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虫诗话

雕虫诗话 民国 刘衍文

●自序

诗话者,论诗用笔记体以出之者也。其名称滥觞於宋欧阳公《六一诗话》,同时而起者,有司马温公《续诗话》、刘贡父《中山诗话》。其后流风所扇,大振芳尘,如明之李西涯、清之王渔洋,本以诗为一代宗工,出其心得,自足凌驾一代;而章实斋先生则曰:“诗品、文心,专门著述,自非学富才优,为之不易,故降而为诗话。”又谓好名之习作诗话,以党同伐异,或用为标榜声气之具,或作为宛转逢迎之术,探抉其病,固亦尽之矣。然诗话之佳处,亦有未可厚非者,敬申一得之愚,以就正於君子:

一曰取其便利也:欲著专书,剪裁去舍,煞费经营,非兀兀穷年,难为体统;诗话则不然,兴之所至固可书,偶然拾得亦可记,信笔推阐,不限体统,不已善乎?且此非畏难趋易也。驰鹜衣食之徒,奔走风尘之客,设无闲适工夫,埋头著述,虽怀提要钩玄之志,而苦无繁征博引之暇,退而撰为诗话,亦势使之然也。

二曰罗其琐细也:刘彦和有云:“富於万言,贫於一字。”吾人但知著百卷巨书,如《通考》、《通志》,体例编排不易,即一篇之文,一首之诗,亦各有其人不易知之谋篇布局。不特此也,一句之得,或能如石蕴玉而山辉;一字之失,或竟使璧微瑕而价损。此等一鳞半爪,倘丽之他篇,则成累赘;欲取而成章,则苦支离;若弃而弗留,又安忍任其泯威。此情此理,亦唯诗话可兼收并畜之也。

三曰用为资料也。欲作专文,常苦证少,因累及理之脊贫,有妨文之醇肆。参稽资料,有赖平居搜辑,方能取用便宜。见而不记,久易忘心。此韩非内外储说之所由作也。苏东坡诗云:“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谈艺言谛,亦犹是也。且记之於册,兼可练笔抒心,非仅与清词丽句为邻也。

审是诗话,亦笔记之专门流派也。实斋以与随园有隙,措辞不免意气,涉於偏颇,见《文史通义》中《诗话》、《书坊刻诗话》、《论文辨伪》、《与吴胥石》等篇。不可不辨也。且余今偏欲借暇而习作诗话,故敢妄起而一伸其冤词焉。且衍文才学本陋,四六通之文,未敢自许,岂得以乱言著述!特借他人杯酒,一浇胸中鬼垒而已。名曰“雕虫”者,盖扬子云有言:“雕虫刻篆,壮夫不为。”处此浊世,悲愤交集。虽年事尚少,未敢自衰,而风雨摧春,秋思早透,则其非壮夫也亦可知矣。

民国三十五年暮秋龙游刘衍文序於浙江省通志馆。



●卷一

余自幼好读诗,贪多而感触亦多,多欲言而未能已者。自信有偏嗜而无偏执。来浙江省通志馆后,初唯向馆长余越园(绍宋)师请益,后又多与编纂宋墨庵(慈抱)研谈。越公以衍文诗文皆不善作,作亦徒费力,而独称许评论诗文有只眼,尝以力超刘彦和、章实斋为勉。顾与越公论诗于古虽合,于唐宋已稍有离,于明清则异趋殊多,致断断争辩,幸不以为忤也。墨庵先生则于拙文《驳章实斋论文辨伪》极为激赏,又以拙诗多新意,尝为点窜多处,心甚感之。

“不学《诗》,无以言。”不读《诗经》,不知诗有繁富之源汇。顾仅诵《诗经》,仍不能写好诗也。或曰:《诗经》之作者,又何尝读诗,何以能写好诗也?曰:时不同也。巢树穴居,弓刀御敌,天造草昧,谁曰不宜;今欲守兹古拙,以有机械必有机心立说,宁不虑灾及其身耶,故艺之渐趋于巧,亦必然之势也。王船山等以《诗经》为后之诗人所不可及,实为过于尊经之说,未可信从也。

然《诗经》实为四言诗之极诣。后有作者,纵陶元亮亦未能及之。但苦文繁意少。就成熟而言,其诗虽具社会性与地方性,而无我之个性在焉。故《诗经》虽为源汇,而不能不有待于进化矣。

汉人创而为五言,一字之增,沾溉后世,迄今未废。四言之典则,乃归统于文。五言之纯朴,《古诗十九首》乃其极诣也。王世懋谓此乃五言之《诗经》,陆时雍《古诗镜》称之为“诗母”,然皆古之有心人为之也,故哀怨忧伤,而不失沉郁之味,此其所以难到也欤?

建安风骨,世重曹刘。谢灵运言子建有八斗才,世亦目为“绣虎”。以文章而论,固独步当时,而为诗实多疵累。刘彦和于《才略》篇谓“文帝以位尊减才,陈思以势窘益价”,锺嵘乃列曹植为上品,曹丕为中品,曹操为下品。而陆时雍则于子建有微词,而独美子桓,以其为“优柔和美,读之齿犹余芬,质如美媛,顾盼生姿”。王船山则更变本加厉,狠斥子建,称美子桓,以两人实有仙凡之隔。后毛先舒亦以“子桓风流猗靡,如合德新妆,不作妖丽,而自然荡目”云。而区区则生性粗率,故赏心所至,反在一世之奸雄。诵其诗,足以荡气回肠,一销胸臆之郁勃肮脏也。板桥道人《与江宾谷、江禹九书》谓“曹之丕植,萧之统绎,皆有公子秀才气,小乘也。老瞒《短歌行》、萧衍《河中之水歌》,勃勃有英气,大乘也”云云,则得吾心之同然矣。

后人于陈思,都颇推重其《野田黄雀行》。虽系有感而发,而设想未尽合情合理。尤以结句“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二语,则子非雀,安知雀之心战!梅圣俞谓诗有内外意,外意欲尽其象,内意欲尽其情。而此诗若捆加推敲,则两皆失之矣。

建安风骨,气体独尊,学之易粗。下逮晋宋,词多风韵。就发展而论,则题材已趋向多样性,诗家之个性化亦已完成。然学之易弱,而与平和之音,不得淆混也。

《诗品》言陆海潘江。又言陆机为晋代之英。《文中子事君篇》谓“荀悦,史乎史乎,陆机,文乎文乎”,《晋阳秋》引张植语,谓“二陆乃今之诗伯”。近人章太炎亦谓晋代以陆机为最妙。而严沧浪则又以陆“独在诸公之下”,褒贬俱失其平,善乎《古诗镜》之论曰:“陆深而芜,潘浅而净。”则实获我心,盖于“才患太多”能转进一解也。

古诗文都自创自成,恒具性灵。东汉之辞赋杂文,甚且子部专著,悉多模仿。子云最称大家,时人虽有覆瓿之诮,而若疾虚妄之王仲任,亦称美之而无贬辞,而无有苏子瞻“以艰深文其浅陋”之斥也。细按其著,实乃巧用前人间架,任我施为,深具匠心,未可以迹取也。而诗之拟古而得者,则迟至晋陆士衡为有成,汉无有也。

《诗品》引汤惠休曰:“谢(灵运)诗如芙蓉出水,颜(延之)如错采镂金。颜终身病之。”后宋人亦以“至宝丹”讥王岐公(禹玉)诗。顾百宝流苏,用以装点门面,亦殊不易也。此吾论诗之所以有取乎温、李、西昆,亦好吴梅村、陈碧城,近亦善樊樊山、易实甫,虽知此非诗之极诣,而相题行事,涉及儿女私情者,舍乎此,岂尚有过之者哉!谢客之诗,其十世孙僧皎然称颂尤高,严沧浪亦谓其诗“无一篇不佳”。王船山《古诗评选》卷五更言“自有五言,未有康乐;既有康乐,更无五言”。似比李于鳞“唐无五言古诗”之语尤为偏激。然细按其诗,多有矫揉,且欠洁净者,谓之芙蓉出水,尚难契合也。

陶谢合称。初看则谢较令人注目,静观则陶最耐人寻味。《诗品》不重陶,杜老初亦不重陶,何大复且以“诗弱于陶”,是固于一时之诗风有关,实亦乃浏览之粗略所致。东坡“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之评,细审而后得者也;放翁“学诗当学陶”之语,晚而后悟者也。然皆已无及矣。盖彦和《体性》篇云:“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新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难可翻移。”诚不刊之论。故东坡和陶诗,人谓全然不类;放翁初时“但欲工藻绘”,继乃“诗慕雄浑苦未成”。再欲改絃,岂可得乎。故越园师谓余诗文无有可观,亦缘笔势已定,无可转移。窃思少小习帖,教师皆命临柳公权书,长而悔悟,然已难去此框架矣。诗文入手后之难于通变,毋乃类是乎!

越园师《论诗绝句》有云:“唐音宋理元丰致,下逮明清格遂卑。赖有亭林作砥柱,平生不作等闲诗。”首句评惊最善,后三句未敢苟同。然各有说焉。

唐诗不论初盛中晚,音皆可吟。初唐颇具情韵,体多疏而事多虚。虽有浮藻而不致若齐、梁、隋、陈之伤骨,缘调多流转足补其气,然长篇多有部伍凌乱处,若骆宾王之《帝京篇》,卢照邻之《长安古意》,虽风靡一时,足为典则,而此病未除也。

盛唐之诗,韵厚而深,声宏而壮。诗圣少陵,诗佛摩诘,诗仙太白,固足觇儒、释、道三家之迹;而少陵沉郁,时多放语,或流于粗;摩诘清雅,神韵悠长,而律未细;太白飘逸,俊逸清新,或流于率。然大体而论,皆阳刚之气也。明人“诗必盛唐”之说,虽偏执偏好,而同声共震,代不乏人。盖若论诗,宗唐者终必当以盛唐为归;若扌舍盛唐而言唐诗,犹大厦之失梁栋也,奚所状其阔大哉?

中唐之诗,骨格渐弱,韵少而浅,对仗趋巧,沈归愚谓律诗往往后幅不振,可谓知言。然不论元、白、刘,抑或韩、孟、韦、柳,音仍可取,未尝失之瘠哑也。

晚唐之诗,义山、牧之,称小李杜,一秾丽、一清丽也。又义山与飞卿称温李,温则艳丽也。又合冬郎称温、李、冬郎者,冬郎则婉丽也。顾此乃就其主要风格而言之,非谓诸家之诗,篇篇皆如是也。此四家诗,实晚唐之主流,皆韵长而弱,已渐向词化,则一时风会所趋。或有使气而着力者,终欠浑厚,若许丁卯、赵倚楼、许洞庭是已。尝有多人诗重盛唐而独非中晚者,亦有诗重盛中而不齿初晚者,皆偏执过甚。定公云:“我论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慨是名家。”最获我心。工感慨而愤激者,其唯罗江东乎!

初唐之诗,有近晚唐者。若杜必简《赠苏绾书记》云:“知君书记本翩翩,为许从戎赴朔边。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又《渡湘江》云:“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岂不近晚唐乎?

宋诗之言理,乃事理、条理、哲理之谓也,故较唐诗为密。唯其文理密察,故近于文。导源亦杜陵,于元白亦有潜流通贯,人或未之知也。

宋诗宗派亦多,而人之恒言宋诗者,但专指江西诗派言之耳,此言唐诗之有时专指盛唐而言同一揆也。不明此旨而浑言唐宋,往往胶葛不通。

北宋自以苏黄为大师。两家皆好用典故。王而农《姜斋诗话》云:“人讥‘西昆体’为獭祭鱼。苏子瞻、黄鲁直亦獭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鳍鲨也。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颇中其失。顾后人之诗,能不用一典而成者有几何哉!要之,熟典可用,僻典荆┥少用,或能不用即不用,即熟典亦不当滥用。且今时异世殊,博通典籍者已鲜,诗文用典及于经史,在昔为常谈,于今已生僻。无已,则稍加小注说明,以便导读,亦势所必然。若效毛西河讥顾宁人作诗注《北史》出处之为,则非揆时达变之道矣。

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记山谷之言云:“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一作窥入)其意而形容之,为之夺胎法。”此山谷之所得也。唯所举例,未荆ǐ当,致人易于淆混,故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八《辨证类》非之,乃以山谷言是而觉范之举证为非,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亦误以夺胎为换骨,杨万里《诚斋诗话》、刘埙《隐居通议》卷十一遂混言夺胎换骨。窃以觉范所记,意本不误,倘稍作铨释,以警策之例明之,则醒豁而易悟矣。

夫换骨者,乃炼句之一法也。如陶隐居《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李太白《山中问答》云:“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笑而不答”,隐居先已代言之矣。诗之取意,机杼全同。又太白《秋下荆门》云:“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则从正面落笔,貌异心同,斯又换骨之另一技法也。又山谷《戏呈孔毅父》诗中之名句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似亦从杜陵《天末怀李白》诗“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变化而来,皆谓文士怀才,终归蹭蹬,亦《易》“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之意也。惟杜语沉郁之至,亦悲愤之至。而山谷多用典实拼凑斩合。“管城子”用昌黎《毛颖传》典,指笔,借喻文土。“食肉相”用《后汉书班超传》典,借喻贵。“孔方兄”乃钱,用《晋书鲁褒钱神论》典,借喻富。“《绝交书》”用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典。虽独具匠心,而感慨则浅,题曰“戏呈”,得其实矣。且声律呕哑,难于吟诵,遂失唐音。顾意大同而词大异,不能不谓之换骨也。

换骨有化俗为雅者。如谚云:“情人眼裹出西施”。而白香山《秦中吟议婚》前四句云:“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黄山谷《答公益春思》云:“草茅多奇士,蓬华有秀色。西施逐人眼,称心最为得。”(按黄诗《能改齐漫录》卷三十一《佚文》己引之。)哀芗亭《红豆村人诗稿》卷四《效疑雨集体十三首》之十二云:“见面欢娱背面思,百年能得几多时。盟心好订他生约,啮臂难书薄命词。未必倾城皆国色,大都失足为情痴。生知不免风流罪,甘堕泥黎不负伊。”芗亭诗颈联,非但概括而尽意,且能转进一层,倘断章取之,数语相较,芗亭后来居上无疑也。

又谚云:“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按邵康节有《养心歌》云:“得岁月,忘岁月;得欢悦,忘欢悦。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放心宽,莫胆窄,古今兴废言可彻。金谷繁华眼里尘,淮阴事业锋头血。陶潜篱畔菊花黄,范蠡湖边芦月白。临会上胆气雄,丹县里箫声绝。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黄金无艳色。逍遥且学圣贤心,到此方知滋味别。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出处毋乃在此乎?顾前于康节,唐末之罗江东,其《甲乙集卷》三《筹笔驿》云:“抛弃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后于康节之陆放翁,其《剑南诗稿》卷三十四《冬夜读书忽闻鸡唱》云:“龌龊常谈笑老生,丈夫失意合躬耕。天涯怀友月千里,灯下读书鸡一鸣。事去大床空独卧,时来竖子亦成名。春芜何限英雄骨,白发萧萧末用惊。”更后钱牧斋《有学集》卷二《句曲逆旅戏为相土题扇》云:“赤日红尘道路穷,解鞍一笑柳庄翁。谁知夭矫犹龙貌,但指摧颓丧狗容。运去英雄成画虎,时来老耄应非熊。人间天眼应难值,看取吾家石镜中。”又卷六《左宁南画像歌为柳敬亭作》中有句云:“时来将帅长头角,运去英雄丧首尾。”虽各有所指,亦各有所感,然吾逆料:康节未必读江东之书,放翁涉猎较广,且素善巧取,必得见罗邵诸集。牧斋博览群籍,前录诸诗,或当早收眼底。后人之作,是否受启于前修,虽不可知,但若就诗论诗,不可谓非换骨也。然江东心郁而伤痛,康节心平而气消,放翁心哀而凄楚,牧斋则心躁而愤激矣。又按翟灏《通俗编说诵》引史炤《通鉴疏》引谚语云:“福至心灵,祸来神昧。”二语较之上述诸诗二联,似更简要得体,而包孕至广,然乎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