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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闲庐诗话
胡蕴字石予,昆山蓬板镇人。著有《半兰旧庐诗稿》,诗格在苏陆之间。佳句七言如“楼高一鸽曝红日,溪浅双凫眠绿烟”;五言如“风急山无色,香清草有花”,“得书如友至,展画当山看”。
胡寄尘为南社中人,亦今之有名文学家也。著有《大江集》诗稿。《春游杂诗》云:“出门何所见,萋萋陌上草。含雨复含烟,做就愁多少。”“为羡钓鱼乐,携竿过小溪。夜来春水涨,便觉石桥低。”“离离墓上草,一岁一回青。如何墓中人,千年睡不醒。”“菜叶如碧玉,菜花如黄金。不费一钱买,采来衣上簪。”语明意显,酷肖随园老人。
周拜花《春来诗》云:“沿篱野┺渐成竹,著树余花犹恋枝。”此乃观物起兴。徐枕亚《始闻秋风》诗云:“落叶醉如雨,断鸿凄似弦。”此乃乃间声生感。范君博则有“调雏燕去帘常卷,抱叶蝉喑雨未央”两句,盖合观听以成诗者。虽情致各别,而皆清妙自然。
老友问庐谓天下作诗人多,知诗人少。诚哉是言,殆于诗道中已三折其肱者矣。“人生天地间,大小各有愿。我性自迂疏,惟求诗骨健。僻居避尘嚣,长卧养痴钝。一瓯野山茶,两殆香荞饭。开池方可丈,蓄草深及寸。窗静槐影凉,雨余荷香嫩。清风拂鸣琴,落花吹如霰。明月复多情,照我吟时砚。灵机与天籁,邂逅争来献。诗成不传人,聊付黄鹧啭。悠然此仙境,岂止拟南面。吾生犹幸得,沦落尚何怨。”此诗曾载某报,题为《漫兴》,不知作者真名,惟下署楚女二字。奇身清境,领略清趣,复有此清才,发出清音,令人羡煞。
陈树人,今之新文学家也。工绘事,兼能诗。其《题闲云野鹤图》云:“脱却樊笼返自然,九霄之外任高骞。掉头一顾鸡和骛,争食无时亦可怜。”独清独醒,怀抱高洁。盖感于国家已成贪污之恶化,不堪闻问也。
废书空白中录句云:“野烧挟风飞过岭,晚霞晕日倒街山。”画工虽巧,恐亦无以逾此。《敦拙堂诗稿》十余卷,柴桑陈东浦著。内有《屯田谣》云:“山头叶黄,种麦山冈。山上叶落,种麦山脚。”注云:“羌人不晓月令,以木叶为候。录之以见不开化之民,其智识低浅如此。”
董成,唐时道人。有《思乡作》云:“泸北行人绝,云南信未还。庭前花不扫,门外柳谁攀?坐久销银烛,愁多减玉颜。悲心秋月夜,万里照关山。”音调风格,亦不逊于当代名家。
周霞,字国华,号海楼隐士,叶榆人。精医,著有《海楼吟草》。年六十二犹强力健步,游学东瀛,亦一振奇人也。诗如《甲辰冬日本战胜俄于奉天,商农组织十五万众至两重桥庆祝,天皇莅会感赋》云:“三呼万岁震东京,汉国农商尽是兵。十五万人齐祝捷,他人含笑我吞声。”无限隐忧,在于末句。盖已窥破倭奴之野心及其残暴,恐吾国亦难保不蹈俄罗斯之覆辙耳。
诗之难莫过于五绝。盖字仅二十,亦须有气势,有含蕴,始能成为佳作;不然便易流于轻滑无味。篇览古人诗集中,五绝最少,七绝次之,甚至五七绝皆无者,可知其不易矣。
开发公粟,账济饥民,原为善政,惟往往司理不得其人,致多流弊而少实惠。吾国人民缺乏公德,借公肥己,成为惯习,良可叹矣。叶榆李愚园先生《食粥叹》云:“厂门开,食粥来。千万人,哭声哀。大者一盂小者半,胥吏执签按名散。少壮努力争向前,老弱举步愁颠绊。自晨至午始得食,饥肠已作雷鸣断。朝粥粥抵餐,暮粥粥抵水。饮水难疗生,犹胜无粥死。今日未死明日来,行行太息尔何哀。哀食粥,不曾饱。此言莫说恐公恼。街头多少叹枵腹,厂中日费十石栗。公活我,德如天。十石粟,三万钱。三万钱,价高迈。穷民无钱乞米来,胥吏将米出厂卖。”悲哉饥民,惟恃公粥苟全此命。乃胥吏窃而中饱之,胥吏何其忍耶!读之几欲泪下。
”刀剪征衣就,寒硭动暮天。愿随风响激,流送到君边。”“楼头杨柳春,井井梧桐月。犹未寄寒衣,朔风忽吹雪。”此周苍岩先生之《征妇词》也。音节语意,苍凉入古。先生名榛,大理人。生平著述数万言,兵燹皆付灰烬,仅《巢云山馆诗存》二卷行世。
担当和尚名普荷,明末滇中逸士也。痛祖国沉沦,不愿仕清,而隐于僧。善画工诗,前已录入数首,今复选获《关山月》一诗云:“关山月,才圆又复缺。嫁夫未三载,与夫永决绝。更因明月太孤寒,致使花柳无颜色。花柳多情不耐秋,徘徊只见月当头。不知边塞征人苦,可与闺中一样愁。剪刀声碎虫声哽,少妇停梭清夜永。解衣怕上合欢床,有恨都成明月影。欲报朝廷甘自弃,女流饶有丈夫气。若得挥戈建大功,妾愿居孀君尽瘁。”结尾数语,极其豪壮,是欲以勇武勉勖国人杀贼报国耳。
有《题过担当和尚塔》诗云:“名姓老逃惮,悲歌诗万首。知音太古松,夜夜清风吼。”“客过与谁言?不留君百岁。独余一片月,挂在高楼际。”“画师虽已去,画笔存天然。片雨苍山过,林峦一抹烟。”以上三诗,见于友人抄本中,不落作者姓氏,爱而录之。
袭故蹈常,油腔滑调,诗之大病也。而凿幽缒险,意涩语硬,亦诗之大病也。
诗中脱落事理物情,设词空洞,已成晦语,有何意味?直吐胸臆,过于露筋露骨,又未免浅率。王渔洋之重神韵,袁子才之讲性灵,皆各偏其说耳。
以诗之源流而分唐别宋,固可;若美唐薄宋,则不可。盖唐人有唐人之美,宋人有宋人之美。宋诗虽有浅率,唐诗亦多恶劣。《诗法萃编》所举录者已不少矣。
春鸟秋蛩,各呜其呜。人聆之,各趣其趣。顾鸣虽不同,而适意悦情则一也。
美妙之诗,天籁也;鸟蛩之音,亦天籁也。各适其适,曲尽其妙。诗人之徒竞事摹唐拟宋,学杜法李,天籁已失,决无佳品,又何苦如此。
眼光各具,理论各别。同一诗也,虽经他人评定,苟吾有所得,何妨再加批评,只莫作隔靴搔痒之谈可耳。
佳句读过,每喜记之。但常将作者姓氏忘遗,是亦吾之懒性也。犹记有句云:“得时优孟千金易,失路英雄一饭难。”又:“韶华误我年年易,贫困衣人事事难。”世态如此,为之奈何。又:“论交久后真情见,入世深时盛气平”,又“饥寒能短英雄气,患难方知故旧情”,自是阅历有得之言。
《向湖屯阝舍诗集》尚多佳诗,如《黄平道中》云:“顿觉山容媚,苍松点翠微。晴雷翻峡吼,怪石挟云飞。路滑泥双屐,屯阝孤树四围。寒鸦先倦客,接翅暮巢归。”风格峻峭,语意链拔。《雨后望湖》有句云:“入城山色云遮断,过水荷香风拗回。”《题画》云:“瀑飞千尺练,树晕一身苔。”俱新雅可诵。七言之拗字,五言之晕字,尤用得妙。
予友伯侨尝云:内乱不息,十年之内成病国,二十年变弱国,三十年便要亡国。何其言之沉痛也。嗟乎!今民国已廿一年矣。此廿年中内战不息,国家之损耗,人民之牺牲,几不可以数计。假以之对外,纵不能决胜列强,亦足以固我边圉。奈何争地争城,自相残杀,置国家于不顾耶!若长此以往,自亡无日矣。吾甚愿吾友之言勿中。朱ぇ君女士《潇湘叹》一诗,感伤内战,语语酸楚,其亦吾民痛史之一乎!诗云:“养兵卫国乃殃民,避秦安得桃源津。三湘本是安乐土,战云忽起天地昏。溃兵到处恣劫掠,乡村庐舍还遭焚。可怜湘民被茶毒,奔走逃亡一路哭。回首家山不可居,宵寒只傍荒林宿。莫问南军与北军,一军败走一军屯。弄兵今日如儿戏,从此鸿沟不再分。五月农村膏雨足,四郊不见田禾绿。已经世乱废春耕,安得年丰望秋获?大兵之后必凶荒,又将饿死填沟壑。年年江上赛龙舟,今年惟有兵艘浮。舰督飞奔犹不及,那管累累众楚囚。吁嗟乎!湘民逢浩劫,屈子亦穷愁。三年两度遭蹂躏,汨罗江水长悲流。”
崔颢《长干曲》云:“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宋之间《渡汉江诗》云:“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同是久别家园,一则爱乡情切,欲得乡人而一畅叙;一则疑虑满腹,不敢问诸来人。盖心怀各别,感咏因之互异。至卢亻巽之《南楼望》云:“伤心江上客,不是故乡人。”则异地孤身,望乡人而不至,诉离恨而无由,倍觉怆然。
唐人忆亲思乡之诗,佳者甚多。其因节序而作者,如王维之《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云:“遥知兄弟登高处,插遍茱萸少一人。”又高适之《除夜作》云:“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其因景物而成者,如无名氏之《杂诗》云:“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又李白之《静夜思》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皆一时感触,怅然成诗,情致各不相同,殊堪寻味。
诗以理性情,故诗之具有至性至情者,不假粉饰。盖堆砌故典,最足以失性情之真。古人或有所引用,则皆化合自然,不露迹痕。世之才短者,妄事效颦,专以事物典类填塞入诗,自谢博雅,不知已落下乘,去诗远矣。
人无高尚品格,何足称道。诗句亦然。诗之名贵者,必品高格雅。举而喻之,或如潮奔浪涌之雄壮,鸟鸣莺啭之清真;骏马奔驰之豪放,天鹤飞鸣之飘逸;危岩悬瀑之奇险,晓角悲风之凄清;三春花草之富丽,一天星月之高华。又或淡如晚秋之山,响同高楼之笛;净似清泉白石,艳比彩霞锦云;新如晴岚霁野,古似漠鼎秦钟;秀若奇峰翠岫,健同劲弩强弓。至于锤链,则铁中之钢似之;苍老,则匣中之剑似之。风流之至,俨如舞蝶飞花;隽雅之极,绝类美人香草。
野性粗情,多具剑拔弩张之态;冬烘学究,无非气腐言酸之吟。本属庸流,何来佳品?
《云南杂志》,清末滇中留日学生所创刊也。其诗词栏多悲国感时之作。如侠少吉《野园玩牡丹》诗云:“心薰富贵奴根芽,异种称王万古嗟。世界文明先进国,岂无代表国民花。”祖国沦亡,异种称尊,二百余年,无人收复。借花寄既,作者其当日之革命家耶?又南昆仑生《航海》云:“猎猎寒风吹客衣,烟痕樯影认依稀。夕阳下没水平线,白浪如山鸥乱飞。”写状海洋,语新景切。又侠僧留学弘前联队,《中秋感赋》有句云:“万丈寒涛孤岛梦,一轮明月故乡心。”情景浑成,体势大方。
甯墨公,名李泰,浙江人。毕业云南武校,护国、靖国两役,曾充上校参军。性好诗,虽身历戎行,犹不废吟咏,颇有古名将风。其后改任文职,官楚雄安甯等县,政余多纪游之作。《登龙山顶》云:“十里炊烟平地起,一轮斜日半峰街。”《游朝阳庵》云:“僧散空留佛守寺,尘封只见鸟窥门。”《九渡河》云:“僻径柴荆长,深篁野笋肥。”落笔清稳。武人有此吐属,洵不易得也。
怀宁舒固庵(养初),有隽才,著有《曼陀罗花室诗稿》,生时即自选,自刻,自序。其序中答客问之言,说出作诗须在自主自求之意,不啻为摹古者痛下针砭,特录之以实余之诗话。序云:“客曰:子刻诗毋太早乎?将有议子之后者。予曰:吾本不欲人知吾诗。吾为之,人之议与否,非吾事也,非吾诗中事也。人之诗,有似李、杜、王、盂者,有似苏、黄、陈、陆者,有自谓其某篇似唐,某篇似宋者,有自谓某句为前人所未道,以为必传之作者。噫!其下笔之时,先已有人之见者存。其诗殆为人而作者哉!蒙窃谓诗本性情,试取古人诗杂录之,勿署其名,一一而知为某人之诗。何也?其人其时其事宜有此诗,此诗之先天也。抒难达之情,状难写之景,人百语,我一语了之;人一语,我百语犹未了之。意必正,词必雅,此诗之后天也。至于神韵气味,则视其人读书养气奚若,非可揣摹而得。揣摹而得者,一望而知揣摹而得也。吾之为诗,如孺子初学语,愈稚弱愈觉其真;又如老妪说家常,人愈厌闻,愈言之亲切有味。孺子、老妪之心,孺子、老妪自知之,自言之,且必如是言之而后快。吾之诗,亦必如是言之而后快。古人之诗,古人亦必如是言之而后快。后人或专言古人之所言,或专言古人之所不言,均非其自言也。夫以区区笔墨,可以自主之事,而听命于人,则何事非听命于人哉?吾愿数百年后,人交相谓曰:养初之诗,殊不类古。则吾之愿毕矣。客大笑而退。”又有咏二月七日雪云:“奇花开到牡丹尖,数点红梅映绮檐。窗内围炉窗外雪,春寒只隔一重帘。”《咏镜》云:“黑白纷无定,妍媸辨最难。人言不足信,教尔自家看。”才清语隽。而《咏镜》一首,自寓警惕,尤不失忠厚之旨。读其诗,可以知其趣,并可知其人矣。
海虞邵齐熊中翰著述宏富,其《一业居诗卷》,尤多佳构。录其《上韬光径》云:“万竹绿如海,一峰青到天。”意新笔奇,令人惊服。
《九畹轩诗草》一卷,桂林张含兰女士所著。诗极清丽,如《偶成》云:“林暗雨将来,天际孤云起。一帘春意寒,人倚东风裹。”又《闲情》云:“竹裹扣门惊吠犬,隔帘红出小桃花。”
盐城史剑尘女士著有《海棠轩诗存》,《田家即事》云:“屯阝暗篱落烟火生,深林无人鸡犬静。十里稻花风遇香,半钩月色澹相映。野人扶醉归来迟,秋草寒虫满幽径。”意境幽寂,摹写如画。
兵戈一起,庐舍垃墟,田园寥落,饥馑随之。丁逢乱离,极人生之不幸也。乡先正袁慎夫先生《老农叹》五古一首,写乱后农家苦况,至为可悯。诗之悲愤诚挚,堪迫少陵。诗云:“兵余岁易凶,春老愁无极。百里一牛存,田园生荆棘。老农愁且耕,代牛资人力。四人挽犁行,一人扶犁侧。束缚四肢劳,终朝行匍匐。半亩未及终,西山日已昃。翻羡死无求,畴能生不食。里闾灰烬余,久作饥寒色。长官幸贷徵,群盗复相逼。不识我谷成,输官与输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