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苕盦诗话

一○、公度《杂感》诗云：“我手写吾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吾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此公度二十余岁时所作，非定论也。今人每喜揭此数语，以厚诬公度。公度诗正以使事用典擅长。《锡兰岛卧佛》诗，煌煌数千言，经史释典，澜翻笔底。近体感时之作，无一首不使事精当。

一一、公度《雁》诗云：“汝亦惊弦者，来归过我庐。可能沧海外，为奇故人书？四面犹张网，孤飞未定居。忽忽还不暇，他莫问何如。”此公度以戊戌党狱自上海放归后所作。故人，指梁任公。咏物至此，真得唐人三昧，可与张篑斋（佩纶）《雁》诗数首并传。

一二、公度《由轮舟抵天津作》句云：“华夷岛国无分上，人鬼浮生共转轮。”大句不让陈独漉“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一联独雄千古。

一三、《人境庐诗》，于写景似非所措意，然偶然兴到，亦有佳作。如《游丰湖》句云：“浓绿泼雨洗，森森竹千个。亭亭立荷叶，万碧含露唾。四围垂柳枝，随风任颠簸。中有屋数椽，周遭不为大。”灵活异常。《游箱根》句云：“舆人出祼国，皮绉龟兆裂。螭蛟绣满身，横胸施绛袜。两肩乍抬举，双杖互扶挈。前枝后更撑，仰攀俯若跌。有如蚁旋磨，又似蛇出穴。跦跦上竹鲇，蠢蠢爬沙鳖。噫风竹筒吹，汗雨蒸甑泄。劳倦时一歌，乡音鸟嘲哳。烟树绕千回，风花眩一瞥。峭壁俯绝壑，旁睨每桥舌。四山呼无人，一堕便永诀。”登山险状，形容逼肖。又句云：“举国无名川，一湖何滉瀁。环抱三百里，下窥五千丈。神武开辟来，亘古无消长。氵九泉日穴出，洑流失归向。一碧湛空明，万象绝依傍。昂头只日月，两轮互摩荡。”“一碧”十字，前无古人。《登巴黎铁塔》句云：“并世无二尊，独立绝依傍。即居最下层，高已莫能抗。苍苍覆大圜，森芒列万象。呼吸通帝座，疑可通肸蚃。自天下至地，俯察不复仰。但恨目力穷，更无外物障。离离画方，万顷开沃壤。微茫一线遥，千里走河广。宫阙与城垒，一气作苍莽。不辨牛马人，沙虫纷扰攘。我从下界来，大小顿变相。未知天眼窥，么么作何状？北风冰海来，秋气何飒爽。海西数点烟，英伦郁相望。”苍莽之气，居然不减少陵、达夫《登慈恩寺塔》之作。余尤喜其《游丰湖》之第一首云：“西湖吾未到，梦想或遇之。蒙蒙水云乡，荷花交柳枝。今日见丰湖，万顷青琉璃。持问老东坡，杭颖谁雄雌？浃旬困积暑，泼眼惊此奇。恍如画图中，又疑梦寐时。人生为何事？毕世狂奔驰。黄尘没马头，劳劳不知疲。嗟我不能仙，岂能免人羁。要留一片地，自谋老来私。悠悠湖上云，耿耿我所思。下与鸥鹭盟，上告云天知。”闲适之味，令人尘虑顿释。

一四、陈石遗称戊戌六君子诗，以杨漪春（深秀）为最。余谓当以刘裴村（光第）为冠，林暾谷（旭）次之，又次为谭复生（嗣同）。石遗喜香山、放翁二家，故亟称漪春，而不知其论之不公也。

一五、刘裴村《介白堂诗》，工于设色，故写景之作为最胜，而峨眉纪游诗其最工者也。峨眉山高一万余尺，为禹域名山之冠。荒怪神奇，秀出人境，故咏峨眉，必须别具手眼，以寻常模山范水之笔状之，必不能取胜。裴村知之，而才力又足以副之，遂成此空前之绝作。其律句如《望峨眉山》云：“香象河流腾白足，澹娥江影照青衣。寸心尘外寻烟客，一笑云端见玉妃。”《清音阁》云：“片石雷霆撑众壑，一僧风雨立双桥。草香喷雪春眠麝，松气沉山暝下雕。”《双飞桥》云：“泉分太始雪，人立过来身。绝壑晴雷午，深山乱石春。”《龙升冈》云：“晓看瓦屋云空白，春过嘉州麦不青。”《古化成寺》云：“雕眼射人风力劲，木皮衣屋雹声微。”《罗汉三坡》云：“似鬼阴厓树，拗怒冲人大壑鹰。”《大小云壑》云：“倒嘘人影龙初过，半没松身鹤不知。涌地佛光暄震旦，浮天海色照西夷。”《大坪》云：“不知松柏云中绿，疑是蓬莱海上青。客子瘦筇阴磴雪。仙娥宝瑟夜池星。”《雷洞坪》云：“如丝龙气南天雨，校┤儿声下界雷。雹积阴林诸客肃，风吹残瘴百蛮开。”《华严顶》云：“老猿抱子求僧饭，闲客看人打佛钟。下界云霞招杖屦，夕阳红翠动杉松。”《金刚台》云：“九叠屏风回日月，一螺苍翠见东南。下方鸟泛红云海，上界龙分白石潭。”《小金刚台》云：“洞雷生午屐，岩雪落晴钟。”《锡瓦殿》云：“虎过人边石，雕盘佛顶松。”《白龙池》云：“云雷孕虚白，参井落寒青。”《由八十四盘阅沉香塔石门石诸胜渐达山顶》云：“怪石天门排虎豹，大云香塔护龙蛇。”《宿光相寺》云：“高寒星斗窥人大，清净官骸对佛尊。”《华藏寺》云：“云海楼台生日气，雪山鳞甲是江源。登参踏井双行层，拜猓朝蛮五色幡。”《宝云庵》云：“日光射井生虹气，风力飞人带虎腥。”《峨眉山顶见月》云：“山藏蜀国逃封禅，月逐沧洲照谪仙。”《峨眉最高顶》云：“诗客入天争秀骨，神僧埋地结真胎。三秦鸟道衣边接，六诏蛮云杖底来。”《夜灯》云：“二更出地金银气，万丈腾空木叶声。久抱尘心伤黯淡，迟来世界住光明。”《接引殿望绝顶》云：“山僧化树春无著，雪虹如雷夜堕悬。”《华严顶》云：“栋香花凤窟，松黑老猿宫。”《白水寺》云：“雪宠好供低眉佛，池镜曾窥大胆人。得道天怀忘白水，出山云气杂红尘。”风雷雪月，岩湍云水，草树禽兽，入之此笔，无一不瑰异奇诡。杜陵“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东坡“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一类之句，在裴村诗中，真有俯拾即是之乐。

一六、刘裴村《介白堂诗》，最工写景，律句已见前，至其古体，尤尽镌刘造化之能事。如《溪桥》句云：“人语松上云，鸟鸣花间露。涧草碧如烟，僧楼红在树。寺隐襟渐灵，山空梦初悟。”《独临宝见溪危石上小坐》句云：“是时春涧碧，小风扇蒲蒋。我心欢素闲，山灵助孤赏。鸟负溪日飞，鱼吞浸霞响。岩语落猱攫，潭气发蛟象。藏天水心宽，胎云石神长。真境隐喧途，即之鲜畴党。”《洪椿坪》句云：“宝峰出西檐，秀气生南扉。空翠自成响，如语静者机。元览随化迁，神听异音希。”灵秀玄悟，康乐、柳州间，左挹而右拍。至《清音阁》句云：“陡涧注危潭，悬波鸣杰合。回林与沓嶂，宛转分碧落。尝闻战雷霆，大声坠猿鹤。风涛落方寸，梦寐随烟层。到来符文隐，双桥缓扃钥。禅悦生细涓，听因解岩壑。淡如有生初，见此真静乐。虚深得琴理，喷薄腾诗谑。”《双飞桥》句云：“晴风吹风雨，洒白东南天。阴壑冰陷日，阳坡雪流泉。名山骨干胜，诸水系络连。一雨腾百脉，双桥束微咽。缺月共青嶂，挂虹摇紫烟。雷霆斗地裂，草木飞空悬。”《大坪》句云：“道旁有遗衣，道是虎迹过。风林响暗叶，切切如牙磨。脱险力已疲，赏胜气翻和。山谷苍雪炼，松顶翠雨摩。”《仙姑弹琴池》句云：“玉姜迷寿年，阳娃感精变。寥天上清月，不鼓琴理善。坦坦古池子，凄凄漏泉咽。借问谁动操？众山响葱。岂拨琉璃弦，圣凡为舞遍。岂奏隐形钟，声闻不可见。”《钻天坡》句云：“人影共明灭，山云亦飘飘。呼吸通帝座，升攀俯仙桥。佳气东南来，郁郁千里遥。挥策拨氛霭，耸心寄霞标。校┤惊猛隼，侧身搏飞猱。”《接引殿》句云：“冰蚕抱倒景，雪虹飞岩陬。寒晕一何润，玉海皓以幽。吹冰风无春，化石木万秋。”《雷洞坪》句云：“云中入雷地，出地似云鸣。云雷一以合，天笑与相声。绝壁音空圆，乱山响纵横。裂岩散冰雹，悬空划阴晴。回风荡成烟，白日照自明。”则荒怪奇伟，至非谢、柳所能限矣。

一七、刘裴村《介白堂诗》，《峨眉》诸篇外，写景之作，美不胜收。律句如“暖风秧马水，迟日海棠楼。”“月喧穿石水，风折过桥烟。”“雪风吹黑塞，珠斗挂黄河。”“壁雨长垂画，溪云不掩钟。”“石壁天心满，湖楼客话闲。”“江白孤槎客，云乌一发天。”“大波颓作阱，长舸立如锥。”“湖山澄战气，吴楚变潮声。”“钟过古愁散，花深春梦圆。”“雨气浮春塔，城阴入午钟。”“地偏春一角，天淡韵千秋。”“云通西域白，天盖蓟门青。”“冰灯人影瘦，霜角月阴清。”“白云依水静，黄叶与秋深。”“野云浮作岛，河月散如星。风吐乱洲白，天摇双橹青。”“日光西倒海，水气黑盘天。”“蜒雨秋船细，蛮花海寺腥。”“鸡鸣满东日，龙力压南天。”“松声凉作雨，云气晓成楼。”“云动高松响，岩闲瘦瀑存。”“水白栖云树，山红抱石花。”“荷花低枝压满月，梧桐大叶扇疏星。”“丹黄粉碧青千状，龙虎龟蛇鸟一家。”“山月犬声寒似豹，荒江客梦淡于鸥。”“隔树乡音山鸟识，归船人意渚花亲。”“野水照天浮塔去，江云留雨入城飞。”“客心清镜开尘沼，人语疏钟共翠微。”“翠幕客来双燕子，绿窗人静一虫丝。”“连筒一水分岩细，卷幔群峰入户高。”“双崖云洗肌如铁，一石江穿骨在喉。风静鱼龙排日睡，水还巴蜀接天流。”“系舟江水无情地，到眼阴岩一笑春。”“残蔬雨过还新绿，老树春迟得久花。”“地看北极福┱浅，天入南荒让水多。”其情景交融者，固已风骨高骞；即专写景者，亦复深秀雄健，各极其致。古诗如《巫峡石》句云：“韵分九峰高，骨挟万古瘦。尺腹藏风雷，百怪入空漏。元精吐殊形，远势合众皱。”《滤州忠山访来青园过江山行泛龙马潭游古冲虚宫》四首，句云：“一鸟坐树言，已过春之半。游兴浓于云，好风吹不断。”又云：“春暄与夏凉，虚实各成玩。”又云：“夕照沙上敛，红楼天际悬。云际压暝树，人语乱春船。”又云：“竹风意欣欣，松径阴密密。钟鸣潭愈空，客歌花自默。”又云：“长螺泛清涎，曲蚌浮半壳。片秀吐波心，白云随涨落。群山若渴龙，一一俯头角。”《游方山题名庆云岩下览新旧云峰二寺》句云：“紫天高悬墨屏风，卷收老日青冥中，四角塞天天欲穷。嚼云入毫写龙背，万田剪碧玻璃碎，乱磬福┱戛瑶佩。”《游翠微山》句云：“微云堕马前，照我万古襟。虎峰带霞色，龙池转松阴。暗泉穿寺来，如听篁中琴。香界木兰花，高檐宿仙禽。”《宿黄龙观》句云：“众山肩背生虚空，负天抱海光无穷。入之峰翠静不散，万绿浸眼无青红。石磴蛇盘踏烟雾，幽泉如佩锵金步。鹤毛萧萧堕苍藓，龙气郁郁缠珠树。乱松瀑顶过吟身，一鹘空中绕诗句。”亦精微，亦锤炼；能壮阔，能静穆；有杜陵，有柳州，有长吉，有东坡，可谓无所不能。

一八、刘裴村刺时之作，大声疾呼，读之令人心惊骨折。如《城南行》句云：“路有殴死人，可抵蝼蚁命。将相勒马过，台谏尽阿顺。余曰辇毂下，乃有此暴横。想见天上人，天心为倾震。平时不法事，此间犹谨慎。”疾贵胄之横恣也。《美酒行》句云：“杀孩养老亲，子妇诚何当。亦有成童儿，不值两饼偿。明知非我子，肉颤心已僵。”又云：“后堂进马烛，摄屣来名倡。主人命射覆，还成赌百觞。”哀茕独之无告也。《万寿山》句云：“维昔经营日，淫潦迷川陆。海雨吸垂龙，村氓乱浮骛。龟头大如人，出水听众哭。伟哉乌府彦，涕泣陈忠牍。膏血为涂丹，皮骨为版筑。请分将作金，用振灾黎谷。天容惨不欢，降调未忍逐。海军且扬威，嬉此明湖曲。仙人且弄姿，媚此西山绿。”《屯海戍》句云：“大帅心有在，我方悲汝曹。汝曹死自悲，无为怨圣朝。”以及《杂诗》二十首，皆讽刺时事，备极深刻。其《送坳出守梧州》句云：“利风百窍中人身，国脉一丝悬鬼守。斡旋天地虽无力，排击风雷犹有口。”足以见其抱负。

一九、刘裴村《厚村还蜀作诗四首送之》，能用白描抒情，真挚语可匹郑子尹。第一首句云：“可怜欲别未别时，强作慰语含悲辛。”又云：“常时每讠羽丈夫志，对汝今为儿女仁。”语淡而情深。第二首句云：“别时弟作家园圆，动我乡愁涕如屑。池中鲤鱼长尺半，竹间好鸟调新舌。霜清龙目烂垂珠，月冷梅枝曲蠕铁。对花遥忆看花人，往往空樽过佳节。娇儿七岁长都中，吐说已如嚼冰雪。Г笔题诗满其上，亦说思乡情内热。落句直仿《离骚》经，作书还拟龙门阙。当筵惊起老兄弟，一笑别肠几拗折？”娇儿数语，善状家人父子沫之情。第三首句云：“孤鸿分飞寡鹊翔，我有一妹称未亡。颇闻抚子在婴幼，乳点泪痕凄断肠。自生女子名桂仙，想见丫角簪花长。生平未睹梦不得，安得抱之置膝旁。今年三十妹初过，早梅十月含冰霜。杯盘灯火亦无分，空寄寿简称宁康。妹颜丰皙身颇健，不如弟貌瘦以黄。弟归岂免问及我，发凋齿豁心空强。”絮絮写来，热泪盈把，与吴陋轩《七歌》第五首，可谓异曲同工。

二○、谭复生诗，代表当时浪漫风气，仿佛似龚定庵。如《儿缆船》云：“北风莲蓬，大浪雷吼，小儿曳缆逆风走。惶惶船中人，生死在儿手。缆倒曳儿儿屡仆，持缆愈力缆糜肉。儿肉附缆去，儿掌惟见骨。掌见骨，儿莫哭。儿掌有白骨，江心无白骨。”《六盘山转饷谣》云：“马足蹩，车轴折。人蹉跌，山岌で。朔雁一声天雨雪。舆夫舆夫尔勿嗔。官仅用尔力，尔胡不肯竭？尔不思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呜呼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二诗笔大如椽，稍嫌其音节急促。复生《报刘淞芙书》云：“嗣同于韵语，初亦从长吉、飞卿入手；转而太白，又转而昌黎，又转而六朝，近又欲从事玉溪。特苦不能丰腴，类皆抗而不能坠，辟而不能翕。拔起千仞，高唱入云，瑕隙尚不易见；迨至转调旋宫，陡然入破，便绷弦欲绝，吹竹欲裂，猝迫卞隘，不能自举其声。不得已而强之，则血涌筋粗，百脉腾沸，岌岌无以为继。此中得失，惟自知最审，道之最切。今时暂辍不为，别求所以养之者，必且有异。不然，匪惟寡德之征，抑亦薄福之象。”此真寸心得失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