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瓠室诗话

上海严载如处士（昌育），一号畸盒，尝游黄山，有《谒熊鱼山光禄（开元）墓》（有碣曰：“明遗民桀庵大师之墓”）。诗云：“汀州惊已破，残局挽难回。抗疏言都尽，披缁志可哀。弃家感禾黍，式墓剔蒿莱。丞相源头水，精灵共溯洄。”君笃志文史，搜讨丛残，辑有《海藻》一书，乃唐、宋、元、明、清五朝上海人之诗。陈散原先生年腧八旬，犹为作序。他日刊成，当不陉而走矣。

涡阳袁杏南中丞以廪生官至新疆巡抚，喜为诗。居淮北勇悍之区，肯为雅歌，可谓英杰。有《过长安故城》七绝云：“山河王气锁关中，汉武秦皂一世雄。杯土未乾宫阙火，空留渭水自西东。”感慨处近中、晚。国变南归，隐居卒。

盟鸥叟尝作五古四章，以肖《选》体，弃去。彦师在京师相遇，（当是乙未、丙中间）。爱而录存。既携归，余又见而录之。兹偶检敝笥，摘录二首存此。其序曰：“重九后，秋气就尽，荒寒济至。游谠之集，惰于数出。将供菊蓄酿，寥寥余秋，以独赏尽之。兴寄斯托，言之无端。”其一云：“秋阑意亦减，余怀与落木。门前散幽步，荒景若村谷。余心有羲仪，匪伊岁时速。凉风变原草，凛然天地复。如何含生者，辛苦相迫蹙。羊肠未为险，坤轴将尽缩。去去不足言，爱此西家竹。夜归露气白，月照森肃。”其二云：“露萤不自生，腐草分余辉。朽质能几时，生涯尔亦微。荒园月初下，冉冉流人衣。篱虫警秋寒，羡尔照独飞。芳菲一以歇，薄翼将何依。阴阳使之然，孰穷来与归。”

杜鹃花诗佳者颇鲜。光绪中年，予在粤见赵宗檀句云：“也知此去西川远，斜立东风未肯飞。”不即不离，允称杰作。

周彦升先生（家禄），江苏海门厅人。同治中优贡，一署丹徒训导。光绪六年，吾邑吴武壮公（长庆）自浦口移屯登州，聘为记室。八年壬午，朝鲜兵乱，武壮奉朝命，率师援朝鲜，先生从行。航海七日而入汉京，执乱首大院君李呈应，（时谋废国王，立其次子。）送天津幽之，尽平乱党。朝鲜事定，留防二年。先生赋诗，多纪其事。甲申正月，武壮班师，驻奉天金州，未几病卒。先生乃从湖南学政太仓陆文慎公（宝忠）入湘，襄校频年。后游武昌，为存古学堂总教习。卒丑冬归里，过沪，访吴彦复师。余居师家，乃得谒见。先生性情和蔼，爱士若渴，颇赏余诗，有问必告。先生诗宗三唐，间及乐府，各体俱善，为光绪时一大名家。兹录其《奥移集》中诗数首。《春雨杂兴》云：“画舫潇潇雨，初间二月雷。开窗当野水，卷幔受残梅。春事花开落，溪声客去来。漂摇孤垒在，巢燕与徘徊。”《偕王比部（桐）街西赏残牡丹》云：“胜绝街西种，珍珠出宝胎。无人知爱惜，相见在尘埃。迟暮翻怜色，飘零始惜才。殷勤千万意，何不在初开。”《立夏》云：“漫天晴絮下斜街，带雨春苔上断阶。门闭游龙三尺壁，啼莺只道是空斋。”《衡山杂诗》三首，《络丝潭》云：“潭盈丝亦盈，潭涸丝亦涸。天下杼轴空，巧妇难为络。”《上封寺》云：“雪封香积厨，风撼觚棱铁。倚槛辨湘流，东南几断块。”《观日台》云：“义驭未临时，烧天作奇丽。心讶金轮奇，不知浮云蔽。”壬寅，先生赴津门，余赋诗赠行。先生次韵见答云：“诗是北山诗弟子，孔门今日有颜回。后潮水逐前潮长，下岫云遮上岫来。君掣长鲸回碧海，我持朽骨上金台。可能身后丛残集，点勘终烦大雅才。”先生卒于宣统己酉冬，年六十三。哲嗣季诚大令（坦），沧桑后刻《寿恺堂遗集》。遵先生言，延余校勘诗、文、词、联语，凡三十余卷，二载乃蒇事。今季诫又于己卯初冬病逝，年甫五十三。仁孝无大年，可慨也。有二子之森、之淦，闻皆能嗣其先业。余赋挽词，有“仕宦裁温饱，千金刻父书。长才无废事，衰病得闲居”之句，读者可知君之生平矣。

贵池刘恭甫（诒恂），逊甫太守弟也。逊甫诗已刻于《皖雅》，恭甫诗予未得见。近者昆山赵学南处（诒琛）见赠《画肤吟》一卷，则恭甫诗也。庚子岁逝，年甫廿四。诗效昌谷，有足传者。兹录《寿衣》五古云：“凉蝉响夕林，熠耀征幽馆。引卧怜孤衾，邻机导愁窍。冥冥江海深，恻恻梦途短。香泽羞鬓丝，沈燎绝余暖。霜纨叠玉砧，繁杵续复断。明漪监容华，偕景聊自款。纤腰亦何修，揽衣知带缓。君子怀故乡，今夜月轮满。”

湘乡曾重伯太史（广钓），文正太傅孙也。曩贻《环天室诗》一册，（宣统二年夏刊）。久置敝簏，世乱年衰，未遑料理。近偶检视，已被鼠啮。追怀畴昔，哲人云渺，（君卒于己巳秋，年六十六）。弥复伤怀。兹择佳什完好者，录存于此。《庚子杂诗》五律云：“水宿兼风弱，舟居似槛猿。┺将看众岫，麦秀叹中原。山魅休相谵，秋花与泪繁。未知身世事，何处更招魂。”《送人秋试》七绝云：“秋阴人病太无聊，小阁黄昏坐寂寥。裁取轻纨疏别恨，几行宫体似南朝。”又五古断句：“磴峻水潺，谷育烟纷薄。”“山行路已负，水宿澹将夕。”“垂垂熙阳翳，暧暧初阴积。”五律断句：“帘钩金屈戌，人倚玉阑干。”“鱼贱过晨市，鸦飞催夕曛。”“王孙争麦饭，遣老隔桃花。”“卫文三十乘，句践五千兵。”又《挽座主潘文勤公》（祖荫，官至大司空：）“相门遗笏在，夫子抱经来。”七律断句：《和李亦元王聘三庚子落叶词》：“赏花夕夕陪铜辇，斗草朝朝费玉钱。”“瀛海生平愁似墨，泰陵迥望绣成堆。”“重璧招魂伤穆满，渐台持节召贞妃。”“清明寒食年年忆，城郭人民事事非。”《醉题多景楼》：“亡国可怜山鸟帝，废台想像佛狸军。”诸作绮思巧合，不愧湘州才子也。又“赢铎未摇冈替戾，螺舟先受渡颠当。”“窗纸多棂明不足，黄金非瓦注先昏。”“莽苍三适似餐腹，阿育四轮方驾尻。”《鹦鹉洲吊祢衡》云：“于何相求常子阁，彼殆见君衡气机。”运典而出以自然，亦无骄矜之习，尤所难也。余尝宴君，酒罢饭时，仅剩草具，君怡然饱啖。余每思高致，而不能忘。

山阴俞恪士提学（明震），一号觚斋。辛亥春，招予上陇，宿新安县。见赠五古云：“我从洛阳来，坦途无百里。峨峨见城阙，崤陵列屏几。车马乱流渡，隐隐如浮虮。莫吊古战场，中原事未已。风起远天黄，落日淡如水。况为行路人，茫茫谁遣此。须臾日西匿，回光射成紫。幻影逐明生，饥乌投暗止。此是古今情，悠悠吾与子。”海藏叟见之，谓得杜意。公晚号觚庵，戊午冬卒，年五十九。著有《觚庵诗存》，已梓。哲嗣纯，字慎修，善绘山水。

嘉兴沈子培先生（曾植），光绪季年官皖提学，擢藩司，护抚篆。宣统己酉夏解组，寓追。壬子夏，余自陇上归，重晋谒，呈《纪游草》。先生赠诗云：“庐江洄倚沼，淮水郁增波。市隐江南美，轺封塞上过。沙深迷赤柳，月冷渡黄河。病客昆仑梦，因君发浩歌。”此诗书扇见赍，署款曰“鹤柴山人”。余因倩友人徐丹甫镌为印章。先生卒于壬戌十月，年七十三。著有《海日楼诗集》。

陈散原先生题予《陇上草》云：“鬓发凋疏面目黧，莽穿关塞命如丝。更弹地变天荒泪，成就穷边一卷诗，”先生尝诲予曰：“近人作诗多喜广博无垠，每到漫无归宿处，子勿尔。宜竭其才力成一家言，他日自可永存也。”予终身服膺斯言。先生于丁丑八月卒于燕京，年八十有五。子能诗者师曾、彦和、彦通三人。

沈培老有句云：“新岁见新月，北人思北风。”颇脍炙人口，乃庚子春客鄂作。时景皇方被幽赢台，议立储，盖有为而言也。予尝闻门人李晓耘言，昔读书京师，游北海，登瀛台，（按即辽时琼华岛）见德宗寝宫尚留杉木榻一，黄缎覆之。后数年再往，则乌有矣。予爰赋《杉木榻乐府》以纪其事云：“杉木榻，黄缎茵，景皇养疔瀛台辰。自冬徂夏临水亭，石座小憩荷钱新。庚子立储乃复出，尧幽囚，史可读。”

闽县林子有提学（葆恒），一字韧庵，产部侍郎文直公（绍年）之哲嗣也。工诗词，性好游览。有《莫干山杂诗》三十首，兹录二首石：十载经行处，重来策短筇。泉声林外咽，黛色雨余浓。有径皆穿竹，无峰不种松。山容依旧好，只我已龙锺。”又：“云影寻常有，今朝忽混茫。峰随波上下，岛矗水中央。松助涛声壮，风添海气凉。烟销旋日出，远岫各苍苍。”闲淡处颇近姚合。温州赵百辛教授《甬上有修楔》句云：“杯酒直追真率会，江山犹似永和平。具见雅人深致。

强屯阝先生诗尚奥衍，庚子后，专力于词，存诗甚少。有《寄怀遂公》一律云：“道丧醉人无谬误，运健者亦逡巡。赢蛉未用轻陈说，龙蠖何尝有诎伸。偃蹇一心从匪石，迷茫百变故知津。几时璧水澄于镜，才信桓谭论一新。”似是辛壬之际所作。遂公者，钱塘夏穗卿州牧别号也。穗翁湛深佛理，素主持行立宪新政。

夏穗卿太史（曾佑），一号别士，光绪庚寅会元，选庶吉士，散馆改礼部主事，旋改外授祁门令，擢泗州牧，调权广德。辛亥弃宫归，旋游京师，数年卒。有《出都留别天津诸故人》五古云：“湛湛一樽酒，渊渊千卷书。萧萧两株树，寂寂三间庐。微材岂有竞，即此亦足娱。所嗟时日迫，言将戒征车。征车亦何为，穷达非我图。但恨万山外，朋友日夜疏。滔滔浙江水，亘古不得徐。东流到黄海，应萦故人居。登楼望不见，天海摇空虚。旋归对尘俗，积懑聊一舒。住傺独就枕，梦见游天衢。九奏动万舞，熊罢自我涂。丘聃并千古，畴能辨有无。”此诗纡徐不迫，是深于情者，读之如闻穗翁当日之谈玄理。夙喜郭频伽诗，性固相近也。

●卷二

东莞张豫泉太史（其淦）乃学海堂山长陈甫先生之门人。工骈文，似徐庾；善古近体诗，不拘一格。于光绪己卯举于乡，年甫腧冠。壬辰中式进士，卧病旅邸。甲午补殿试，选庶常。乙未散馆，丙申选授山西黎城令，丁酉春履任。视事四载，政清人和。庚子冬卸事，为抚军记室。辛丑，大吏追论教民出境被杀、保护不力事，罢职归，家居八岁。宣统元年，晋抚锡良奏请开复，纳粟为皖省道员。二年春，因藩司孚恩病逝，提学吴同甲（字棣轩，高邮人）。署藩司，公署提学使，凡四月余。迨新任藩司连甲来，吴回提学任，公乃卸事。辛亥九月政变，赴沪隐居，今垂三十载矣。刊有《梦痕仙馆诗集》十卷、《松柏山房骈文》四卷，近年毁于兵燹。余向友人假得阅竟。兹录其《女儿香赋序》，（香为东莞所产，此乃菊坡精舍课题。）中二段曰：“忆夫云扃压根，烟岭擢秀。懦岛雨歇，槿墙风来。有美一人，亭亭独立。护只一片，树逾十年。土膏结聚，木气消尽。霜妖露饱，岩暄野淑。笋席偶倚，重重古苔；石栏所凭，寸寸春色。此女儿香之托迹也。既而有美移家，群芳去国。穿彼粉判，揉成角弓。色刮尘上，痕留斧凿。辞萝壁而入鼓闾，酽菌宫而登箭簟。佩杂兰赠，淮腧橘良。微添兽焰，红云影摇；不须茧帛，青气篆袅。昌黎几困于淑郁，罗隐云贪作馨香。此女儿香之振奇也。”又有《庚戌夏大观亭赏雨记》，篇长不录。五律则《南冈（在广州）晚眺》云：“独立石壁下，苍然苔藓斑。夕阳明古渡，黄叶满秋山。野寺藉云锁，孤帆带月还。南冈水清浅，一掬洗孱颜。”七律则《漫成》云：“斜日登临上党台，春风谁寄岭头梅。青山笑客不归去，白发欺人逐渐来。潞子祠边新草长，邵公墩（在东莞）畔野花开。眼看万里愁无极，遣兴聊倾浊酒杯。”七绝则《山右杂诗》《山行》云：“云覆莓苔一路封，石门旧径此间通。字山明月落花寂，时有春流鸣涧中。”《望远》云：“家书奇到只当归，独上箕山揽落晖。岭表千重万重树，白云徒自望依依。”《宿沁州店》云：“云山万叠豁双眸，孤馆残灯照旅愁。写罢家书眠不得，沁州城外月如钩。”五言断句《丁酉二月到任黎城》云：“万山围一县，小雨入孤城。”《晓发潞城》云：“雪融漳水远，日出晋山高。”《赵店》（在黎城南郭二十里）云：“断桥支碎石，流水带春冰。”《核桃园夜坐》云：“乱山穷塞主，独客异乡人。”七言断句《由学耕堂至金绳庵晚步》云：“碧水三篙徐犀宅，绿云十笏远公房。”《咏素馨花》云：“不借胭脂真绝世，即传名字已销魂。”《西湖杂感》云：“葛岭寺藏云叠叠，雷峰塔矗雨丝丝。早莺新燕春泥路，乱草繁花旅客心。”《己丑姑苏纪游》云：“斜阳短簿祠边笛，暮雨寒山寺里钟。”《见蝶》云：“白菡萏中飞故故，碧阑干外立迟迟。”《春日独居》云：“今朝鸿爪犹留雪，明日莺声不是春。”《出黎城郭门》云：“风披潞子祠前草，雨润黎侯墓上花。”《归隐》云：“归去愿教门树柳，再来多恐海生桑。”《平湖》云：“多谢东风解人意，尽吹春雪作春波。”《潞安杂诗》云：“最好月明行古道，清漳一线柳千条。”诸作抚景融情，自饶杼轴，羽扇风度，缆承曲江。余久慕名德，以无介，未得相见。己卯岁，因友人冒鹤亭茗会，乃识公。余有《题梦痕仙馆诗集》一律云：“梦痕一集话幽燕，香石休徵步木天。（东莞有桂花石柱。清风徐来，其香速闻，拭之黄色，弥时不减。寒家庐江西郭十里大树冈，有万历时祖茔。康、雍间，石碑上角忽生二黄藓，大如钱，以巾拭之，经宿犹作桂花香。先太高祖葑池廉访公，旋于乾隆戊辰科登第，入翰林。里人谓为吉徵。余于光绪初年归里扫墓，都藓晕依然，拭之芳馨竟日。）五丈参株夸上党，（黎城县高岭夙崖潞寅参，今犹有参一株，高五丈，绿叶缤纷，长须披拂，有巨蟒守之，不可得。）万方烽火逼衰年。休官未肯先朝怨，题画能令故友传。（公买故友何菊朋画，题诗述其生平。）贤圣功修看独到，文章余事更精妍。”公和四首，兹摘录其二云：“享帚余珍石实燕，以蠡测海管窥天。风诗《旄》《葛》知衰世，书客秋蓬感暮年。月旦品题十倍价，云篇迢递万人传。丰碑黄藓君家瑞，我亦重攀丹桂妍。（自注：“佘今岁重赋《鹿鸣》。）”又：“方思取乐莫歌燕，鲁酒忘忧醉里天。聊写庚寅正则字，只题甲子义熙年。寿徵蒲节骚人颂，（君午节惠诗有‘菖蒲九节堪为寿’句）。春到梅花驿使传。老柏苍松留本色，君诗点缀有余妍。”又《和年字韵》句云：“回忆旧游真似梦，休询今日是何年。庾信赋多危苦语，杜陵诗想中兴年。”予答诗有“和歌已见杨无敌，飞将真疑李北平”之句。公自言族大人众，冠冕纷纶，独少翰林。明清两朝，惟文烈公（家玉）及己而已。灵均、元亮委质倾诚，盛衰一节，洵可济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