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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山诗话
汉文帝言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乃不及。文帝贤矣,然犹有计较心,不如楚庄王以臣下不己若为忧也。彼以美好侨其臣者,不亡何待!
《楚辞》言美人,皆寓言也。太史公乃拟以“《国风》好色不淫”,是真以屈子为好色矣乎?
檀道济临刑曰:“乃坏汝万里长城。”于忠肃公授命诗有“功超吕尚,绩迈张良”之语。贤者自知之明,原可不自表白,然到死时不免说几句。孔子言:“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孟子言:“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亦此意也。班固乃讥屈原露才扬己,亦知愿所处何境?所存者何心乎?
《苕之华》,“苕”,陵苕,即今之凌霄,蔓生高木之颠,花极美丽。诗人谓“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殆以攀附系援为耻乎?然《老学庵笔记》载西京富郑公园中凌霄,花挺然独立,高四丈,围二尺余,旁无所附。可见此花不必尽攀附人也。又可见古人以兰苕并称,兰原生山壁之上,故《楚辞》言崇兰,可与苕之蔓生乔木并称。少陵“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窃以兰苕高拔,正未可轻,世以盆景视之,误矣。《太平寰宇记》:苕溪两岸,多生芦苇,故名。可见《尔雅》陵苕正以别于水苕。景纯《游仙》:“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诗内两言陵苕,可知兰苕之苕即陵苕,而兰亦决非泽兰矣。
杜《古拍行》注家谓盛都先主庙、武侯祠堂附焉。夔州先主庙、武侯庙各别。此诗指夔州武侯柏,又追忆成都庙中柏。案此诗文理,成都柏、夔州柏,是一是二,分别不清。是病!
《濡山集》句云:“扫除金屑不到眼,尽力石田难救荒。”阳明眼中金玉屑之喻,盖已古矣,当更考之。
君子之言,真实不妄。诗虽小道,亦言语之一种。多为不实之言,徒为人所轻耳。鸿门四十万号称百万,尚有方也。少陵说老柏四十围、二千尺。四十围犹可言也,二千尺不太高乎?太白“白发三千丈”,亦滑稽耳。好诗实不在此。沈存中据孔子身大十围,疑四十围太瘦,盖以两手大食指为围,非也。《庄子》“大木百围”、退之“时见松枥皆十围”,可以大食指言乎?
《老学庵笔记》:“世言东坡不能歌,故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云:‘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予谓坡能歌,但观坡词多一字少一字连上接下处便知之。盖歌与诵读不同。诵读是一句;歌则曼声宛转,不须一句是一句,上句连下句,或一句中断皆无妨其谐畅。今人奉古人之字数四声而不敢变者,正是不能歌故也。坡自谓酒与弈与歌三不如人,不如人则有之,遂谓其不能歌,谬哉!乐工工尺些子错不得,优人步履尺寸腧不得。所以然者,只是便下等人传习耳。遇东坡而责之以乐工之工尺,犹之遇孔明、公瑾而责之以优人之步履也。然则谓东坡不能歌者,真不通人之说也。
东坡“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与牧之“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干”用意固是不同。放翁以为前人道过,误矣。
义山赠刘五经排律有云:“挟书秦二世,坏宅汉诸王。”“尽欲心无窍,皆如面正墙。”直道著清季学堂。表圣诗:“只因末俗轻文字,遂致中原动鼓鼙。”分明说今日事也。
表圣诗:“名应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又曰:“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又曰:“不朽才消一句诗。”(两见)然则一句诗既可以抵神仙,又可以抵将相,可谓天下弟一等便宜事矣。鼓掌鼓掌!退之《此日足可惜》末云:“高爵尚可求,无为守一乡。”《刘生诗》末云:“咄哉识路行勿休,往取将相酬恩譬。”异乎曲终奏雅者矣。
放翁赠辛弃疾七古末句云:“深仇积怨在逆胡,不用回思灞陵夜。”视韩退之“往取将相酬恩譬”句,不复成语。看来宋人本领,全非唐人所及。
退之《荐士诗》:“五言出汉时,苏李首更号。东都渐弥漫,派别百川导。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中间数鲍谢,比近最清奥。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竟不道着渊明。得毋亦如少陵有枯槁之恨乎?
退之《元和圣德诗》述刘辟伏诛有云“婉婉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苏子由谓此李斯颂秦所不忍言,而张南轩谓退之欲使藩镇闻之畏惧。予谓诗是咏元和圣德,不是责让藩镇,其体不当如此。即以藩镇论,其祸与唐相终始,退之果能畏惧之使不反乎?南轩不当为之圆谎也。此诗句法尤多支离。
明道尝与学者论浩然之气,因举石曼卿诗曰:“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此等语近于《指月录》,先生盖戏之耳。
李长吉诗原无足取,惟“天若有情天亦老”七字,真是空前绝后。比《老子》“天地不仁”语,蕴藉许多。比《诗经》“吴天疾威”等语,精妙许多。七字外多添一句、属一联,皆为无谓。真是匪夷所思,真是得未曾有。
范希文近体纯用唐法,极有雅音。至其五言古,如“月有万古光,人有万古心”,如“君看日月光,无求照人胆”,非复诗人肠胃所有,伟哉!
右丞《文杏馆》诗:“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永叔《琅雅山归云洞》诗:“洞门常自起烟霞,洞穴傍穿透溪谷。朝看石上片云归,夜半山前春雨足。”右丞常语耳,欧则神矣。
弁州《正德宫》《词》:“夜半球钲出建章,俄传な铎向平阳。六宫处处秋如水,不独长门玉漏长。”响遏行云,可与龙栗“奉帚平明”一首相比。又《西城宫词》:“两角鹏青双筋红,灵犀一点未曾通。自绿身作延年药,焦春风雨露中。”此盖取童女之精为药,所谓“红丸”也。
“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常疑负国恩。”韩冬郎诗也。忠孝之言,出于肺腑,诗家何可多得。
退之《符读书城南》一首,以公相勉其子。又《示儿》一首有云:“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低,玉带悬金鱼。”大致言读书做官耳。杜牧《冬至日奇小侄阿宜诗》亦然。大率唐代豪杰之士,不过学仙做官两事。狂到李太白,功名到李邺侯,不过如此,不及宋人远矣。
近得许静山《复堂诗集》《哭伯姊》:“无多骨肉难为别,有限年华了此生。”《汾州道中》:“万里轮蹄消白日,几人肝胆为苍生?”静山无锡人,名珏,以孝廉官至出使意国大臣,不以新政为是。余于公有知己之感。其《马嵬诗》有云:“翠华不幸已蒙尘,忍为蛾眉更劫君。”从心地上立论,使陈元礼不可自立于人类,胜袁子才辈多矣。
魏徵《出关诗》:“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其品可见。“家无半亩忧天下,胸有千秋愧此生。”赵云崧句也。下句尤当熟玩,便觉克伐怨欲,一时俱尽。《诗》曰:“我思古人,俾无就兮。”
乐天“虫全性命因无毒,木尽天年为不才”,冯道“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此处乱世法也。小子识之!阮尚贤字鼎南,越南世家子也。国亡后以复仇为己任,著《南枝集》,有云:“岂知秦桧和金计,难遂包胥复楚心。石马园陵秋草冷,铜驼宫阙夕阳沈。”秦桧指李鸿章也。又《辛亥秋旅晋感怀》有句云:“椎秦已破千金产,佐宋难凭半部书。”真奇材也!
《唐音遗响》载任翻《题台州寺壁》曰:“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有观者取笔改“一”字为“半”字。翻行数十里乃得“半”字,亟回欲易之,则见所改字,因叹曰:“台州有人!。予谓此事与韩贾‘推敲’同是一妄。语当纪实,是推便推,是敲便敲,见得一江是一江,见得半江是半江,若不如此,何缘知敲字胜推字,半字胜一字。”
陈后山办香南丰,而《赠鲁直》亦云:“陈诗传笔意,愿立弟子行。”独靳于东坡,殊不可解。
乐天《赠樊著作》,述阳城、元稹、庾氏、孔戡四人贤行,下云:“凡此士与女,其道天下闻。常恐国史上,但记凤与麟。贤者不为名,名彰教乃敦。每惜若人辈,身死名亦沦。君为著作郎,职废志空存。虽有良史才,直笔无由申。何不自著书,实录彼善人。编为一家言,以备史阙文。”刘知几论史法,一曰好善,二曰恶不善。其识不世出。乐天诗亦得此义。古之史,亦是如此。
冬夜读彭躬庵诗《大雪书城南寓壁》云:“风雨萧萧苇壁呜,城南路僻柳条青。黄昏钟定双趺坐,便是峨嵋雪里僧。”躬庵诗狼戾,得此一首,足以压倒诗人千百辈矣。前一首为《寒食弹介之推》,殊杀风景。最后《山居感游》五言古一章“死者亦多门”句,注:凡师友知戚二百许人自磔死、丛箭死、以下死法三十有八,考终者惟三十七人。哀哉!
躬庵《冬心》诗有云:“九士同一堂,瑕瑜不相抢。所幸得无伤,亦复无卑谄。况以《庐山疏》,直受不为忝。”注:“疏”云:“山无主峰,横纵四出,寥寥尧尧,各为尊高,还相拱揖。”所谓《庐山疏》,不知何等文字?其语何其合道也。程、苏、朱、陆见不及此。
唐人极肯服善。如少陵以四杰为万古江河,退之《滕王阁记》以名列三王之次为荣,韩白极尊李杜,舒元舆以阳冰比李斯,此类是也;而极不肯作人弟子。退之谓“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李翱、张籍与韩书,气陵韩上。皇甫浞少逊,然于韩亦无请业之证。虽退之自亢而无如何也。宋人则不然,极不服善,又极肯为人弟子。
退之《寄周随州》云:“陆孟邱杨久作尘,同时存者更谁人。金丹别后知传得,乞取刀圭救病身。”退之《李虚中墓志》极言金石之害,及其病,不免乞取金丹。平时议论如彼,临事不免生侥幸心,退之豪杰尚如此,何贵平人。退之服硫磺以治病也,此诗可以为证。若谓乐天所说退之是卫中立,则非矣。
“归山深浅去,须尽邱壑美。”几许有味!读此便悔向来山行草草。
朽布衣吴先生诗:“游客倦怀如晚醉,老人新句似秋花。”下句极佳,见《潜邱记》。
“难忘节物偏垂涕,有约乾坤不受恩。”洪稚存送黄仲则句也。下句不失为汉子语。袁子才晓晓其侧,直是小心。
袁子才好诗不多。《落花诗》:“春在东风原是梦,生非薄命不为花。”“花总一般千样落,人间何处问清风。”善读诗者但作落花诗读,若云散馆作,则索然矣。子才五古如《黄山》云:“一梯既升天,万岭如涌潮。”七古《古银杏》云:“人间用材不用长,八尺九尺皆栋梁。”皆奇语也。
谢自然必是被人奸拐,伪留冠屦以欺世,郡守以白日轻举上闻,固为谬妄。退之谓“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噫乎彼寒女,永托异物群”,竟以为被妖精摄去,未可为高见也。
洪北江云:“精神能永之十世五世,则传之十世五世。精神能历劫不磨,则传之应劫不磨。”皆非己之所能与也。
《卷耳》首章,思妇语也,二、三章,征人语也。《车牵》“虽无旨酒,式饮庶几”,主人宴客语也,“觐尔新婚,以慰我心”,客谓主人语也。此一诗之内务赋一章以唱和也。“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此一章之内各吟两句,正是联句。
诗亦是言语之一种。有话好好说,何必作怪,有人于此满口胡柴,都无一句老实话可听。此人言语为善耶?为不善耶?有话好好说,惟有白乐玉,他人总带些客气。
“凝旒南面总虚名,庙祀何曾暂割牲。但学禅心能忍辱,莫羞侯景陷台城。”宋李觏咏梁武帝诗也。语意极妙,可为《庄子》“凡亡不足以丧吾存”作注脚。
国初娄县王字胜时,阵忠裕公弟子也。有《辋川诗钞》,其《虞山柳枝词》十四首,极谤柳如是。末二首云:“芙蓉庄上柳如绵,秋水盈盈隐画船。静夜秃骛啼露冷,文鸳常逐野鸥眠。”“阳台云散雨随波,白首红颜奈若何。燕子楼中新句少,蘼芜山下故人多。”注:“钱殁后,姬寻自经。”案宗伯死匝月后,柳氏投缥,备详《钱氏家变录》。若素有淫行,则宗伯死正可纵欲,何为而死!此不可信一也。柳氏生一女,胥名赵管,为翰林赵月潭第三子。柳氏若有淫行,世家必不肯胥其亲女。此其不可信二也。柳氏之死,凡苏人土为之发愤声冤,公约书揭,备详《家变录》,皆钦柳义烈故也。苏人士所不知,而松江人独知之乎?此不可信三也。正是族人逼产寻死之日,何暇与蘼芜故人叙旧。王注明言钱殁后姬寻自经,则与诗意已差矣。其不可信四也。其他首诗注有云:“姬尝与陇西君有旧约,以问郎玉篆赠别。甲申南部钱为大宗伯,一日谯客,陇西在坐,姬遣婢出问起居,以玉篆归之。”柳氏出身原无容讳,广坐之间以玉篆还人,正见光明,何足为类。又云:“我郡有轻薄子钱岱热名偕,从姬为狎客,姬或与客赋诗,思不继,辄从舟尾倩作。归虞山后,偕亦从焉。”柳氏诗原不足论,取柳氏者非以其诗,偕媵虞山何有证据?若云轻薄子自言之,既云轻薄,则其口何所不有,又足信乎?虞山晚节不终,宜为明末义士所恶。然牧斋自黩,柳氏自贞。牧斋自贰臣,柳氏自死烈。若恶牧斋而波及柳氏,则失好恶之正矣。近人宝山袁翼《柳枝词书后》多用王诗事,翼文俪语,不足校也。
《辋川诗钞》别有《虞山行》七古一章几千言,尚无谤柳语。
《柳枝词》有云:“梦到华胥异昔时,觉来犹幸夕阳迟。虎邱石上无名字,便是虞山有道碑。”虎邱石上诗,见王兰泉所辑《陈忠裕公集》。《诗补遗》云:“入洛纷纷兴太浓,尊鲈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辛宽沈白马,今归应愧卖卢龙。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此诗字字工稳,恐忠裕转不能知此。兰基以徐云将、钮玉樵俱云黄门作而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