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阳诗话

　　慈溪姜西溟宸英太史云：『我辈人人有集，其诗或传与否，均未可知；惟当牵连缀姓名于集中，幸有传者，即所附载之人亦因以显；如少陵之于阮生朱老、东坡之于杜伯升老符秀才是已』。嗟乎！先生苇间集今已大传，特不知谁为附之者？可嘅也！

　　苏虎七来台游幕，少髯而善谑。尝于席间酒酣自出对联云：『好容易生数茎须，细细算来，一二三四五六七』；时有陈洞渔孝廉（霞林）即席对云：『真快活饮几杯酒，昏昏睡去，寅卯辰已午未申』。满座皆鼓掌而笑。

　　谱弟箴盘（石鹏）号了庵，书学隶篆，又工于金石刻划。十岁通韵语；塾师尝以「龙媒」二字嵌首尾，命塾生作联。箴盘先成云：『龙文犹忆杨称侄，凤友原凭叶作媒』。全塾无能出其右。时有「王龙媒」之称。性好山水，所有吟咏皆为纪游而作。如生番道中云：『隘寮高筑大山颠，警铎声从谷口传。昨日野番初出草，茶园十里绝人烟』。游鼓浪屿吊延平王云：『延平王气至今无，小屿弹丸列海隅。五夜风涛犹带怒，四围山水自成图。雷轰怪石文将蚀，炮涌红衣血未枯。鼓浪有声人不见，草鸡啼罢月如弧』。舟近溜石渡遇雨云：『日暮逢淋雨，风帆一片悬。客心同逝水，山意欲含烟。塔远疑人立，云低与海连。橹声频欸乃，归梦落江边』。其它名句如夜泊灵溪云：『野渡潮生鸥梦警，疏灯人语雨声残』；夏天即景云：『五更雨急惊残梦，四月风高欲假秋』；俱可诵也。

　　黎召民观察（兆棠）挽陈迂谷广文（维英）联云：『徒顽服教，弟傲克谐，具先正典型，乡里有声山斗仰；我甫宦来，君何仙去？叹老成凋谢，瀛壖无色海云低』！广文为吾乡乡贤郑藻亭征士高弟；有哭师联云：『于先生不能口赞一词，品也、学也；在弟子只有心丧三载，伤哉！哀哉』！

　　诗话之作，古人评论已详，吾侪小人，何敢妄生訾议。甲午以来，疮痍满目，块垒填胸，无聊时学步邯郸，以遣忧愁，庶免虚度光阴之诮，亦古人所谓『书有一卷传，可抵公卿贵』之意。且抄录友朋诗句，又为水绘同人、渔洋感旧所不废也。

　　丁酉秋闱，郑毓臣广文（鹏云）在台，未能晋省；感怀云：『踏遍槐黄迹已陈，磨穿铁砚暗伤神。功名有分三生定，世事如棋一局新。五度秋风曾老我，二分明月正怀人。瀛东多少观光客，桂籍留题话夙因』。

　　吾竹寓贤，有查小白明经（元鼎），海宁人，游幕十闽，为督抚上客。性不居积，每好活人。善饮，工诗，着有草草草堂吟草，当代名公序跋甚多，俱许以必传。今稿已失，惟传其挽台湾令高南卿司马（鹏飞）五律云：『凤凰池上客，忽现宰官身。仙吏皆循吏，良臣作荩臣。生原慈似佛，死以杀成仁。夜半文星殒，书空一怆神』！又挽凤山令王仲甫司马（廷干）四律，其一云：『海国衡才院，班荆话旧交。诸生东鲁重，豪气北溟包。鸿治悬心镜，龙文读手抄。新诗题小草，月下费推敲』。其三云：『弭盗滋多盗，危乘仓卒间。细君同殉节，公子幸生还。人彘惩元恶，祥刑殛庶顽。克威兼克爱，阴扫半屏山』。二公皆遇贼尽节，亟录之以表幽光。

　　吾乡竹梅吟社之盛，于光绪初年为最。陈瑞陔贡士（浚芝）未第时，咏新笋云：『干霄自是他年事，出得头来已几分』。未几，果举于乡，遂成甲午进士。陈子潜广文亦咏赵师雄月下遇美人云：『千古因缘归一梦，春风容易隔仙凡』。时广文之尊阃尚无恙，忽于是年冬初溘逝，余因得句云：『怎奈眼前诗料好，每防成谶不多吟』。

　　林雪村方伯（占梅），号巢松道人，慷慨有大志。戴逆之乱，自募乡勇仗义助剿。手建潜园，为吾邑八景之一；延聘海内知名士吟啸其间，文采风流，宾主并美。所著潜园琴余草，各体俱佳。先录数联于此，足以窥见一斑。示弟云：『见义须逾谋利意，待人莫用作文心』。感怀云：『报国何须论在位，轻财未必尽沽名』。『守节可风追孟母，养亲无日愧姜诗』。写兴云：『煨茶备待醒时饮，聚墨留供兴到书』。『闲扫落花舒懒骨，静临细楷敛粗心』。『静中读易心因敛，悟后鸣琴趣乃真』。『石磬数声云外寺，好花十里水中村』。『曲径乌啼花影里，隔墙犬吠水声中』。『爱画自欣胸有竹，看书暂苦眼生花』。『琴心暂会中庸道，诗学难参上乘禅』。『天外落霞齐远鹜，竹闲微雨乱流萤』。绝句云：『拣向柔条条上立，随风飘似打秋千』。

　　林若村观察（汝梅）喜佛老学，雪村方伯之弟也。尝往广信府谒正一真人张氏，归语人曰：『全台五六年后，当犯天狗之劫，惟为善者可脱此祸。吾身不及见，汝曹须慎之』。先生果于甲午赴道山，而乙未遂割台矣。天狗者，日本神道之一派也，初不解其意，今人始服其言。诗画一门，尤为先生所好。余见其自题画幅云：『插架牙签胜石渠，芸香百合辟蟫鱼。一瓻拟就先生借，补读生平未见书』。『几竿修竹一池莲，涤尽尘襟品欲仙。曲水流觞传癸丑，令人长忆永和年』。『蒙蒙雨意酿芳堤，秋色排空半已迷。寻胜但携双不借，浇愁更有左偏提』。『三白长教见蜡前，丰登太史已书年。今朝雪意千山霁，絮压峰尖上接天』。

　　余记少时于潜园云香馆壁上见唐六如先生墨梅一幅，上有截诗一首，为林文忠公所题。后二句云：『我本孤山和靖后，爱梅耐向雪中寒』；气慨高浑，抱负宏深。生长海外，获见子名臣手笔，不胜欣幸。录此以志不忘。

　　郑伯玙孝廉（家珍），吾竹巨子也。自少好读近世译本，精于术数之学。乙未，避地入闽，从学者众，皆游泮而归；谱弟箴盘亦出其门。在泉有年，造就良多。当道推其算术为八闽第一。有英儒某氏闻其名，欲往试之，互相运算，竟被所屈。由是名益噪，遐迩莫不知其人者。其诗余不多见，仅记其感台事末二联云：『虎旗强迫元戎拜，鸡屿终看故垒空。不及月楼身一死（谓张月楼战死鸡笼），犹喷热血洒秋风』。

　　余友吴澄秋广文（逢清），丙戌重九游金山莲庵；题壁云：『生恐名山人占尽，每逢佳节一登临』。晚归过古冢云：『九原如可作，想恋利名不』？同时诸人，俱有和韵，不及远甚。广文性淡远，喜读书。乙未议成割台，携家回晋江，与余相遇于泉城，索看拙稿，极赏『不合时宜知己少，生逢世乱作人难』；『兵燹殃千里，亲朋散四方』；『离情分一水，别恨满孤舟』；及『返照满江双塔屹，刺桐城郭是泉州』；『何用携家方外去，避人此地即桃源』。

　　吾台近日诗学之盛，远过昔年。论作家当推鹿苑吟榭，其如道阻且长，诸君子皆未得谋面，实为恨事。仅读新报所刊咏物、咏史诸作，俱可为山川生色矣。许剑渔花气云：『薄醉芳醪蒸锦被，微闻芗泽解罗襦』。施梅樵云：『微雨蒸成香世界，暖风吹出玉阑干』。鹿港又有陈槐庭，亦鹿苑中之诗人也，与余为莫逆交。有书怀句云：『古来名士惟耽酒，老去才人尽著书』；『酒入侠肠成热血，诗经名手出新裁』；『绝口怕谈天下事，平情曲谅古人心』；『不曾力学休伤遇，谁道能诗即是才』；俱登作者之堂。倘使随园老人见之，亦当引为同调。其题余如此江山楼诗草五律云：『雅爱王新竹，诗宗已饱参。句惊前辈读，我拜下风甘。才气凌瓯北，词源出剑南。后来瓣香者，呼佛铸金堪』。奖借逾量，鄙人受之，愧不敢当。

　　台北山水奇秀甲海外，莲座山剑潭，其尤著者。潭前太古巢，为陈迂谷先生读书处。此间古迹甚多，志载其题壁句：『两仪石上搜遗迹，八卦潭前隐散仙』，与所著偷闲集原作不同；即林雪村先生过内湖庄后半首，亦非本来面目。传闻某阁学修志时，喜改人诗，致诸先正遗稿半被改坏。何其遇人不淑欤！

　　台中林荫堂观察（朝栋），性豪爽，有志略。当法人扰基隆，逞身召募，会官兵战于鸡笼杙，夜不稳睡，甲不离身，屡着劳绩，中外咸目为岳家军。诚哉将门有将！其尊公为泉州提军时，发逆犯漳遇害，久有褒赠。观察至是以其功上请移奖，诏赐祭葬、建祠。为人臣子，如此可谓忠且孝矣；未知其能诗也。近闻其有句云：『不为流离苦，焉知雨露浓』？传为观察感怀之作；聊先录之，俟知其详者，俾载全篇。普天忠愤集所载有云：『黑头此日真公辅，青史评年有定评』；与近日传诵陈仲英观察句『大名已足垂千古，此错何堪铸九州岛』，此言是也。余未免过激不实，何足传信！噫！思念及此，方知立言之难、立功之难。

　　吾乡胡克昭布衣，耽吟咏，又精歧黄术，以慎重为当道推许。题所居云：『树环堪听鸟，池近好观鱼』；六言云：『此地可耕、可钓，其间宜雨、宜晴』；为一时传诵。先生善撰灯谜，出经入史，雅俗兼工；每逢灯节，诸大家争相延致以去。

　　黄淦亭广文（如许）与余为忘年交。有新居落成七律云：『作室非关富有余，免遭风雨足安居。家无子敬千囷粟，架只匡衡数卷书。砌上苔痕新洗刷，窗前草色未芟除。竹城旧雨如相访，好认门联暂息车』。没后，遗稿二卷曾送于通志局。其子黎阁上舍（传经），闻亦能诗，余惜未见。

　　竹城南门外有古奇峰，建庙祀福神；环山面海，景趣颇佳。余尝往游焉，偶见庙壁断句云：『天外波涛何限阔，眼中城郭自然图。评诗有料山奚管，待客无僧酒作徒』；知为刘希向上舍（黎光）所作。希向在道光间为新竹七子之一，与郑祉亭先生父子游。性嗜山水，着有吟草若干卷，今已失传。

　　诗之为道，可以知人心之邪正、风俗之厚薄、时政之得失、国家之盛衰，颂扬讥刺，在所不废；闻之者知儆，言之者无罪，故古有輶轩釆风之制。然诗宜以温柔敦厚为主，其颂之也勖其加勉，其刺之也望其速改，词虽殊而存心则一。自古道日漓，颂者谄谀，刺者痛诋；因此贾祸，何可胜数？而明哲保身者，则恒以此为戒；果杏岑将军有句云：『新诗切忌干时政，醇酒应知误少年』。然有心世道者，抚时感事，郁于中必宣于外，时政未尝不可干也，要在以忠厚蕴藉出之耳。如太显露，未有不贾祸者。楚人许雪门观察所著雪门诗草，读之，自道光至同治数十年来国家之治乱、将帅之贤愚、民情之苦乐、中外之情形、军务之胜败，历历在目。直笔褒贬，语复蕴藉，深得忠厚之旨，且可为他年史料；直足与曾文正公文集共观，而察知当年得失之源焉。

　　张星枢大令（维垣），台阳名进士，工诗好酒；历任剧县，卓著循声。归里后贫素如旧，至今人多思之。有戏咏乞烟灰七律一则，游戏诙谐，颇伤刻薄；然以劝戒，亦复佳也，故录之。『腰藏小碟步如梭，拱立床前细语和。添足画蛇迎客笑，甘心走狗任人诃。恩邀半勺称无冀，惠受三分说谢多。最喜残灰犹带润，且伸拇指试研摩』。着有诗文集未梓，遭乱后焚毁无存。

　　乙未之乱，诸巨室去住维艰。不识时者成隐匿不出，而各小夫欲乘隙为乱。郑澄波明经（如潘）情笃桑梓，与其宗人简斋广文（以典）不顾身家，苦劝同人尽心筹划，全活实多。及事平，闭户读书，不干世事。有送友回籍五律云：『梓里烽烟后，亲朋散四方。羡君归故国，愧我困蛮乡。世事新棋局，人情薄纸张。分身无羽翼，何以得翱翔』？未几，竟以忧愤终。

　　闽中郑肖彭枢部（籛）庚寅游台，题唐薇卿中丞请缨日记云：『功名何必柱镌铜？单骑居然郭令公。奏疏一封书八卷，华夷谁不识英雄』？『书成重译遍传观，西贼闻之胆亦寒。敢以无人轻我国？崎岖万里一郎官』。『时局艰难肯顾身，鸿泥何独志风尘。南交归壁中朝日，信笔千秋付史臣』。『玉门生入羡班超，吏部文章世不祧。我欲请缨无路去，读余热血动中宵』。中丞所刊诗，畸人多诵之。

　　观诗知人，斯言也余初未敢深信，今而后知古人之不我欺也。凡诗带蔬笋气者，其人必吝；带脂粉气者，其人必淫；带尘土气者；其人必俗；不检点字面者；其人多疏；爱修饰者，其人多诈；无警句者，其人必庸；工炼句者，某人蕴藉；粗豪者诗亦粗率；沉潜者诗亦沉重；气吐长虹者，抱负不凡；骨凌秋隼者，志节迈众；含华佩实、纯瑜无疵者，气节高超；博带峨冠、周规折矩者，品学端正；讲道学者多俚；矜才学者多夸；奋笔嶒崚、含情凄惋者，必早达而夭；清稳有致、余韵悠然者，必晚享而寿；无病呻吟者一生落寞；含愁潇洒者毕世平安；押险韵能稳者，履险如夷；押平韵而涩者，处泰而窘；少年坎壈，大都起不高超；晚岁屯邅，皆由结无余韵；居心险诈，每以险语冷字欺人；作事骄奢，多摭僻典群书骗世；趋炎附热，往往抱杜尊韩；令色巧言，句句匀黄铺白；桀骜不驯之气，定是奸雄；怪诞不经之言，必非佳土；忠臣孝子，语必平正，情必缠绵；烈士奇勇，志自恢闳，言自慷慨。诸如此类，不可枚举。持此衡人，百不失一。今而后知诗、礼、易三者，皆有藏往知来之妙，深入其中，于涉身持世，所益非浅。夫子学易，尝云可以无过；左氏传中恒以言语仪节断人生死，亳厘不爽。观诗知人，斯言信不诬也。而世人乃以雕虫小技视之，盖亦未窥其底蕴也。

　　刘省三爵帅（铭传），为中兴名将。治台数载，百废俱兴。外人尝目为政治家之巨子。所著大潜山房诗钞，曾文正公亲为序行。其间名句，美不胜收。余最爱郊行古体一篇，及晓行一联云：『五更不辨旌旗色，一路惟闻车马声』。他如有感五言云：『不幸入官场，奔劳日月忙。何曾真富贵，依旧布衣裳。负性无谦假，宜人说短长。莫如归去好，诗酒任疏狂』。七律如遣怀云：『自从家破苦奔波，懒向人前唤奈何。名士无妨茅屋小，英雄总是布衣多。为嫌仕宦无肝胆，不惯逢迎受折磨。饥有糗粮寒有帛，草庐安卧且高歌』。偶作云：『三十人为一品官，多人憎忌少人欢。旧交朋友亲疏见，新结邻封应答难。好管是非生性直，不忧得失此心宽。风尘劳苦无休息，憔悴形容羞自看』。此皆从阅历中得来，非他人所能道也。而读其无锡道中一绝云：『满地烽烟百战收，轻舟来去任情游。青鞋布袜无官气，一样同人上酒楼』。则又雍容雅度，大有名士风流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