙绘兼三绝，试画天风萝屋寒。”文沙为作一图，极荒寒萧瑟之致，题二绝云：“春来海燕寄珊瑚，属写《天风萝屋图》。自是诗中兼画意，不知画意入诗无。”“秃尽千林见远峰，只留苍翠两三松。有人屋底寒如此，黄叶堆门过一冬。”语意皆工。其斯为林下宗风乎？

“岂不贪庸福，天何独忌才。从教依子舍，莫上望夫台。抚瑟悲三绝，吟诗痛《八哀》。他乡闻哀耗，惊定复疑猜。”“世事都如此，惊看逝水流。归期当在夏，悲思不因秋。忽忽经年别，茫茫大地愁。丁宁惟一语，萱草可忘忧。”此文沙弟妇听秋女士朱澄唁文沙句也，哀感不堪卒读。他如《有感》云：“瘦影剧怜明镜换，好山只向旧图看。”又《看荷》一绝云：“追忆童时到草堂，绿阴犹护北窗凉。风廊水榭怜欹侧，惟有红蕖似旧香。”神韵不减文沙。

沈采，字虹屏，陆梅谷侍史也。梅谷富藏弃，刊《奇晋斋丛书》。虹屏小印曰“梅谷掌书画史沈采虹屏印”。尝跋晏公《类要》后云：“晃氏《郡斋读书志》谓六十五卷，焦氏《经籍志》谓八十卷，而此仅三十七卷。然其中有公四世孙袤补阙，至《历代杂录》止，盖已为足本矣。曾南丰集有此书序，爰录冠首。时乾隆卒丑四月十二立夏日。是岁闰五月，春事未阑，海棠、绣球、木笔、紫荆、蔷薇花尚繁盛。新妆初毕，御砑绫夹衣，晏坐花南水北亭，啜镜溪新茗，书寥寥数语。”似读六朝人小品。

归安严修能跋明焦弱侯家精抄《洞天清录》尾云：“塘栖宋茗香助教所得。旧签隶书五字，类文待诏，古香可爱。以香修小印钤之。”案香修，修能姬张秋月字也。陈文述《碧城仙馆诗》有《香修词》云：“为严蕙[A171]（修能别号）作。香修姓张氏，初名秋月，幼媵于无锡嵇相国家。蕙[A171]娶于嵇，乃谋诸中闺而<片半>合焉。且援《十六观经》‘戒香薰修’之语，字之曰香修。华司马秋槎、屠孝廉琴乌为写《秋江载月》团扇。蕙[A171]因以‘画扇’名斋。”诗凡八首，其第三首云：“三五冰轮是小名，秋同消瘦月同明。一声《水调》歌桃叶，自向江头打桨迎。”第五首云：“手写《华严》忏性灵，玉台香近画沙棂。连环小印绸缪字，红上莲花白毡经。”第八首云：“百万工钱紫玉钗，定情诗卷续《风怀》。昨从碧浪湖边过，本事新添画扇斋。”《华严》手写，双印绸缪，皆系香修本事。读之觉红袖添香，逊兹风韵。

苏州张燮，字子和，藏书处曰小琅环福地。燮之子名蓉锡，字芙川，娶姚氏，名畹真，号芙初女史，皆精鉴别。其夫妇藏书处曰双芙阁。芙初尝题宋刊后村诗集残本云：“墨林万卷劫灰余，古本流传此绝稀。八十诗翁高格调，伊川《击壤》想依希。”“泼茗薰香绣嫩拈，芸编珍重展瑶签。好花明月原无主，自取猩红小印钤。”又题云：“道光戊子二月花朝，琴川女士姚畹真（芙初）氏，时年二十六岁。清寒凄雨，病榻淹缠，腕弱字劣，不计工拙也，无虚佳日而已。”后又有方若蘅跋云：“道光庚寅上已，桐城女士方若蘅（叔芷）氏假读于镜清阁。时盆梅尚未全落，静对古编，觉幽香与墨香同耐人寻味。”

钱塘何梦华嗜古成癖，素有狂疾。姬人媚兰，故大家青衣也，通书史，梦华嬖之。郭频伽《怀梦华》诗云：“如愿拌偿十斛珠，牙签围住万覃鱼。莫言狂疾无灵药，新得佳人未见书。”即指媚兰而言。

震泽姚鲁望（岱）长贫工诗，以客授老。而弱女栖霞幼娴吟咏，十七而夭。著有《翦愁吟》。临终数日前，《寒夜不寐口占》云：“半庭残雪峭寒生，榻近梅花病亦清。冷梦未成灯自灭，疏钟画角一声声。”“夜永窗纱月下迟，无眠起坐强支持。意中多少难言事，尽在低声唤母时。”读之殊堪肠断。

陆姮字鄂华，长洲人，吴郡张诩（勿诩）之妻。少丁家难，绵视喘息，归张后，静好甚得。平居雅尚翰墨，尤工小词。《寄勿诩》云：“人自不思归，布帆空解飞。多事是黄昏，替人催泪痕。”郭白眉志其墓，所谓“含思凄宛，哀感顽艳”者也。尝绣佛一躯，缀小字如珠，见者以为不类人所为。白眉尝以《曹娥碑》馈勿诩，陆之殁也，勿诩以碑为殉。

澄江殷耐甫，赘于尚湖，而读书家塾，解馆始至婿乡，故别离之日为多。其夫人沈氏有诗送之云：“相思几度得君来，才得君来又送归。日暮离亭箫鼓歇，满天黄叶向人飞。”“湖上秋风吹柳枝，黄花开向送君时。送君拚醉黄花酒，明日花开更对谁。”夫人有侍婢名云娃，绝怜爱之。郭频伽词云：“侍儿已合云为字，想见玉人如月。”即指此而言。夫人有《寄外》诗云：“不寐漏三更，风声杂雨声。寒从今夜甚，病是去年成。欹枕思前梦，挑灯话别情。阿云愁似我，却已泪盈盈。”又一绝云：“灵虵倒挽鬓云斜，斜插花枝态更加。似此妆成休见避，殷家知不是桓家。”调笑之词，具见淑婉之德。又《家居即事》云：“前傍青山后水涯，尚湖烟景属侬家。一帘疏雨斜阳外，人在空庭数落花。”《寄女兄》云：“闻道君家茆屋好，开门日夜对平湖。能将一幅溪藤纸，澹写湖光寄我无。”又云：“腕底多情笔底知，阿兄工画我能诗。题诗与订黄花约，画取西风欲起时。”其闺阁中一门风雅如此。夫人年二十六而卒，其女兄次升为之作图徵题。沈氏自吴江迁居尚湖，其殆君庸之后裔耶？

徐稼庭在金陵眷一姝，曰吴藕香，缠绵甚至，有婚娶之约。中间多故，几不克践，后卒归于徐。徐绘《种藕成莲图》徵题。先时稼庭属人画藕香小影，自纪七律四首，藕香和云：“一钩屈玉映前溪，君住东头妾住西。燕睡绿阴春寂寂，蜨翻红雨影凄凄。十眉图画临窗兰，百子流苏压帐低。只隔垂杨千万缕，烟痕笼月望离迷。”袁湘湄、陈曼生诸人亦均有和作。

稼庭子妇朱纹，字湘姮，工诗善画，有林下风。《寄兄》云：“芳草池塘春检点，垂杨帘幙月温存。一杯苦茗将愁遣，写就新诗寄白门。”《午日寄外》云：“榴花红绽晚烟开，愁见瑶阶长绿苔。离绪不堪人易兰，轻阴连日近黄梅。”《病中》云：“梧桐疏影在帘栊，失约寻秋病怯风。羡杀闺中诸女伴，苍苔多分印弓弓。”皆可诵。又句云：“溪水夹花连日涨，乱云带雨入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