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瓠室诗话

方调臣学博，莲肪太守仲弟也。研经工文，以优贡官太湖东流教谕。殚心教士，多登科者，如太湖赵太史畇、东流江孝廉（映楼，道光己酉中式。）皆是也。咸丰初，擢署颍州教授，因乱未赴任，多公（隆阿）统兵至皖，檄办寿州、凤台团练。丁巳二月，贼攻寿城，坚守十余日围解。积劳成疾，仲夏病卒，年五十五。先生耽吟咏，笃于兄弟。当伯兄赴戍，每赋诗怀之。时杭州顾受笙茂才（均）馆其家，和诗有“有酒得依金谷例，看花翻忆玉关人”句，盖纪实也。所著《四持轩集》，如《题赵生晋生（峻）岵存畇兄弟西窗共咏图》云：“三间瓦屋判西东，二陆才华出此中。家世本来金鼎重。（二生皆介山殿撰之子。）清心期与玉壶同。丸成犹记分韩母，胪唱端应到宋公。夜半书声听不断，联床风雨一灯红。”《菊江（即东流）杂咏》云：“地僻居民少，城荒树木繁。浴波翻水鸟，归市剩河豚。亦有人呼渡，曾无吏候门。清风吹满座，独自倒芳尊。”二诗清切厚重，似香山、放翁语云。言为心声，信哉！先生哲嗣浚师，字子严，咸丰癸卯举人，以内阁中书宫至肇罗道。先生有《四持书屋观莲图》诗，赵岵存编修奇和有云：“十二年来见未能，离踪长托玉壶冰。开械宛近春风座，问字回思雪夜灯。”附录于此，亦龙华会上一段公案也。

道光乙巳秋暮，莲舫先生里居。闻林少穆制府在新疆戍所，奉旨来京，以四五品京堂候补，喜而赋奇二律。少穆制府和之云：“轮蹄未息鬓毛斑，始愿惟期入玉关。垂老重嗤鲇上竹，报恩只学雀衔环。三边到处都留月，万里归来饱看山。漫记泥痕鸿爪在，倦飞早似鸟知还。”其二：“林园苍郁竹枝斑，小隐知君静掩关。顾渚茶香浇块垒，虞墩麦饭吊珠环。（定远有虞姬墩）。家传燕许新簪笔，（谓长君饮苕太史）。心薄巢由旧买山。何日春明扶杖过，相看儿辈早朝还。”二诗雍容大雅，具见名臣风度。

全椒黄琴士广文（典五）乃李申耆门人，客淮上，与莲舫先生频相赓唱。有《咏雪》诗四叠，《东坡聚星堂韵和莲翁》云：“不学老儒烹匏叶，终日吟哦一卷雪。缒幽斗险语盘空，狂歌大笑冠缨绝。方干能诗复善书，屋漏痕兼钗股折。年来著作等身成，雄心那许名磨灭。老我书城作蠢鱼，百不如人甘肘掣。胸中磊块酒杯浇，世态炎凉消醉缬。笑他俗子竞锥刀，手数青钱亦琐屑。（郑蝎诗“青钱琐屑安足数”。）积霰连朝苦未晴，繁寞历乱随风瞥。多少穷民鸿雁嗷，陈规吾服晏罂说。安得大裘千万丈，广被阳春起寒铁。”

丁叔雅部郎（惠康）之“唤回三户作殷顽”，与文芸阁学上（廷式）之“无分麻鞋迎道左，收京还望李西平”，皆所谓“身在江湖，心存魏阙”者也。

庚子秋，予游沪。文学士见余诗，有黄钟牛铎之知。余因献诗，有“神山风雨走孤鸾”句，公极赏之。偶予赴吴淞视弟，数日不见，则函讯吴北山师曰：“陈子言诗人尚留沪否？”公尝以傍眼典癸巳恩科江南乡试，而于门生独爱苏州汪甘卿（锺霖）、甯国徐积余（乃昌）二人。余以一布衣，乃得预其列。每思畴昔，曷能去怀？公诗初以典丽胜，晚则喜效皮陆，境为之也。兹录其赠北山师一律云：“久停谏舌写春愁，星子骚心往不收。国事与谁论出处，将门如汝最风流。朝衣典尽天方雪，宝剑鸣时气欲秋。惆怅玉龙无主日，斜阳黯黯独登楼。”《山居》五排六十四韵，乃癸卯岁暮萍乡里居之作，摘录警句云：“息影岩阿足，消闲事事佳。橐天符柱史，胶日命灵娲。”又：“野游来广莫，代谢纪无怀。潇洒华阳帽，优游阙里鞍。棋围重布子，剑解与添差。”又：“栖峻扪萝径，循流泛荻簿。凝阴群象肃，吹律八音谐。”又：“龟供特健药，鹿系放生牌。”又：“松高疑倚岱，橘老漫逾淮。万竹青竿亚，双柽紫穗挨。蠹深南越桂，蚁聚北宫槐。学种庄生瓠，还移孔墓楷。”又：“汲黯征犹昔，刘伶醉可埋。华胥前圣国，阿闳化人阶。”又：“素发俄垂领，朱门肯乞膜。修然责白石，甯要佩青娲。”奇兴述怀，允称博奥。学士甚爱张园风物，每至辄喵曰：“我辈来看春风。”庚子后，屏居沪渎，与知旧语，辄叹曰：“我与安期生同游洛水。”盖借麻姑语，谓三见沧桑，言际隐然有“贞元朝士已无多”之慨。著有《云起轩词稿》，宗法苏、辛，搞辞华赡。积余观察为梓行于世。

文公达大令（永誉）乃同光间高廉道树臣观察（星瑞）之孙、芸阁学士之子，累世以诗名。君聪慧，早岁游庠，克继其绪。余识君于沪，年方弱冠，挥翰若流，亦骈亦散。以贫故，馆谷四方，凡三十余载。共和癸酉仲春晦日，以中风疾卒于沪，年五十二。有二女，无子。余与君夙有苔岑之契，辑缀遗文梓之，署曰《天倪室集》，从君旧名也。兹录七律一首《广州光孝寺有诃子树四株数百年物也，余童时家邻寺旁尝嬉戏树下，丙午十一月重至都树感作》云：“迢递诃林百尺枝，簸钱此下忆儿时。亭亭四荫还如盖，髡髡双髦易变丝。欲数牟尼成大觉，一攀青干慰遐思。平生尽有芳华感，岁晏重来索语谁。”风致楚楚，弥近元人。君所著笔记有“扶桑非日本”说，颇疑此树产于澳洲。后余于甲戌岁购帛州李墨庄编修（鼎元）《师竹斋集》，言嘉庆庚申夏出使琉球，见扶桑树，惜君已逝，不获共证。然君遇事考核，不肯贸然徇人，亦具见家学渊源有自矣。按李诗有《咏扶桑》一绝云：“甘同木槿争朝暮，不与祥桑管废兴。球地有花开四季，让他长占佛前灯。”自注云：“扶桑树叶与桑无异，可饲蚕。花而不椹，朝开暮落，一名佛桑。千叶者有大红、淡红、黄诸色，单叶则惟大红一种。单者蕊高出办外寸许，如烛承盘状，故亦名照殿红。千叶者办作重台，蕊藏不见，谢时皆卷办如烛而后落。四时皆花，六月尤盛。俗以槿为佛桑，叶不类，未为得实也。”据此则其花迎日而开，与古语“日出树间”ウ合。

近偶检敝簏，又得公达旧作《观报》一首，乃《天倪集》所遣之作，补录于此。诗云：“春意苏人墨砚和，闲窗短几乐编摩。牡丹北胜徒厦语，玫瑰兵连总奈何。信有泰山亡玉马，不缘辽海贡天鹅。江头策马长捐涕，采采芙蓉乱叶多。”时辛丑暮春，君方弱冠，羁沪。命意温润，搞辞博雅，不愧名父之子。“玫瑰”句用欧谚，盖其时联军据京津也。

醴泉宋芝栋侍御（伯鲁），襟度和蔼，戊戌以党案罢误，居沪五载。尝游石湖，绘《石湖图》赠余，且系以诗云：“越来溪畔水，曲折到盘门。楼榭今何处，苍茫落日昏。山光茶磨屿，帆影石湖村。亦欲营茅屋，生平孰共论。”壬寅归秦，改号芝用。伊犁长少白将军（庚）聘修《新疆志》，留数载返。辛亥夏，余上陇时，介绍俞恪士提学过其家。犹是明朝老屋，小有园亭，酌酒池上而别。公善养生，神清貌腴，犹似中年人。沧桑后，一为都门议员而归。以卒未初秋卒，年七十九。

安吉吴直石大令（俊卿），性通脱，善篆草、山水、花卉，尤工铁笔，时谓可继赵捣叔。服官吴中，署安东令，一月去。著有《缶庐诗钞》，文芸阁学士见之，评为“清泠”。录其《答卢梧生》云：“掩水门虚设，谈山客寡俦。屋和秋共老，愁与发为譬。得句喜三日，假书盈一楼。家风演茶量，两腋听飕飕。”《严家桥写望》云：“冬十二月春雁啼，严桥行色晚凄凄。潮枯斗勺量沟水，地僻蒲芦损菜畦。循例杀羊村赛社，隔窗游鬼冢穿堤。经霜杨柳还蝓眼，宝瑟明珠向浦西。”《对酒》云：“灯昏未昏晨钟撞，月落不落横纸窗。我歌寂寞少人听，拟抱铜琶弹过江。”共和丁卯仲冬卒，年八十四。

宋燕生徵君（恕），原名存礼，后又改名衡号、平子，温州平阳人，为瑞安孙墓蕖田侍郎之胥。幼贫困，赖孙公奖拔教诲，终成名士。己亥客沪，列名正气。会庚子余到沪，始相识。君出言有章，狷洁成性，为人题诗辄署浙东，屏绝俗称。后张楚宝观察创办济南大学，聘为文学总教授。君每寒假归，过沪辄相往还，倾谈不倦。余录君诗甚多。君素清跃，客中有疾，医用电气治愈，遂容貌丰腴而内虚矣。既归瑞安，屡病，以庚戌正月廿三日卒，年甫四十有九。所著《六斋诗文集》，未梓。兹录其《赠孙仲屿》五古云：“束发慕儒侠，立言祖虞唐。章黼穷蛮域，迦陵思乐方。乐方在何许，沙界阻难量。闻哀未忘情，涕泪数沾裳。沾裳竟何益，徒使形神伤。幽岩桐无枝，浊世麟不祥。梦中见玄圣，堂上弹清商。长跽审其曲，欲写断人肠。吾子抱仁术，恻然谋梓桑。既陈辟门法，复著新民章。勋华风久绝，洙泗学几亡。高明属昏虐，大义诋同康。惨惨孤灯暗，漫漫秋夜长。已矣待来叶，勉哉守先王。”仲屿名宝，钱塘人，乃子绶侍郎（诒经）之仲子。少随宦京师，时官候补户部郎中，侨居沪上。《辛丑答友五绝》云：“一见吐肝胆，知君非俗人。所嗟生意尽，枯木竟难春。”《乙巳游趵突泉》云：“怪绝阴阳炭，煎成百沸泉。伏流能怒发，人事竟难然。”《丙午秋晚寄怀陈子言居士》云：“人间尚有陈无己，觅句萧然独闭门。安得扶余王我辈，不如诗界辟乾坤。”又：“济南名士今多少，残照西风历下亭。信美湖山谁共赋，九原难起李沧溟。”古风融会《骚》《选》，近体兼综唐宋，不忘君国，情见乎词。朱古微少宗伯尝与君为布衣交，见其所著《卑议》，论改革时弊诸端，叹为平实。荐举经济特科，君以母丧未赴。然谒朱公，则执门生礼甚恭。朱公虽逊谢，君于送客时，必请朱公入门而后去。余尝与同谒，亲见其事，并记于此。余《题六斋明经遗稿》云：“残照西风历下亭（君旧句，）怀人佳句客中听。江东《卑议》流传，道韫徒教守一经。”（君女为陈介石子妇，葆其遗集，欲全刊之，力未能也。）

归安朱古微侍郎（祖谋），又号沤尹，晚号上强屯阝人。初为诗尚锻链，继弃而为词，专学梦窗，思精语卓，自成一家言。其《强屯阝词集》中有《埭西山行偶书调奇阮郎归》云：“水墟花濑上强屯阝，双溪溜竹分。鬓丝供得十年尘，飞泉清角巾。扌它瘦策，理空纶，重寻钓石温。年年含笑待归人，春山清净身。”上强屯阝者，湖州地名，先生自纪其钓游之处也。乙巳，先生以停科举，由粤学引疾居沪，予始识公。公爱予诗，颇向人称道。予每有所作，辄呈鉴定。有未当字句，公必属自改，至可乃去。余尝宴公，公赐词有“认旧隐、阆风狂鹤”句，词载集中。公自言：“庚子岁将暮，李文忠相国到京议和，联军要挟三款：一两宫回京，二剿拳匪，三惩办罪魁诸人。须允，始能开议。文忠踟蹰，不敢上闻。吾时官内阁学士，因与太常寺少卿河南李擢英（芷香）、户科给事中广西王鹏运（幼遐）、御史江西万本敦（薇生）四人同上疏言事，浼桂林刘伯崇殿撰（福姚）缮写奏摺。刘将‘惩办’二字改为‘正法’。辛丑正月，两宫乃有惩办罪魁之命，凡随侍行在，及在京诸人，皆正典刑矣。两宫既回銮，王引疾，李以裁缺，皆去。万授泉州守。壬寅，吾亦以礼侍出督粤学，风流云散矣。”

强屯阝先生督粤学三年，遂致病湿，久屏茶经。有《渔家傲》词云：“绕榻书签兼画登，朦胧散帙何曾竟。老去不禁茶力猛，微睡醒，风炉煎术供秋病。万里碧云生雁兴，行行书破青天影。楼月半升帘薄暝，阑独凭，商音满耳无人听。”公卒子辛未仲冬，年七十五。

强叟有《题清道人遗像》句云：“犹能下笔风雷起，便与临觞醒醉难。梦想何人到青史，收身百计让黄冠。”倾吐肝鬲，无一懈笔。“醒醉”句谓道人豪于饮啖也。

王聘三方伯（乃徵），刚川中江人也。光绪庚寅翰林，历官江西抚州守，湖北荆、宜、施道，擢藩司，护鄂督篆。宣统初年，调河南、贵州藩司。辛亥国变，弃官寓沪，以医自给，改号病山，又号潜道人。善诗词，诗派中和醇正，类权德舆。遭际迪遭，家人尽逝。晚娶合肥方雨人大令承霖（会官靖江令）之孤女为继室。手钞前岳母阚德娴夫人（寿坤）《红韵阁诗文稿》，欲重梓行，以贫未果也。癸酉仲冬，病卒于沪，年七十三。兹录其《立夏前三日憩非园次宗武情仲昆季唱和韵》云：“幽径无人双蝶飞，绿阴欲满紫藤肥。暖风啼鸟留春气，微雨落花沾客衣。邻树补天围作幄，短墙环野不扃扉。闲游半日机云话，举似山阴看竹归。”非园在沪北，乃粤人甘翰臣处士别墅也。戊午九日，偕强屯阝、仁先、惰仲游焦山。第三日，赴金陵访散原先生，留连四宿而别。先生旋有诗至，和其韵云：“延息贪佳游，好秋怯梦断。伸眉故人书，远伫峋濡伴。啸俦美风日，江山写怀满。既棹京口屿，遂驾石城馆。凌云诗仙居，劫后席重暖。栋牖天护持，园花露漱擀。聚欢图新惊，离悲述从懒。怪君起危，叠什秃几管。ぅ宾初试觞，富致良酝款。移军张吟嬉，群伏老将悍。皎皎中天月，照见栖鹊卵。连夕振吾惫，时亦吐恢诞。哀生焉所逃，乾坤此虚寂。相期天为徒，奚病人也散。愿言葆幽姿，岁岁竹叶碗。唳天霜鹤音，希答作陋短。”

吴屐斋与许疑庵有问答诗，绰有风趣。屐斋《答疑庵见怀》云：“为分岚翠上尘裾，札奇风樵雪钓余。江路渐开梅到杏，濠梁终笑我非鱼。忧天倚杵甯忘世，求友同林一起予。甚欲寻诗山水窟，壁塘烦讯旧家居。”（余祖居在岩塘，去疑庵仅一舍。）疑庵答云：“良友书来一惘然，堂堂白日是何年。小人只解忧田圃，无梦能回倚杵天。相依墟里各西东，老树清溪处处同。君问岩塘了无别，春来都在菜花中。”（屐斋问歙中岩塘旧居，竟不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