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诗晬语

  △五十三
  文姬悲愤诗,灭去脱卸转接之痕,若断若续,不碎不乱,读去如惊蓬坐振沙砾自飞。视胡笳十八拍似出二手。宜范史取以入传。
  △五十四
  苏、李以後,陈思继起,父兄多才,渠尤独步。使才而不矜才,用博而不逞博;邺下诸子,文翰鳞集,未许执金鼓而抗颜行也。故应为一大宗。
  △五十五
  陈思极工起调,如“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如“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皆高唱也。後谢玄晕“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极苍苍莽莽之致。
  △五十六
  阮公咏怀,反覆零乱,洽寄无端,和愉哀怨,ㄈ诡不羁,读者莫求归趣,遭阮公之时,自应有阮公之诗也。笺释者必求时事以实之,则凿矣。刘彦和称:“嵇旨清峻,阮旨遥深。”故当截然分道。
  △五十七
  壮武之世,茂先、休奕,莫能轾轩;二陆、潘、张,亦称鲁卫。左太冲拔出於众流之中,胸次高旷,而笔力足以达之,自应尽掩诸家。锺记室嵘,季孟潘、陆间,谓:野於士衡,而深於安仁。太冲弗受也。过江以还,越石悲壮,景纯超逸,足称後劲。
  △五十八
  士衡旧推大家,然通赡自足,而绚采无力,遂开出排偶一家。降自齐、梁,专工队仗,边幅复狭,令阅者白日欲卧,未必非陆氏为之滥觞也。所撰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言志章教,惟资涂泽,先失诗人之旨。
  △五十九
  汉、魏诗只是一气转旋,晋以下始有佳句可摘。此诗运升降之别。
  △六十
  陶公以名臣之後,际易代之时,欲言难言,时时寄,不独咏荆轲一章也。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诗自能旷世独立。锺记室谓其原出於应璩,目为中品。一言不智,难辞厥咎已。
  △六十一
  晋人多尚放达,独渊明有忧勤语,有自任语,有知足语,有悲愤语,有乐天安命语,有物我同得语,倘幸列孔门,何必不在季次、原宪下?
  △六十二
  诗至於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康乐神工默运,明远廉俊无前,允称二妙。延年声价虽高,雕镂太过,不无沈闷;要其厚重处,古意犹存。
  △六十三
  前人评康乐诗,谓:“东海扬帆,风日流利。”此不甚允。大约匠心独造,少规往则,钩深极微,而渐近自然,流览中,时时浃理趣。刘勰云:“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游山水诗,应以康乐开先也。
  △六十四
  陶诗合下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谢诗经营而反於自然,不可及处,在新在俊。陶诗胜人在不排;谢诗胜人正在排。
  △六十五
  鲍明远乐府,抗音吐怀,每成亮节。代东门行、代放歌行等篇,直欲前无古人。
  △六十六
  齐人寥寥,谢玄晖独有一代,以灵心妙悟,觉笔墨之中,笔墨之外,别有一段深情妙理。元长(王融)诸人,未齐肩背。
  △六十七
  萧梁之代,君臣赠答,亦工艳情,风格日卑矣。隐侯(沈约)短章,略存古体;文通(江淹)、促仲言(何逊),辞藻斐然,虽非出群之雄,亦称一时能手。陈之视梁,抑又降焉,子坚(阴铿)、孝穆(徐陵),略具体裁,专求佳句,差强人意云尔。
  △六十八
  梁、陈、隋间,专尚琢句。庾肩吾云:“雁与俱阵,沙将蓬共惊”、“残虹收宿雨,缺岸上新流”、“水光悬荡壁,山翠下添流”,阴铿云:“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江总云:“露洗山扉月,开石路烟”,隋炀帝云:“鸟惊初移树,鱼寒欲隐苔”,皆成名句;然比之小谢“天际识归舟,中辨江树”,痕迹宛然矣。若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中有元化自在流出,乌可以道里计?
  △六十九
  梁时横吹曲,武人之词居多,北音竞奏,钲铙铿锵;企喻歌、折杨柳歌词、木兰诗等篇,犹汉魏人遗响也。北齐敕勒歌,亦复相似。
  △七十
  北朝词人,时流清响。庾子山才华富有,悲感之篇,常见风骨。尔时徐、庾并名,恐孝穆华词,瞠乎其後矣。
  △七十一
  子山诗不专造句,而造句亦工。步虚词云:“汉帝看桃核,齐侯问枣花。”军行云:“塞<辶向>{番飞}榆叶,关寒落雁毛。”从军云:“地中鸣鼓角,天上下将军。”法筵云:“佛影胡人记,经文汉语翻。”酬薛文学云:“羊胁连九阪,熊耳对双峰。”少陵所云清新者耶?而武林陈允倩谓老杜不能青出於蓝,直是亦步亦趋。未免扬许失实。
  △七十二
  隋炀帝艳情篇什,同符后主,而边塞诸作,铿然独异,剥极将复之候也。杨素幽思健笔,词气清苍,後此射洪(陈子昂)、曲江(张九龄),起衰中立,此为胜、广云。
  △七十三
  古今流传名句,如“思君如流水”,如“池塘生春草”,如“澄江静如练”,如“红药当阶翻”如“月映清淮流”如“芙蓉露下落”如“空梁落燕泥”,情景俱佳,足资吟咏;然不如“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忠厚悱恻,得迟迟我行之意。
  △七十四
  唐显庆、龙朔间,承陈、隋之遗,几无五言古诗矣。陈伯玉力扫俳优,仰追曩哲,读感遇等章何啻黄初、正始间也?张曲江、李供奉断起,风裁各异,原本阮公。唐体中能复古者,以三家为最。
  △七十五
  苏、李十九首後,五言最胜。大率优柔善入,婉而多风。少陵才力标举,纵横挥霍,诗中国又一变矣。要其感时伤乱,忧黎元,希稷、Ι,生平抱负,悉流露於楮墨间,诗之变,情之正也。宜新甯高氏,别为大家。
  △七十六
  五言长扁,固须节次分明,一气连属。然有意本连属而转似不相连属者,叙事未了,忽然顿断,插入旁议,忽然联续,转接无象,莫测端倪,此运左、史法於韵语语中,不以常格拘也。千古以来,且让少陵独步。
  △七十七
  少陵新婚别云:“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傍。”近於怨矣,而“君今往死地”以下,层层转换,勉以努力戎行,发乎情止乎礼义也。羌村首章,与绸缪诗“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见此粲者”、东山诗“有敦瓜苦,在栗薪”同一神理。
  △七十八
  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七十九
  才大者声色不动,指顾自如,太白五言妙於神行,昌黎不无蹶张矣,取其意规於正,雅道未澌。
  △八十
  孟东野诗,亦从风骚中出,特意象孤峻,元气不无斫削耳。以郊、岛并称,铢两未敌也。元遗山云:“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扬韩抑孟,毋乃太过?
  △八十一
  韩、孟联句体,可偶一为之,连篇累牍,有伤诗品。
  △八十二
  大风、柏梁,七言权舆也。自时厥後,如魏文燕歌行、陈琳饮马长城窟、鲍照行路难,皆称杰构。唐人起而不相沿袭,变态备焉。学七言古诗者,当以唐代为揩式。
  △八十三
  班史东方朔传云:“八言七言上下。”然东方诗不传,而八言体,後人亦无继之者。
  △八十四
  文以养气为归,诗亦如之。七言古或杂以两言、三言、四言、五六言,皆七言之短句也。或杂以八九言、十馀言,皆伸以长句,而故欲振荡其势,回旋其姿也。其间忽疾忽徐,忽翕忽张,忽氵亭氵萦,忽转掣,乍阴乍阳,屡迁光景,莫不有浩气鼓荡其机,如吹万之不穷,如江河之滔漭而奔放,斯长篇之能事极矣。四语一转,蝉联而下,特初唐人一法,所谓“王杨卢骆当时体”也。
  △八十五
  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有“黄河落天走东海”之势。以下随手波折,随步换形,苍苍莽莽中,自有灰线蛇踪,蛛丝马迹,使人眩其奇变,仍服其警严。至收结处,纡徐而来者,防其平衍,须作斗健语以止之;一往峭折者,防其气促,不妨作悠扬曳语以送之,不可以一格论。
  △八十六
  转韵初无定式,或二语一转,或四语一转,或连转几韵,或一韵叠下几语。大约前则舒徐,後则一滚而出,欲急其节拍以为乱也。此亦天机自到,人工不能勉强。
  △八十七
  诗篇结局为难,七言古尤难。前路层波叠浪而来,略无收应,成何章法?支离其词,亦嫌烦碎。作手於两言或四言中,层层照管,而又能作神龙掉尾之势,神乎技矣。
  △八十八
  高、岑、王、李(颀)四家,每段顿挫处,略作对偶,於局势散漫中求整饬也。李,杜风雨分飞,鱼龙百变,读者又爽然自失。
  △八十九
  太白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涛浪自涌,白卷舒,从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力也。集中笑矣乎、悲来乎、怀素草书歌等作,开出浅率一派,王元美称为百首以後易厌,此种是也。或云:此五代庸妄子所拟。
  △九十
  少陵歌行,如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如钜鹿之战,诸侯皆从壁眉,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与太白各不相似,而各造其极;後贤未易追逐。夔州以後,比之扫残毫颖,时带颓秃。
  △九十一
  少陵有倒插法,如送重表侄王水评事篇中“上云天下乱”云云,“次云最少年”云云,初不说出某人,而下倒补云:“秦王时在座,真气惊户牖。”此其法也。丽人行篇中,“赐名大国虢与秦”、“慎莫近前丞相嗔”,亦是此法。又有反接法,述怀篇云:“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後。”若云“不见消息来”,平平语耳,此云“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斗觉惊心动魄矣。又有透过一层法,如无家别篇中云:“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无家客而遣之从征,极不堪事也,然明说不堪,其味便浅,此云:“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转作旷达,弥见沉痛矣。又月突接法,如醉歌行突接“春光澹沲秦东亭”,简薛华醉歌突接“气酣日落西风来”,上写情欲尽未尽,忽入写景,激壮苍凉,神色俱王,皆此老独开生面处。
  △九十二
  三句一转,秦皇峄山碑文法也,元冷饮店山中兴颂用之,岑嘉州走马川行亦用之,而三句一转中,又句句用韵,与峄山碑又别。
  △九十三
  歌行转韵者,可以杂入律句,借转韵以运动之,纯绵裹针,软中自有力也。一韵到底者,必须铿金锵石,一片宫商,稍混律句,便成弱调也。不转韵者,李杜十之一二,(李如粉图山水水歌,杜如哀王孙、瘦马行类。)韩昌黎十之八九。後欧、苏诸公,皆以韩为宗。
  △九十四
  或问:“何者古诗中律句?”曰:“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何者别於律句?”曰:“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
  △九十五
  七字每平仄相间,而义山韩碑一篇中,“封狼生ァァ生貔”,七字平也;“帝得圣相曰度”,七字仄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
  △九十六
  昌黎豪杰自命,欲以学问才力跨李杜之上;然恢张处多,变化处少,力有馀而巧不足也。独四言大扁,如元和圣德、平淮西碑之类,义山所谓句奇语重,点窜涂改者,虽司马长卿亦当敛手。
  △九十七
  白乐天诗,能道尽古今道理,人以率易少之。然讽谕一卷,使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亦风之遗意也。惟张文昌、王仲初乐府,专以口齿利便胜人,雅非贵品。
  △九十八
  仲初当窗织云:“当窗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人即无志节,何至羡青楼倡耶?文昌节妇吟云:“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赠珠者知有夫而故近之,更亵於罗敷之使君也,犹感其意之缠绵耶?虽云寓言赠人,何妨圆融其辞;然君子立言,故自有则。
  △九十九
  李长吉诗,每近天问、招魂楚骚之苗裔也;特语语求工,而波澜堂庑又窄,所以有山节藻之诮。杜牧之谓:“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可以奴仆命骚。”果末天假以年,所造遂止此乎?
  △一○○
  王元美云:“奇过则凡。”学长吉者宜知之。
  △一○一
  五言律,阴铿,何逊,庾信,徐陵已开其体;唐初人研揣声音,稳顺体势,其制乃备。神龙之世,陈杜沈宋,浑金璞玉,不须追琢,自然名贵。开、宝以来,李太白之明丽,王摩诘,孟浩然之自得,分道扬镳,并推极胜。杜子美独辟畦径,寓纵横排於整密中,故应包涵一切。终唐之世,变态虽多,无有越诸家之范围者矣。以此求之,有馀师焉。
  △一○二
  起手贵突兀。王右丞“风劲角弓鸣”,杜工部“莽莽万重山”、“带甲满天地”,岑嘉州“送客飞鸟外”等篇,直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
  △一○三
  中联以虚实对、流水对为上。即徵实联,亦宜各换意境。略无变换,古人所轻。即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何尝不是佳句,然王元美以其写景一例少之。至“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宋人已议之矣。
  △一○四
  三四语多流走,亦竟有散行者;然必有不得不散之势乃佳。苟艰於属对,率尔放笔,是借散势以文其陋也。又有通体俱散者,李太白夜泊牛渚、孟浩然晚泊浔阳、释皎然寻陆鸿渐等章,兴到成诗,人力无与,匪垂典则,偶存标格而已。外是:八句平对,五六散行,前半扇对之式,皆极诗中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