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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星说诗
一一六、展成有绝世才情,而诗多弱处。惟其佳语,自不可没。
一一七、右丞《息夫人》诗:“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何足为异?而一时作者皆阁笔,不可解。阮亭谓其不着判断语,此盛唐所以为高。此真势利之语。咏息夫人诗,杜牧之“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严而婉,风调亦佳。孙廷铨“无言空有恨,儿女粲成行”,固是妙语。吾乡吴瑟甫有诗云:“万舞有干卿甚事?空教涕泪说先王。”亦尖。
一一八、族弟骏华诗云:“誓死曾赓皦日诗,谁从盲左听浮词。千秋艳说桃花庙,只是夫人未得知。”说本《列女传》而存心忠厚,则过诸人远矣。
一一九、毛大可不喜苏诗,汪蛟门举“竹外桃花三两枝”云云,如此诗亦道不佳耶?大可曰:“鹅也先知,怎只说鸭”,童语也,宜为笑柄。宋方惟深诋坡诗为淫言亵语云云,或语及坡诗“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方云:“做多,自然有一句半句道着。”坡好诗固不止一句半句,然较小毛语绝通。
一二○、谭友夏“秋声半夜真”句,明是佳句,而诋之者则云:“然则甲夜、乙夜,秋声尚假乎?”不通之论,与小毛同一可笑。
一二一、“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鲁望《白莲》诗,不过一时直书所见,不自知其贴切。后人只当论其好不好,不当论其切不切也。阮亭、随园俱以为移用不得,此便是笨伯口吻。至如俗人以为咏白牡丹、白芍药亦可,硬将此二句移用,是尤笨伯之尤者。《庄子》曰:“辨生于末学。”总之此诗在作者不自知其切不切,而后人乃一一妄为解事,可笑也。
一二二、姜白石《诗说》曰:“僻事实用,熟事虚用。”颇有见地。又曰:“一家之言,各有一家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亦甚是。又云:“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余谓“自然”一行,即当于理、意、想中求之,舍理、意、想而别求所谓自然,则为空套耳。
一二三、王土禄以龚芝麓“流水青山送六朝”为才子语,陈其年“浪拥前朝去”为英雄语。我道此两语都是袭人唾余语,称甚才子英雄!
一二四、太白虽草草落笔,终有倏忽出没光景,所谓逸,所谓仙。伯敬云:“读太白诗,当于雄快中察其静远精出处,有斤两、有脉理。”此语为粗蠢人下一碱砭,但必如伯敬之注诗,吾恐太白不愿其如此操心也。又云:“今人把太白只当作粗人看。”此语亦确。每见近人以乡村俚俗之诗为似太白,令人恨。伯敬先我言之,幸甚。
一二五、陈后主有“风月两边时”句,妙甚。罗昭谏“故人何处月明时”句,与此同妙。
一二六、章子厚论书云:“学书当作意使前无古人,凌厉锺王,直出其上,始可自立少分。若直尔低头,就其规矩之内,不免为之奴矣。纵复洒脱至妙,犹当在子孙之列,不能雁行也,况于抗衡乎?”此非苟作大言,乃至妙之理也。子厚此语,可愧死文字家摹古者。
一二七、欧阳公有云:“意好句必好。”是大不然。何人胸中无诗意?所以不皆能诗者,不能作句耳。且意好句不好,宋人往往而是。大抵学力不富,性情不旷,故句有晦之病。如此者虽有好意,不得云诗。吕南公云:“意有余而文不足,如吃人之辨讼。”古来吃人辨讼亦多矣。
一二八、“空梁落燕泥”亦佳,欧公独不喜之,知诗不及炀帝矣。
一二九、张邦基谓《长恨歌》不如《连昌宫词》,以整玉作终篇无所规正,微之诗乃微而显。洪容斋、王弇州俱云然。夫诗派有不同,元、白二诗来脉又不同,焉可即此而论其优劣。必欲论其优劣,则元诗有秽语、不得体语,白则无之。岂非白之才高于元乎?必以白诗无所规正为不如元,我则云《连昌宫词》不如皋陶“拜手”一歌。质之古今人,岂不可笑?
一三○、王次回诗亦有佳处,惜多支涩。一首好诗有一句支涩,一句好诗有一字支涩,便为扫兴。义山好作情语,亦多晦涩语,岂为此体者必流于晦涩耶?
一三一、义山作情语,次回亦作情语;义山悼亡,次回亦悼亡;义山有晦涩之病,次回亦有晦涩之病,何相似也。
一三二、柳诗有支涩生硬之病,韦则无之。此柳所以不如韦也。东坡、沧浪甚称柳诗。阮亭伸韦抑柳,是定论。竟陵评柳云:“非不似陶,只觉调外不见一段宽然有余处。”此语不特为柳诗发,道尽不会做五古人病痛。
一三三、沧浪谓子厚非元白可望。元不必言,白则大家也。子厚固不乏佳语,然欲以拟乐天,则未也。
一三四、《黄鹤楼》诗亦殊寻常。沧浪以为唐人七律第一。谭友夏亦云:“太白废笔,虚心可敬。后人犹云作《黄鹤楼》诗,耻心荡然。”语真乖谬!太白废笔,亦偶然败兴时所为也。《凤凰台》诗俗以为拟《黄鹤楼》,此语不知太白曾亲口告人否,附会可笑。
一三五、千歧百种,莫如唐诗。然当时未有是此非彼相攻击者,所谓君子和而不同。若明七子之互相攻,是小人同而不和也。
一三六、杜五律胜七律,七律竟无佳者。
一三七、《秋兴》八首,俗人奉为山斗。锺谭则屏之,随园亦以为不佳。诸公皆谓杜老长处不在此,余谓杜老长处未必不在是。粗硬多疵,是杜诗本色。锺谭与袁既以《秋兴》为不佳,然此外杜老七言,未必皆遇于《秋兴》也。诸公毕竟讠术于盛名,不敢议耳。祝枝山诋杜诗,以村野为苍古,椎鲁为典雅,粗犷为豪雄。语虽未必尽然,然开辟以来,杜诗不可无此人一骂。
一三八、李宾之诗,有掷笔空中,昂头天外之概。新乐府无一丝落窠臼,运笔如风,天授非人力也。何、李辈不能梦见。王弇州以宾之为陈涉,何、李为汉高,殊谬;俗子更不满其乐府,更谬。但其长篇七言,殊觉有篇无句,五古尤不佳。
一三九、姚仙期以大复诗“如听云中奏乐,但觉洋洋盈耳”,此明明所谓耳食也。沧浪以读李杜诗“如挟天子以令诸侯。”此明明随园所谓摹杜尊韩,托足权门者也。此辈自供其势利无知之状,可发一笑。
一四○、襄阳“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此是假话。供奉“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此是老实话。
一四一、李空同主摹仿,何大复主创造。论其孰是?自然以何为是。惜乎何亦未必能造创也。
一四二、晚唐不出名人,甚有佳诗。名人如司空、皮、陆之类,反少佳构。
一四三、司空表圣自述生平得意句,清新者固多,有近于拙者,又往往上句佳而下句劣者。至如“解棋僧亦俗,能舞鹤终卑”,此等滞语,入魔道矣。
一四四、亭林云:“以韵从我者,古人之诗也;以我从韵者,今人之诗也。杜拾遗、韩吏部未免此病。”此语是千古通论、确论,为限韵、叠韵者大加针砭。
一四五、亭林有云:“古诗无题,唐人以诗取士,始命题分韵,而诗学遂衰。”夫唐代取士,命题分韵,是已,然唐诗不皆为取士之诗,不皆为分韵命题之诗。因取士之一端,遂云诗学之衰,有是理哉?
一四六、王敬美云:“晚唐诗萎尔无足言,独七言绝脍炙人口。其妙至欲胜盛唐。”夫以晚唐为萎尔无足言,吾知其未读晚唐诗。以晚唐七绝胜于盛唐,吾又知其未读盛唐诗也。晚唐七绝固佳,然亦何必云胜于盛唐。
一四七、子瞻云:“言有尽而意无穷,天下之至言也。”然言尽意穷,实是宋人通病。
一四八、颜延之“镂金错采”,余不知其所镂何金?所错何采?谢康乐“初日芙蓉”,余不知其何为初日?何为芙蓉?
一四九、昭谏“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俗本作“明日无钱明日愁”,便不佳。
一五○、昭谏《七夕》云:“月帐星房次第开,两情惟恐曙光催。时人不用穿针待,没得心情送巧来。”《七夕》诗翻新者甚多,此为最胜。
一五一、昭谏《柳》诗:“自家飞絮犹无定,争把长条绊得人。”翻新如此,觉后世“柳丝只管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等语,真可不作矣。
一五二、近人选近人之诗,往往其诗题引有关涉自家名姓者,便不问佳否登之。随园言选诗者七病,此而八矣。遗山《中州集》已不能免。
一五三、随园称学诗者当学海之清澜浮天,不当学黄河之挟泥沙以俱下。余谓袁诗正堕于黄河之泥沙而不自知。善夫洪稚存称袁诗为“通天神狐,醉辄露尾”,奇谈确论。
一五四、咏物诗状其景象甚难,言其身分却易。堆砌故典,尤不足尚。状物之景象,易陈易泛。
一五五、人以少陵诗为集大成,此真污蔑少陵诗。夫人中之集大成者,圣人也;诗中之集大成者,不过袭众人之余唾耳。曾是少陵而出此!
一五六、张玉笥诗危丽英爽,铁崖不能及,真异材。孙仲衍造字幽,运笔锐,亦其后劲也。
一五七、何大复云:“诗溺于陶,谢力振之,古诗之法亡于谢;文溺于隋,韩力振之,古文之法亡于韩。”李于鳞云:“唐无古诗,唐自有古诗。”此等语,吾不知其从何处说起,只可置之不论。牧斋力与此辈辨,犹之人在梦中呓语,而我必欲与之诘难,何必!
一五八、义山古体最佳者:《韩碑》、《无愁果有愁曲》、《河阳诗》、《赠四同舍诗》、《李夫人诗》;近体最佳者:《吴宫》、《北齐》、《嫦娥》、《隋宫》、《过楚宫》及《无题》诸作。此外丽语佳句非不多,特瑕掩其瑜耳。大醇而小疵者,则此数首尽之。律句如“月从平楚转,泉自上方来”、“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月澄新涨水,星见欲销云”,俱佳。又“河声晓上天”五字,尤奇妙。
一五九、桐乡冯浩注义山诗,以其《无题》诸诗,皆谓其欲与令狐氏修旧好。《木兰花》一绝:“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谓其比己之素在令狐门馆。妄扯见证,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最可笑者,义山《药转》一首,朱竹以为如厕诗,冯浩更以为妇人私产诗。夫古人诗不可解,听之可也,岂可作如是解哉!乃注解未确,先讥义山之秽渎笔墨,亦所谓愚而自用。宋人称义山诗为文中一厄,如此注释,又义山一厄也。虽然,亦由义山生平好作晦涩不可解语,自贻伊戚耳。
一六○、义山咏柳诗约十余首,无一佳者。随园称其“是远意相随”句能钩柳之魂,余尚恨其词支。
一六一、因闺闼语而蔑视义山,固非知诗者;必谓义山情语皆有寄托,尤非知诗者。
一六二、朱竹能为爽语,气胜阮亭。惜其才疏词杂,无怪秋谷訾其贪多,云崧谓其颓唐也。《玉带生歌》一首,云崧称其推倒一世,余终恨其有句无篇。《风怀二百韵》,袁子才谓其不删为是。夫诗之邪正勿论,第观其作孽苦凑,则在可删之列也。
一六三、能诗者作诗话尚且不尽当,况不能诗者耶?锺嵘《诗品》乃不能诗人论诗,宜其毫无着落也。唐僧皎然谓嵘非诗家流,不应为诗作评。后人见地,谁如此僧?
一六四、云崧訾梅村用韵不捡点,稚存訾梅村平仄不讲,近于吹毛。
一六五、明刘伯温、高季、李宾之,俱系一代能手而未成气候者。
一六六、纪晓岚之才,作试帖,作小说,未见其可,诗尤多恶劣处。论诗系翰苑见解,所评虚谷《瀛奎律髓》,两不通人争执耳,无谓无谓!
一六七、洪稚存云:“假苏诗不看,假王孟不看。”余为增二句云:假汉魏不看,假初盛不看。
一六八、从来一切笨人论诗,主合古,都为不能诗者言也,能诗者不必言也。袁中郎、江进之、袁子才论诗主离古,为天下能诗者言也。若不能诗者,终身求合古之万一不可得,此等人安能舆之言离古?
一六九、尝与人论诗,余谓诗之佳不佳,试以色喻:有衣服华鲜而肌理不佳者,有肌理细腻而五官位置不佳者,有位置端正而只觉滞气难耐者。美之一字,必有超乎其外者也。知此可与言诗。
一七○、作诗迟速,自无一定,大约意在笔先而已。
一七一、唐诗“相思深夜后,未答去年书”,此定系泛交,所谓相思者,非真言也。岂有知己之书隔年未答,且必深夜后方记忆乎?
一七二、李诗之逸,不在求仙、饮酒;杜诗之壮,不在落日、秋风;飞卿之艳,不在翡翠、鸳鸯;长吉之奇,不在蹋天、敲日。须知此处总有真精神、真道理在。才落腔套,便无是处。
一七三、李笠翁诗似中郎。惜非专家,故佳者无多。
一七四、龚定诗不如文,文不如词。词甚有清超者,文笔挺折处可取。然其为鬼为蜮,实未入作家,诗尤不善。
一七五、舒铁云诗,竭力求工求奇,不入自然。有意学随园,才质不如,遂有画虎之诮。
一七六、王仲瞿为随园弟子,故性情议论,一似随园。特随园系和平之音,仲瞿遭逢不偶,故激为变徵声耳。住瞿诗实无可取,舒铁云《诗坛点将录》以黑旋风为比,可笑!
一七七、阅阮芸台《两浙辅轩录》,录其佳者,往往为《随园诗话》所已载,此老信有眼力。
一七八、尤西堂《香奁二十四咏》出色处少。余亦尝拟为之,今录数断句于此。“美人身世原来幻,仙子丰容只自知。(镜)”“睡起脸霞犹掩映,旧时泪渍半馍糊。(粉)”“宫中旧事添丹颊,笔下新词《点绛唇》。(脂)”“春云无绪风前约,晓梦初回枕畔寻。(钅义)”“窗前刺绣穿针易,月下吹箫按曲难。(指环)”“衣上何须拖锦带,身边恰好挂香囊。(钮)”“花气自能迷师蛱蝶,罗纹谁与绣鸳鸯。(香囊)”“掌上乱随飞燕影,堂前无奈玉环魂。(带)”“蝤领系将金络索,鲛绡映出玉精神。春风未到鸳鸯被,怕受新寒惯着身。(袜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