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辩坻

诗辩坻[清]毛先舒

  ●卷一
  ○总论
  维诗作诂,赜有烦名,六艺群纬,义洽理备,均以宣其堙郁,节其波荡,陈美以为训,讽恶以为戒,上既足以彰知贞淫,而下亦得婉寓怨讥,而亡所讳。故乃微之以词指,深之以义类,之以风力,调之以匏弦,质之以捡括,文之以丹彩。用之当时,感人灵於和平;播之历祀,挹芳流乎无穷。所以采在二代者,与典谟并传;沿为变格者,垂至今而不废。
  诗学流派,各有颛家,要其鼻祖,归源《风》、《雅》。《风》、《雅》所衍,流别已夥,举其巨族,厥有三支:一曰诗,二曰骚辞,三曰乐府。《离骚》兴于战国,其声纯楚,哀诽淫,类出《小雅》;而详其堂构,不近诗篇,虽瓜瓞于古经,盖别子而称祖者也。后遂寝变为赋,又其流矣。乐府兴于汉孝武皇帝,曲可弦歌,调谐笙磬,《练日》奏于郊,《鹭茄》讠訇于玉帐。盖以商、周《雅》、《颂》歌法失传,故遣严、马之徒维新厥制,已而人才辞士,下逮于闾巷闺,咸各有作,飙流滥焉。"昔有霍家奴",雅留曲阕,"相逢狭路间",燕女溺志,禀酌四诗,情亡不有。魏、晋相承,体绪颇杂,而并隶乐府,莫之或变。然周、秦歌谣及《鸿鹄》、《骓逝》诸作,并采入乐苑者,以类相景附云耳。
  至于唐世乐府,绝句为多,而章句俳齐,稍同文侯恐卧之响,故填词出焉。尔时但有小令,听者苦尽,故宋人之慢调出焉。慢调者,长调长。金人欲易南腔为北唱,故小变词法,而弦索调出焉。然弦索调在填词为长,在曲又嫌其短,故元人之套数出焉。元曲偏北而不南唱,故明兴,则引信宋词,扌幻旋元嗓,参伍二制,折衷九宫,而今南曲出焉。故汉初已彰乐府,六朝稍演绝句,唐世肇词,宋时未亡而金已度北曲,元未亡而已见南曲。要皆萌芽,各入其昭代而始极盛耳。
  斯则乐府之统系,是《三百篇》之支庶也。若夫古诗,大约以五言为准。何者?
  后代四言,率多窘缚,附庸三古,难起一宗。五言,西汉则《十九》、《河梁》,东京则伯喈、平子,建安则子建、仲宣,魏、晋则阮、陆、陶、谢,六代翩翩亻隽俪之风,四唐英英律绝之制。又既趋近体,则七言兼著。故其物章比兴,辞班丽则,调务渊雅,旨放清穆,荡乐府之诙亵,闲骚人之怨乱者,其惟诗乎?若乃诗有变风雅,而端木氏又别小大正续传。予谓骚辞乐府,大约得于变传为多,而诗人有作,必贵缘夫《二南》、《正雅》、《三颂》之遗风,无邪精义,美萃于斯。是则六艺之冢嫡,元音之大宗也。(《原系篇》)
  记云:"白受采。"故知淡者诗之本色,华壮不获已而有之耳。然淡非学诣闳邃,不可袭致,世有强托为淡者,寒瘠之形立见,要与浮华客气厥病等耳。
  世目情语为伤雅,动矜高苍,此殆非真晓者。若《情》一赋,见摈昭明;"十五王昌",取呵北海。声响之徒,借为辞柄,总是未彻《风》、《骚》源委耳。
  曹植始开奇宕,顿失汉音;陆机笃尚高华,竟变魏制。浔阳省静体,已非晋骨;宣城惊人句,实始唐音。卿、延清,乃开、天之先驱;太原、东川,故大历之鼻祖。工部老面或失于俚,赵宋藉为;翰林逸而或流于滑,朔元拾为香草。
  严仪卿:"学诗入门须正。"亦有始基猥杂,后能自得师,翻然弃故,亦能至道,淳于意之受术阳庆是也。唐有康昆仑,善琵琶,自谓无敌,及闻段善本《枫香》之弹,即惊骇下拜。德宗令以本艺授康。段奏曰:"昆仑本领邪杂,且遣十年不近乐器,然后可教。"后昆仑果尽段技。今诗学染指既多,受病不少,畏砭而讳疾,护前而党同,何文士立志不如优伶远也?
  诗须博洽,然必佥才就格,始可言诗。亡论词采,即情与气,亦弗可溢。
  胸贮几许,一往倾泻,无关才多,良由法少。如瓠子驰其正道,钜野溢,又恶宣房之寒,其孰能不波?
  古今谈诗家,其持论大有三弊,而世鲜觉悟,其失往往雷声,余当辩之。其一则以作诗必有合於古之六义,斯言似已,然《风》、《雅》、《颂》固是分体,不必详论。以赋、比、兴言之,此三者是诗人之志。盖即妇人童儿发口矢辞,非直陈事,即婉转附物,或因感抒述,三者之内,必有攸当。是凡诗中,自有此三义,非谓具此三义而后为诗成也。譬诸乐然,有五音耳,任举陶瓦叩之,弦索弹之,亦必中宫羽之一音,岂谓不为器者便无音耶?自谓诗备六义,然后为佳,而牵拘胶,不胜其敝,但有栉比,无复神来。又或以庄辞为备六义,殆又不然。
  夫古人作诗,取在兴象,男女以寓忠爱,怨诽无妨贞正,故《国风》可录,而《离骚经》辞乃称不淫不乱。《诗》三百篇,大抵言情为多,乃用《尚书》、《礼运》之义相绳,何其固耶?即以丽辞果流佚者,但可指为靡音,目为变声,不可谓外於六义。何则?就其靡变,亦必固自有赋比兴耳。自斯言出,而《楚辞》、乐府尽为外篇,而傅玄《艳歌行》为贤於《陌上桑》,李唐一代便当尸祝退之,然后晚唐衰宋之作,悉登高坐矣。此一弊也。汉变而魏,魏变而晋,调渐入俳,法犹抗古。六代靡靡,气稍不振,矩度斯在。何者?俳者近拙,拙犹存古;藻者徵实,实犹存古。嗣是入唐,为初为盛,麟德、乾封间,气魄已见,开元而后,奇肆跌宕,穷姿极情,譬犹篆隶流为行草耳。穗迹书,永言告绝,怀古之士,犹增欷。然而谈者方夸为中兴,谓足高掩六季,何邪?且近体是唐代所开,而研思构彩,皆滋润六朝,十四大家,概乎沾汜,奈何爱唐棣之偏反,忘鄂跗之кк。至古体诗,居然酏水之别,益无论已。此二弊也。诗主风骨,不端文彩,第设色欲稍增新变耳。自皎然以窃占白白芳草诋刘、李诸贤,而近代亦诮白雪黄金,中原紫气,是则诚然,然要非大疵也。初、盛唐之乌鹊、凤凰,南山、北斗,龙阙、凤城,横汾、宴镐,汉、魏人之凤凰、鸳鸯,双鹄、鸣雁,惊风、白日,胪陈竹素,览者初不讶之。又如古诗,草、杨柳,便属相思;癸牡、锵鸾,辄施行迈;万年眉寿,以为颂祷;於皇陟降,用格神明。若持卑辞相格,亦复可议。要期合律,虽递袭而不妨乎高,苟乖大雅,则弥变弥堕。于是斯有彦伯涩体,长吉鬼才。近如唐六如之俚鄙,袁中郎之佻脱,竟陵钟、谭之纤猥,亦俱自谓能超象迹之外,不知呵佛未易,直枉入诸趣耳。此三弊也。(《三弊篇》)
  诗有八徵,可与论人。一曰神,二曰君子,三曰作者,四曰才子,五曰小人,六曰鄙夫,七曰瘵,八曰鼠。神者,不设矩,卒归于度,任举一物,旁通万象。
  于物无择,而涉笔成雅;于思无豫,而往必造微。以为物也,是名理也;以为理也,是象趣也。揽之莫得而味之有馀,求之也近而即之也远。神乎神乎!胡然而天乎?君子者,泽于大雅,通于物轨,陈辞有常,摅情有方,材非芳不揽,志非则不吐,及情而止,使人求之,渊乎其有馀,怡然其若可与居。推其心也,拾国香为餐,而犹畏其污也;薰祓正襟以占辞,而犹畏有口过也。是君子者也。作者,揽群材,通正变,以才裁物,以气命才,以法驭气,以不测用法。其用古人之法,犹我法也。犹假八音以奏曲,钟石之韵往而吾中情毕得达焉。故其诗如奇霏雾而非炫也,如震霆之疾惊而非外强也,澹乎若洞庭之微波而不竭其澜也,中闳而已矣,是作者也。才子者,有情有才,亦假法以范之,时有过差,时或不及,殆其当也,则为雅辞,不可为昌言。分有偏至,不能兼也;法有一体,不能合也。
  然而气必清明,辞必周泽,斯称才子矣。小人者,法不胜才,才不胜情,注辞而倾,抒愤如盈,务竭而无后虑,其小人之心声乎?故其诗若忄齐若争,若讠兆若昵,虽罗于丰翰,而不可为饰,君子视子,并器不入。鄙夫者,窘乎材者也。
  乃欲自见,故匿质而昭文,中亡情而索辞,辞孱则假于物辅。故取物也,不以益中,以涂茨外,趑趄睥睨,冀无窥者。故其语散而不贯,气时张而时萎,思不盈尺,辞联寻丈,使人厌之。瘵者,病也。望之肤立,按之无脉,如呻吟之音,虽长逾促,谓之细甚,是曰诗瘵。鼠也者,小而善窃,狡而不能为物害,故以取喻为诗者,是强解事人也。未能知之,先欲言之,袭彼之语,以市于此,矛盾而不恤,被攻而无怍色,掎摭无当,聒而不休,操笔回惑,犹厕鼠之见人犬而数惊恐也,是曰诗鼠。审声诗之士,以是八徵,参验无失,则可以观人矣。为诗者慎以自验,务治其中心而底于纯,可以无跌,匪曰文章,至道寓焉。余故详著之於篇。(lz)
  (《八徵篇》)
  欲披其文,先昭其质,故观者因文而徵情,作者原志以吐辞,则惟诗不可以为伪也。洞贯古籍,曲尽拟议,非以役物,求自见本质耳。譬之以火煅金,以鱼濯锦,知鱼火之借质,识古人为津筏。是故神明秀练者,其言芳以洁;意广识通者,其言疏以远;凄激内含者,其言抑以凌;不见歆趋者,其言静以立;萦纡恬汰者,其言微以长;光华隐曜者,其言清以典。内业既昭,本质斯呈。欲学夫诗,先求其心,故歌之而可以观志,弦之而可以见形。若夫内无昭质而郁畅菁华,胸本柴棘而放词为高,斯如鎏黄火翠,茹蘧练染,不能饰美,足彰其为贱工也。
  抑有端求复古,不知通变,譬之书家,妙于临模,不自见笔,斯为弱手,未同盗侠。何则?亦犹孺子行步,定须提携,离便僵仆。故孺子依人,不为盗力,博文依古,不为盗才。作者至此,勿忘自强,然而有充养之理,无助长之法也。
  诗固不可率尔下字,然当使法格融浑,虽有字法,生于自然。自宋人"诗眼"之说,摘次唐人一二字,酷欲仿效,不能益工,祗见丑耳。
  高手下语,唯恐意露;卑手下语,唯恐意不露。高手遣调,唯恐过于甘口,卑手反之。此古近高下之由判也。
  鄙人之论云:"诗以写发性灵耳,值忧喜悲愉,宜纵怀吐辞,蕲快吾意,真诗乃见。若模拟标格,拘忌声调,则为古所域,性灵斯掩,几亡诗矣。"予案是说非也。标格声调,古人以写性灵之具也。由之斯中隐毕达,废之则辞理自乖。
  夫古人之传者,精于立言为多,取彼之精,以遇吾心,法由彼立,杼自我成,柯则不远,彼我奚间?此如唱歌,又如音乐,高下徐疾,豫有定律,案节而奏,自足怡神,闻其音者,歌哭舞,有不知其然者,政以声律节奏之妙耳。倘启唇纵恣,戛击任手,砰磅伊亚,自为起阕,奏之者无节,则聆之者不,欲写性灵,岂复得耶!离失之察,下废玑衡;夔、旷之聪,不斥律。虽法度为借资,实明聪之由人。藉物见智,神明逾新,标格声调,何以异此!鄙人之论又云:"夫诗必自辟门户,以成一家,倘蹈前辙,何由特立!"此又非也。上溯玄始,以迄近代,体既屡变,备极范围,后来作者,予心我先,即有敏手,何由创发?此如藻采错炫,不出五色之正间;爻象递变,不离八卦之奇偶。出此则入彼,远吉则趋凶。借如万历以来,文凡几变,诗复几更,哆口高谈,皆欲呵佛。然而文尚隽韵者,则黄、苏小品;谈真率者,近施、罗演义。诗之佻亵者,效《吴歌》之昵昵;龌龊者,拾学究之馀渖。嗤笑轩冕,甘侧舆台,未餐露露,已饫粪壤。旁蹊踯躅,曾何出奇;占占喋喋,伎俩颇见。岂若思古训以自淑,求高曾之规矩耶?若乃借旨酿蜜,取喻金,因变成化,理自非诬。然采取炊冶,功必先之,自然之效,罕能坐获。要亦始于稽古,终于日新而已。(《鄙论篇》)
  ○经
  诗有赋比兴,然三义初无定例。如《关雎》,《毛传》、《朱传》俱以为兴。
  然取其挚而有别,即可谓比,取因所见感而作诗,即可为赋,必持一义,殊乖通识。唯《小序》但唱大指,义无偏即,词致该简,斯得之矣。
  戴君恩《读风臆评》云:"《葛覃》题伏章中,'为为'是也,却退一步先写中谷始生时景物。三章虚设归宁一段,认为实境,便自味索。国君夫人归宁,亦何至浣洗烦扌闰若里媪耶!"
  韩文注谓《兔》、《鱼丽》隔句用韵,然愚以为恐属偶尔。
  《汉广》:"不可休息。""息"字当是"思"字之误。
  《采》,载君恩云:"前连用五'于以'字,奔放迅快莫可遏,末忽接'谁其尸之,有齐季女',万壑飞流,突然一注。"又云:"诗本美季女,俗笔定从季女赋起。且叙事絮絮详悉,至点季女,只二语便了,尤奇。"
  戴云:"《行露》妙于用反。"又云:"首章如游鱼卸钩而出渊,二三如翰鸟披而下坠。"
  《邶柏舟》二章,先章心不可转,次及容止,见非徒内志方严,即貌亦未尝有失色失笑之嫌,即从朱氏作妇人解,亦佳。
  《燕燕》,戴云:"一二三都虚叙,四才实点,亦是倒法,与《采》略同。"
  子美诗:"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是因我而获古人之心,自《绿衣》篇末句化出,而稍变其意,意味便长。
  《凯风》,钟惺伯敬云:"'棘心'、'棘薪',易一字而意各入妙,用笔之工若此"。
  先舒以首章"南"、"心"相叶,"夭"、"劳"相叶,次章"南"、"善"不韵,"薪"、"人"相叶,用韵之变若此。
  《谷风》"送畿"正当与"唾井"对,一厚一薄,而三章反以泾自比,以渭比新,可谓怨而不妒。
  《泉水》,戴云:"'有怀于卫',诗之题也,下但藉以写其极思。蜃楼海市,出有入无,诗人用虚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