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岩感旧诗话

●卷二
当孝钦时，张文襄、袁世凯同在政府。孝钦将用岑春煊，张袁大忌，谋诸蔡乃煌。用春煊及梁启超相片，合摄一照，进之孝钦，谓春煊引启超回国。孝钦大惧恨，春煊遂不得起用。一日，南皮相国作诗钟，以“蛟?断”属题，乃煌为句云：“驱虎斩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心同。”盖春煊行三，隐指张、袁同心，以去岑三也。张大喜。未几，以蔡乃煌为上海道。又一日，南皮以“鹰?天津”为诗钟题，余同年章曼仙（华，湖南人。）为句云：“莫谓人才专使犬，须知相业怕闻鹃。”南皮喜其善讽，取第一。春煊后为粤执政，必杀蔡乃煌者，此亦一因也。
曼仙工词章，倜傥有大志。其尊翁章太守寿麟，咸丰间为曾文正幕客。文正靖港战败，将赴水死，太守援之出，权词报湘谭破贼，文正始得活。乱平，文正裨弁走卒，多致通显，太守独浮沈牧令，不言禄，禄亦弗及。文正卒，太守过铜官旧战地，（靖港故铜官渚。）感念故人，图以纪之，题者多以文，惟王壬秋先生（闿运）题诗云：“桂平盗起东南卷，唯有长沙能累卵。三年坐井仰恃天，仡仡孤城见矛。群凶无赖往复来，潘张迁去骆受灾。闭门待死谥忠节，未死从容居宪台。曾家岭枷偏在颈，（曾涤生起师时，论以为好事。且曰一枷在岭，肩朱在颈，嗤其不干己也。）三家村儒怒生瘿。劝捐截饷百计生，欲与吴（文熔）江（忠源）效驰骋。江湖军败如覆铛，盗舟一夜满洞庭。抚标大将（王壮武）缒城走，徐公绕室趾不停。省城无兵无守御，却付曾家作孤注。空船坐拥木关防，直犯头刀报知遇。兵谋军势盗不讲，上屯湘潭下靖港。两头探手擒釜鱼，十日淘河得枯蚌。刘郭苍黄各顾家，左生（文襄）狂笑骂猪耶。彭（玉麟）陈（士杰）李（元度）生岂愿死，四围密密张罗置。此时<缶后>筒求上计，（遮生设匦求谋，策有投三十六走字者。）陈谋李断相符契。彭兄建策攻下游，坚擒王在肯。弱冠齐年君与余，我狂君谨偶同居。日中定计夜中变，我方高枕城东庐。平明丁叟蹋门入，报败遥闻一军泣。督师只欲从湘累，主簿杜袭。十营并发计全虚，从此舍舟山上居。七门不启春欲尽，强教陈李删遗疏。板桥漂破帅旗折，铜官渚畔烽明灭。谁料湘潭大捷来，盗屯奔迸如崩雪。一胜申威百胜从，陆军如虎舟如龙。时人攀附三十载，争道当时赞画功。骆相成名徐陶死，曾弟重歌脊令起。只余湘岸柳千条，曾对当时呜咽水。信陵客散十年多，旧逻频迎节镇过。时平始觉军功贱，官冗间从资格磨。凭君莫话艰难事，亻危得亻危失皆天意。何况当年幕府谋，至今枉屈何无忌。（君舅彭笛翁犹以攻靖港为上策。）”壬秋先生与太守同时为文正客，故歌中多事实。又俞曲园（樾）题是图云：“大将一星危欲摧，有人扶起上云台。乾坤旋转皆由此，只算手援天下来。”清覆后，曼仙病狂，居京师。
珍妃未进宫时，受业于学士文廷式。康有为之得景庙恩眷，妃在宫，实揄扬之。盖闻其师文学士所称道，欲以樊妃自任也。戊戌政蹶，妃失孝钦显皇后意。庚子联军逼京师，孝钦挟景庙幸西安，令太监沈妃于井，始行。曾重伯为《庚子落叶词》纪之，云：“甄官一夕沈秦玺，疏勒千年出汉泉。凤尾檀槽陪玉宛，龙香璎珞殉金钿。文鸾去日红为泪，轻燕仙时紫作烟。十月帝城飞木叶，更于何处听哀蝉。”“赤阑回合翠沦漪，帝子精诚化鸟归。重璧招魂伤穆潇，渐台持节召真妃。清明寒食年年忆，城郭人民事事非。湘瑟流哀弹别鹄，寒鱼衰雁尽惊飞。”“银床玉露冷金铺，碧化长虹转鹿卢。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括。破家叵耐云昭训，殉国争怜李宝符。料得环归月下，满身星斗泣红蕖。”“朱雀乌衣巷战场，白龙鱼服出边墙。鸥波亭外风光惨，鱼藻宫中岁月长。水殿可怜珠宛转，冰绡赢得玉凄凉。君王莫问三生事，满驿梨花绕佛堂。”“王母传筹拥桂旗，阖门宣谢肯教迟？汉家法度天难问，敌国文明佛不知。（宫中呼孝钦朽‘老佛爷’。）十宅少人簪白柰，六宫同夜策青驴。玉娘湖上粘天草，只托微波杀卷ご。”“天文正策王良马，地络先摧蜀后蛇。太液自来涵圣泽，水仙从古是明家。蕙兰悼影伤琼树，河汉回心湿绛纱。狄女也怜人薄命，绕栏争挂像生花。”光绪丁未除夕，孝钦经南海溺妃处，见妃现形。嗣是宫中屡见之。故例，寒时驻西苑，（即南海子。）暑时驻颐和园，是年正月即移驻颐和园，避妃崇也。同时，杖毙沉妃太监崔玉贵。次年，孝钦、德宗同宴驾。今则昔年驻跸之西苑改为总统府。妃之现形，其帝政将终，衰气之先见欤？
唐星航太史（尚光），敦厚善诗，和余《柏岩闲居》云：“乾坤扰扰此瓜庐，无恙家山一翦蔬。秋露莼菘春雨韭，自天留与灌园书。”“飞阁高临漱玉泉，每携尊酒对花前。平生一副鸢鱼性，不数《南华》第二篇。”“年华驹隙感秋毫，往事蹉跎悔补牢。南面看山东面水，依然豪气足仙曹。”“世路岩未易行，先畴容我画躬耕。年来年去寻常事，只有湖山注姓名。”
辛丑余随扈西安，怀故乡风景，为家在清《湘》最上头诗，托赵孟云太史（鹤龄）绘《湘源游钓图》，当时士大夫和者多佳什。宋师芸子云：“莼鲈风起忽惊秋，颇忆平生旧钓游。潮满湖湘千里去，月明江海一帆收。龙吟夜壑无人间，鱼上春苹不自由。同是一竿俱在水，应从来路识归舟。”方雨初太史霆江（南人）云：“家住清湘最上头，仙源风景即瀛洲。如闻笛谱《渔歌子》，合着诗人赵倚楼。画里关山梦云鹤，世间名利笑蜗牛。莺飞草长江南路，我亦怀归欲买舟。”“家住清湘最上头，披图如见数峰秋。溪花着雨迎人笑，山鸟啼烟破客愁。缥缈蘅芜思屈子，天然濠濮奇庄周。一邱一壑吾曹事，不用荣封万户侯。”龙赞侯太史（焕纶）云：“归心先到楚江头，写出芳馨十里洲。老去少陵偏爱国，春来王粲欲登楼。苍茫身世怜蕉鹿，寥落胸襟问斗牛。一觉觚棱余梦影，罡风吹堕五湖舟。”王泽寰太史（龙文）云：“几度题封在上头，高歌放眼看沧洲。经天日月常新见，万古江河自在流。碍足不为穷路哭，伤心时有杞人忧。茫茫世事纷如许，攘往熙来自去留。（时泽寰以主战联军失利，革职。）舒彬如武部（鸿仪）云：“君家湘水上，我住皖江边。相去几千里，风景皆天然。自昔登朝籍，不复恋林泉。天衢骋寥廓，云路竞联翩。杯酒集冠裳，欢讠燕年复年。都城惊烽火，宸舆忽播迁。道路长荆棘，宫闱生尘烟。君家及我家，妻子同颠连。行行长安道，百物皆弃捐。富贵何足论，恋阙本性天。相聚数晨夕，握手意拳拳。纵谈及时事，百虑如熬煎。安得天悔祸，荡扫遍垓埏。天子回龙驭，小臣得归田。三径虽就荒，风雨剩一廛。桑麻被原隰，杨柳当门前。山色入虚牖，溪水鸣溅溅。此中有真乐，意会难言宣。披图三叹息，聊赋商山篇。相期各努力，永矢誓勿谖。”
碧摩压一名“秘魔压”，相传为卢僧伏龙处也。余游压，喜题诗。有句云：“黄叶满山僧过桥。”成子蕃侍御（昌）曰善，乃援笔绘之，并题《菩萨蛮》一阕云：“山幻谁凿如盂覆，卢师法力龙无毒。遗迹近千年，秘魔名尚传。
三题岩上字，圆泽前生事。坐久竟忘归，落花香满衣。”石上有翁瓶庐师见宝竹坡题名赋诗于后云：“衮衮中朝彦，何人第一流？苍茫万言疏，悱恻五湖舟。直谏吾终敬，长贫尔岂愁？何时枫叶下，同醉万山秋。”
汪巩庵仿清湘逸人笔，为余绘先君教子时风景，作《趋庭余痛图》，并题云：“耿耿孤星映碧虚，岁寒闾巷几邱墟。残年腊鼓群儿闹，老木蚪柯众叶除。斗室尽容吾辈蛰，独行谁似古人迂？尚留彩笔传忠孝，乐事朝来信有余。群儿闹指当时亲，贵干政众叶除指。”当时民心丧失也。胡漱棠侍御题云：“江篱撷尽怅春晖，策蹇趋朝减带围。欲向墓门焚谏草，血痕应纸钱飞。笑向壁尘观墨迹，知君日日佩韦弦。（先君家训，余装挂座右。漱棠观之，曰名言也。）年来剩有新事泪，怕向湘源望墓田。”时盲统三年二月，皆蹙蹙有亡国之虑，殆几之先见。漱棠又有和余《司马文正砚歌》，末一段云：“知其白，守其黑，有托而逃计亦得。织帘磨镜俱奇才，梦里吞声望京国。”次年余以京卿虚职开缺，回桂，不半年而清覆。梦里吞声，竟为事实，亦诗谶也。
廖荪赅先生（树蘅）讲求富学，陈右铭侍郎（宝箴）抚湘时，委办常宁水口山矿，故茭源银场遗址也。先生朴实耐劳，大著成效。中国银铅膑，当以水口山为第一，先生辟之也。尔时先君柳溪公为常宁县尹（麟）随侍，在常亲见先生与先君规画之详。后大臣奏保者，牍屡上，先生辞之。宣统元年至京师，有《游颐和园》诗云：“颐和园中奉森爽，虬松老侩参差长。亭台高下绀墙围，复道行空备宸赏。园门瑰丽填青红，铁色狻猊琢镂工。想见千官随仗入，旌旗剑佩声摩空。循廊一片湖光白，天地萧寒忽异色。汉家昆明何足论，江南莫愁逊清绝。垂虹下属湖心亭，万顷玻璃入杳冥。续缦沈竽深莫测，涛澜谲荡风烟青。玉泉衍近丹棱氵片，仓卒真源寻未见。剩有清浏浩荡来，人间已觉恩波遍。佛香亭占山之巅，百级陂陀不易缘。恍惚华清石瓮寺，东西绣岭相钩连。古松抱阁日光碧，谡谡寒声荡空隙。举目萧条郊野荒，皇情定轸流亡室。东下遥连乐寿堂，椒房阿监直东厢。宫车宴驾行游息，缘苔生阁榭尘芳。当年行乐回天眷，歌钟设在云和苑。水调新翻菊部头，薰弦引入排云殿。此中宜夏亦宜秋，瑟瑟红衣镜里稠。四面凉风监玉块，一帘香雨控琼钩。园居避暑寝成例，圣圣相承六皇帝。一自圆明付劫灰，重来此地严周卫。割取蓬莱左股来，依然平地起楼台。规模虽比上林小，将作微伤少府财。宫官前后怀忠悃，姓氏依稀寇与永。大臣容默小臣言，志节与园同不泯。冲皇临御游幸稀，铜龙昼静寒乌啼。长杨五柞盛皇汉，昭宣以降停骖。我来刚值彤扉启，中官守护严纲纪。凤钥长将寝殿扃，龙舟远向芦奇舣。此后应难再步尘，聊将歌咏纪前因。《连昌》词与《津阳》什，一样伤心感后人。”又《登陶然亭感赋》云：“黄芦碛水绕空亭，拊槛西山一桁青。胜日尊晕怀旧社，天涯文物感晨星。皂居岌で仍形胜，（亭上可望景山。）海禄东南入杳冥。剩有黄花能耐冷，隔帘孤映楚累醒。”又《留别都门诸友兼感时事》云：“不为求赢也出游，软红京国紫骅骝。无端边号催芦管，大好川原别冀州。欹帽同酣燕市酒，冲寒重捡敝貂裘。梦华转旬成陈迹，欲赋东京岁已遒。”“瓯脱曾间鹬蚌持，驺虞无复止戈时。坐看蛮触争蜗角，难免惊乌徙故枝。碧海泷涛催钅夷甲，绿槐驰道隐金椎。沿河拓跋空屯戌，帷幄如斯事可知。”“扌耆拄艰危仗老成，深源当日有声名。服妖幻出麒麟楦，侯调成骨董羹。土木讵能禳厄运，更张徒自失宫声。旧时朝士无多在，难遣贞元以后情。”“回首金台落日悬，太行青霭接幽燕。奇肱缩地轻千里，西笑萦怀己卅年。归买乌犍容种秫，醉呵丹管且摊签。离情付与芦沟柳，明气金风正满天。”先生数诗，盖感日本图满辽，中国无如何抵制。而清季纲纪废弛，更张无序，必致乱亡。虽负时名如张南皮，不能补救。所谓“宫官前后怀忠悃，姓氏依稀寇与永”者，指寇太监谏修颐和园，被孝钦杖毙，及颐和园八品苑副永麟上书谏摄政王，七日不食饿死，托古人尸谏之义也。清覆后，先生隐居宁乡。
梁节庵先生出处然，不欺其志。有《怀蘖》诗云：“诸公负国但谋身，独忆朱云千载人。双手尚思回落日，两心犹与惜余春。市儿都爱五斗米，橘叟来收九斛尘。忠义研磨吾不及，看君肝胆与喉唇。”余细玩其诗，终不知所指何人。意者其升吉甫（允）乎？光绪时，升为陕甘总督，劾项城以立宪为名，必潜易神器。德宗将发其奏，孝钦止之。迄两宫升遐，项城罢职，升又请取销立宪，摄政王朱批斥之。升请假开缺，家无余赀，出华山为道士，为其夫人挽回。开酒店于长安院前街，名鼎华楼，估酒自给。陕西人民以升自进士县令，沥任道府，出使外洋，氵存至督抚，清贫如是，民望愈归之。辛亥变起，仓卒用升允为陕西巡抚以镇之。未几，项城赞成共和，请孝定景皇后谕旨罢升允兵。升遂只身由俄赴库伦，欲借兵复清。余亦有《读史诗》纪其事。后升志不遂，隐居外洋，以教授四子书为生活。
王壬秋甲寅入北京，受任命为国史总裁，兼参政院参政。岁縻俸银二万余，时人比之汉初平间蔡邕。沥三台，修十志，渥被当道宠眷，负一时重望。清翰林在京者，宴壬秋于法源寺。壬秋赋诗有句云：“天地悲歌里，兴亡大梦中。杜鹃知客恨，不肯怨东风。”尔时清太傅徐世昌为国务卿，壬秋赠联云：“数点梅花亡国泪，两朝开济老臣心。”亦有怀旧夙念者也。壬秋在衡州，私通一妇，名周妈。修史时携往京师，尝拜各亲友，名片书“周妈”两字。曹剑潭为诗纪云：“门前忽驻七香车，报是壬秋老内家。侍女下车持刺入，大红帖子写周妈。”壬秋善谐谑，有人赠以联云：“诙谐妙语东方朔，著作奇文扬子云。”亦纪实也。
先民崇尚道德，虽妇人女子，亦知名节。史忠正（可法）殉国后，有爱妾李愫，金陵人，入王屋为女冠，号“空云大士”。尝集明遗老诗为《霜猿集》二卷，并为序曰：“殷之亡也，朝宗兴《麦秀》之歌；周之衰也，行役起《黍离》之叹。乃若王孙不返，沅湘之悼何深；公子无归，虞夏之怀弥笃。诗吟而甲子不更，采菊完柴桑之节；啸罢而《广陵》作操，鼓琴寄中散之音。此数君子者，皆值宗国之沦亡，遇故都之倾覆，衔哀结怨，郁为诗歌者也。愫当明季，丧乱滋多，载哭载歌，四海抱沈渊之痛；吾君吾后，千秋余殉国之香。此开辟未有之奇闻，诚书契所无之创事。天产哲人，赋才独异，文章轶驾于《南华》，疑庄生之再见；风雅迫追于西楚，信屈子之复来。爰读《霜猿》之二卷，如听月峡之三声，其志切，其音哀。志切，故字字发乎深情；音哀，故言言可以长恸。方之少陵诗史，彼略而此详；比之尼父麟书，贬多而褒少。愫深闺弱质，相府小星。际此天倾地陷，赤符无再验之期；遽尔家破人离，素镜绝重圆之照。楼名燕子，与燕俱栖；院锁梨花，比花还悴。爰乃黄纟入道，素简朝真。初上蒲团，即悟三生之果；不登法席，焉知众妙之元？倚碧窗而吹笙鼓瑟，青鸟来庭；入丹山而艺草寻芝，白猿引路。固将长卸红尘，安神云岫；何幸亲承紫气，获睹瑶编？本以忘身忘世之心，又生悲国悲君之念。微吟檐下，凄凄风雨之忽临；高咏灯前，冥冥鬼神之交泣。呜呼！先帝后之陟降非遥，应鉴孤臣之微意；家相国之精灵如在，岂憎贱妾之多言乎！”巾帼有此气节，不愧忠正知已矣。近日惟升吉甫（允）夫妇堪与颉颃。吉甫久沦外蒙，消息隔绝。其夫人居阿拉善一寺中，含辛茹苦，安之若素。乃知天地正气，自不绝于两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