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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闲庐诗话
偷闲庐诗话 民国 杨香池
●第一集
余自幼酷嗜唫咏,然自觉性情放荡,绝少精纯之作。惟于古今名人佳什,见则爱若琪璧,辄熟诵之。诵之者再,复手录之。二十年来愈积愈多,书窗无事,乃检取惬心者,附以所见,编为诗话。正所谓未能调羹,略知辨味。若欲以此语于著作之林,则吾岂敢。
古人论诗,重意不重词。可知词华且不足贵,而况尘羹土饭者哉!
宋教仁先生登杭州韬光寺绝顶,有句云:“徐行屈曲路,竟上最高峰。”此借登山而示训者也。又某某咏楼梯云:“楼梯数十层,意将一步登。未达身已坠,逞能反不能。”此借登梯而示戒者也。
某某述感有句云:“不动产惟书与砚,自由权是酒和诗。”以新句词相对,俱见工稳。又穷愁,又悲愤。
吾国家庭专制,自古已然。恶习所趋,致夫妇间而多离异。如《孔雀东南飞》、《上山采蘼芜》等篇,即记载弃妇之诗也。然《孔雀东南飞》为长篇,乃纪述焦仲卿妻兰芝之被弃,实受姑恶之影响,琐细写来,层次井然。以描写手腕之经济而论,则《上山采蘼芜》一篇,尤觉精采动目。
余近有伤时七言律句五首,已录入诗稿四首,余一首因首尾欠佳,故删之。然颈腹两联,语颇沈痛,删去殊觉可惜。其诗云:“大地连年哭战伐,千家万邑呼灾荒。民生危殆同虚症,宦海升沈类戏场。”虽祗此寥寥二十八字,而近年国家纷乱,社会危困之情形,已可慨见矣。
吾国官吏,每届交卸,喜以诗留别绅民,而盛夸其政绩。不知官吏之有所利民者,原属应尽职责。自讠羽其长,自扬其绩,适足以见笑而自辱耳。昔楚南张汉皋宰吾邑,政声卓著。其留别诗能脱去俗吏口吻,颇足珍赏,特录于此。其一云:“收回祖国四千年,劫后余生亦黯然。自笑一麾还出守,个中端有宦魔缠。”其二云:“匹马孤征万叠山,戎衣楚楚剑生寒。何绿化作冠裳会,得与绅民保治安。”其三云:“自惭无术起疮痍,万种离情付雪泥。忽听鹧鸪声断续,劝侬先有子规啼。”其四云:“龙泉百斛洗心清,宦海茫茫误此生。赢得春裘今典尽,踏花归去一鞭轻。”其五云:“云开衡岳望嵯峨,风约滇池静不波。游子一身忘是客,算来幸福占偏多。”其六云:“小住蒲门意自如,又逢春送柳眉舒。从今一别潇湘去,看见秋鸿便寄书。”
或谓和诗最难。余谓和诗不难,稍习诗者皆易为之。惟和诗多不足重。以其和人之诗,每每不能如我之意,必牵强引就,以致天性丧失。此古人所以多鄙弃之而不为耳。
作诗多由一时兴致而成。昔潘大临工诗多佳句,谢无逸以书问有新作否。潘答书云:昨日闲卧,闻搅林风雨声。起题其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吏至,遂败意,止此一句奉赠云云。今春予与笑我生自郊外归还,觉春景满目,动人吟兴,乃相约联句十绝。己得两首,适遇他友而乱以他事,遂未续成。始信古人之言,不我欺也。今特录联句于此以为纪念。其一云:“触目风光迪不同(笑我生,)桃花无语向人红(香池。)归鞭笑指孤城远(香池),万树炊烟夕照中(笑我生。)”其二云:“几竽修竹几人家(香池),如画远山罩晚霞(笑我生。)呼犊声喧流水外(香池),撩人归意道中花(笑我生。”)
苗沛霖《题湖山石》七言二绝,意新句奇,不落凡响,诗中之珍品也。其诗云:“金精朗朗耀三台,沦落尘寰亦可哀。知己纵邀颠米拜,摩挲已屈补天才。”“位置豪家白玉栏,终嫌骨格太孤寒。不如飞去投榛莽,留与将军作虎看。”读古人诗,有时触动其灵机,偶有所吐白,往往胜过于古人者甚多。《解人颐》载杜牧之有“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未曾饶。”后王威宁乃翻其意云:“近来白发不公道,偏向愁人头上生。”又《随园诗话》有某某《题张果老倒骑驴图》云:“此老倒骑驴,不知是何故。为恐向前差,忘却来时路。”近于某报亦见载有一首云:“举世千万人,谁比这老汉?不是倒骑驴,凡事回头看。”俱皆工于运化。岂似世之直袭前人之意,而反自讠羽能入古调者所可同日语哉!
郭发一《咏蠹鱼诗》云:“琐琐如何也赋形,虽无鳞甲有鱼名。原来全不知书味,枉向书中过一生。”颇觉讽刺无痕,恰切有味。
吴江姚焕章《连日暴雨》云:“雷震漏天宫,风驰转地轴。人间垢秽多,日日蒙汤沐。”可谓弦外有音。
阅《游戏杂志》,见有署名锦霞者,其自嘲云:“纵教读破书万卷,比着男儿总不如。”满腔幽恨,溢于言表。使天下女才子读之,亦当眉皱。
诗写一己之情感易,写人人所同之情感难。余旧作有句云:“静中得句多如意,愁裹观书少会心。”又:“文章古老神堪味,言语重烦人厌间。”未识能博得人人所同之情感否。
孙绳祖《讠永老马》云:“蹄铁销磨齿渐加,凄凉对剑惜年华。半生奔走骨仍健,前路苍茫眼不花。木落秋风悲伏栀,草荒日斜想呜笳。识途最是寻常事,寄语孙阳休浪夸。”借物写志,大有暮年壮心之概,亦咏物之佳什也。
吾邑张也良先生《落仙山雨中春望》云:“落仙山下雨蒙蒙,柳半青青桃半红。遥望万峰低缺处,孤城楼阁渺茫中。”写景自然,真如古人所谓诗中有画,王摩诘不得专美于前矣。
文学屡经革命,而旧日所号为富有诗书之上,大受排击,难以谋生,甚且流为乞儿者多矣。昨笑我生为述某文丐题壁诗云:“年来花样剧翻新,误我文章已不灵。千里逃荒须尽白,沿门托钵眼谁青。田庐飘没家何在,骨肉散亡劫饱经。剩有余生无死所,浪浪老泪满衣襟。”谚云:满腹文章,不能充饥。信然。
“清晨早起夜眠迟,仆仆劳辛总不辞。骨肉抛开千里外,艰难诉与一灯知。短裘绽裂何人补,长铰飘零只自随。报道家书连续至,开封半喜半惊疑。”此某某途中述感之作,曾载于《民权素》中,惜已忘其姓氏。风尘奔走,客况凄凉,实有如此情景,令人不厌百回读。
辽苏叶时杰《二妇行》云:“二妇泣路侧,哽咽复长吁。适来行路者,为之立须臾。问妇何处来,痛哭胡为乎?一妇长叹息,未语泪如珠。良人早逝世,无子一身孤。同族觑予富,相议共分腴。使侄为予子,谓作年老娱。侄心亦不良,养予如畜奴。日暮腹中饥,何曾见盘盂;天寒衣裳破,霜雪侵肌肤。年迈百无能,侄又将予驱。驱我出门外,仰天一号呼。诉冤至县署,胥吏较锱铢。人情薄似纸,谁肯念何辜。因此流为丐,乞食以自硼。夜宿古寺中,荒草伴野狐。日午不得食,偃卧泣穷途。一妇闻斯言,泪尽眼欲枯。自言有儿子,不如他人无。我儿年少时,宛转依人雏。我儿年稍长,性情竟别殊。殷勤为娶妇,本以事老姑。不意妇娶来,反将姑管拘。小媳朝命我,入田拾薪苏。不肖夕命我,执蒸入中厨。朝夕杂苦作,终日不得舒。我亦有弱孙,孙肥祖母癯。长幼悉饱暖,不念老勤劬。饥来乞食去,忍饿立街衢。二妇言既翠,泪眼各馍糊。肠断行路者,搔首几踟蹰。”养子如畜,伤伦减理。曲为细描,至为惨戚,令人不忍卒读。
担当和尚,滇之甯州人。诗有奇气,如题画云:“僧手披霜色有无,千层林麓尽皆枯。尚留一干坚如铁,画裹何人识董狐?”“孤灯照影不胜情,净水茅堂冷气生。不待西风摇落尽,笔尖动处有秋声。”又《池亭玩月》云:“霜老羁禽悲木落,水枯明月照残荷。”皆寄意深远。
洱源何稚元先生,明末逸士也。九岁即能诗文,著有《浪楂集诗文稿》。录其《闺情》云:“美人吹玉笛,疏影杏花间。独怨黄昏月,怜人淡一湾。”昆明《竹枝词》云:“金马比郎妾比鸡,不须芳草怨萋萋。愿郎驰驱万里去,妾自守更报晓啼。”俱见才情清丽,音节爽朗。
罗鹍图先生,吾乡之名宿也。诗似少陵、剑南,著有《溟南唫草》一卷。《清明即事》云:“到此英雄都气短,算来儿女总情长。”《冬至廿后》云:“梦觉有情宵渐短,身闲无事日增长。”《暇日偶成》云:“屋漏蚁成市,蓬低燕不巢。”词显意新,余最喜诵者也。
楚雄刘毅庵先生,明末领乡解。国亡后,隐居不仕,布衣终老。著有《脉望集》,沈郁顿挫,逼近少陵。《猎骑》云:“马嘶断岭云边树,入渡斜阳谷口烟。”《春初》云:“懒将短发窥青镜,剩有雄心恋绿萍。”《石丈人》云:“无情白日催人老,霜发何曾误上头。”皆集中之佳句也。
剑川赵樾老,亦吾滇文学巨子也。其《向湖村舍诗集》中,有《碧蛲渔舍》五言四绝,录存二绝。诗云:“屋后碧蛲山,门前昆池水。萧萧四壁风,老屋蒹葭裹。”“微雨开桃花,红对春山笑。呼儿晒蓑衣,花边有残照。”又“舟随浪驶轻于叶”一句,亦佳。
钱南园御史,身居谏垣,不畏权贵,高风亮节,世所钦崇。其书画亦多为人珍赏。诗句可采录者,如“壁鼠冷窥空瓮下,沙鸥喜近短墙来”,又“白鸥回露渚,黄扬风枝”,亦不失为佳句。
“水牛浮鼻渡,沙鸟点头行”,此取眼前景物成诗,何等真切自然。而李西涯《麓堂诗话》评为下净优人口中语,乃唐诗之恶劣者。然则今之新诗有“亲爱的,把我的性灵和心都给你了”,又“月亮呀,我亲爱的月亮呀”等类,将更谓之何哉!
诗话之作,收选贵严,评议贵当。二者失一,即非诗话,乃杂记矣。
诗之收选,当以事切、情真、理实、意妙为主,不然则浮滥矣。
余之诗话,虽乏高深见解、精当评语,然收选之诗,则未敢越其前举四者之范围。保山令鲍厦先生雅擅文学,尤工于诗,著有《静悟轩诗草》。录其《有感》云:“行纵无定野云忙,老我边城两鬓霜。访友难忘风雨夜,浮家长在水云乡。违心富贵如朝露,回首楼台近夕阳。五十年来身世感,不堪挥泪问苍苍。”按《顺甯府志》载,先生字了恭,安徽歙县人。清咸丰辛西,适解保山任,路阻不能归。永昌为回匪陷后,贼强浼以事,坚决不屈。流寓云州,邑人多受学焉。先生为觉生侍郎仲子,陷于离乱中者十余年。虽诗酒自遣,强哭为笑,抑亦可悲也已。同治癸酉,乱定,始旋皖,诗多散失无存。
某某《船行》诗云:“橹声吚呀泛中流,人与琴书共一舟。漫道瓜皮轻似叶,四围山影压船头。”雅人深致,自负不凡,而以淡逸出之,是宜学者。
《南社集》中,醴陵傅钝根《题山寺》云:“犬团红叶睡,鸟乱白云飞。”绝似辋川。又金山姚光《古意》云:“侬似团园月,愿郎如地球。月依地球行,昼夜无尽头。”新隽可味。
钱塘陈蝶仙,诗多绮艳,颇似玉溪,亦近今著名之诗家也。其《感怀》云:“杀身岂必竟成仁,世态浮云认未真。大半交游皆误我,万全计算不由人。最能体贴惟妻子,无可商量到鬼神。太息孟尝门下客,若非潦倒便清贫。”颇有随园之才,香山之风。
诗之作,不外“情感”二字。此说古今中外皆同。
诗歌占文学重要地位,不但宣达个人情感,而且代表时代思想。如《三百篇》,无非叙述当时国风、民俗、政教,此研究吾国占代社会学者,必根据于《毛诗》也。
吾国之劳工劳农,辛苦状况,至为可悯。宋梅尧臣《咏陶》云:“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然犹不如聂夷中《咏田家》云:“二月卖新丝,五月耀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言婉痛深。
诗能引起孝思者。晋王裒每读《毛诗》,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辄为流涕,门人为废《蓼莪》之篇。诗能感悟少义无恩者。魏文帝尝令其弟植七步中作诗,如不成,行大法。植应便声为诗,曰“责豆持作羹,漉豆以为汁。萁在釜底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文帝乃不加之以罪。诗能保存古物者。某显宦大兴土木,将伐一古树为梁。有士人题诗于树云:“亦知此去栋梁材,无复苍阴覆绿苔。只恐月明秋夜冷,悮他千岁鹤归来。”显者见之,遂不伐树。诗能化气息争者。郑板桥官潍县时,其弟与人争墙,寄信与板桥,欲借势压人。板桥答以诗云:“千里家书为一墙,一墙相让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其弟得诗,乃不与人争论。时代变迁,思想言论亦因之而多变迁,操觚者当就时立言。作文如此,作诗亦如此,作诗话亦莫不如此。
洱源马东初先生,博学能诗。著有《抱霞轩诗稿》,颇多佳作。《洞庭夜泊》有句云:“倒影星翻渔火乱,掠波风送棹歌长。”清灵飘逸,颇极夜泊之妙。
吾乡四围皆山,每当春草怒发之时,牧童多燃薪野宿。远望之,则火光明朗如星,散落满山。且山高树多,月夜偶行山径,四望则黑影沉沉,惟觉月色随路线而光明耳。余友郑伯侨暮行锡铅道中,“牧童宿野燃星火,小贩赶场待月光”七言一联,及“月光随路白,野火连山红”五言一联,皆写实也,非亲历其境者不能领会其妙。
唐人多伤时感乱之作,如“信知生男恶,不如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荒草”,又“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又“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裹人”,又“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徵徭”,以及《石壕吏》、《折臂翁》诸诗,皆描写当时兵祸之重,官吏之恶,人民之苦。抚今思昔,能不怆然!
清之季世,国人盛倡革命。一般文人如梁任公辈,欲借诗歌鼓吹民云,尊崇尚武,好为雄壮之词。对于杜子美之《兵车行》及伤乱诸作,亟力痛诋。至谓吾国数千年来,民志卑弱,皆由是类诗歌阶之厉也。顾满清逊位,民国成立,兵篇全国,不可谓不尚武矣。然军阀专横,拥兵自卫。回首十年,烽烟满地,死亡枕藉,伤心惨目,又岂当时梁任公辈所料及哉!吾人丁此危难,读《兵车行》等诗,愈增悲感。并见古人非好为此,乃不期然而然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