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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概
诗概 [清]刘熙载
《诗纬含神雾》曰:“诗者,天地之心。”文中子曰:“诗者,民之性情也。”此可见诗为天人之合。
“诗言志”,孟子“文辞志”之说所本也。“思无邪”,子夏《诗序》“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说所本也。
《关雎》取挚而有别,《鹿鸣》取食则相呼。凡诗能得此旨,皆应乎《风》、《雅》者也。
《诗序》:“风,风也。风以动之。”可知风之义至微至远矣。观《二南》咏歌文王之化,辞意之微远何如!
变风始《柏舟》。《柏舟》与《离骚》同旨,读之当兼得其人之志与遇焉。
《大雅》之变,具忧世之怀;《小雅》之变,多忧生之意。
《颂》固以美盛德之形容,然必原其所以至之之由,以寓劝勉後人之意,则义亦通於《雅》矣。
《雅》、《颂》相通,如《颂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近《雅》;《雅生民》、《笃公刘》近《颂》。
“穆如清风”,“肃和鸣”,《雅》、《颂》之懿,两言可蔽。
《诗序正义》云:“比与兴,虽同是附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後隐,故比居先也。《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案《文心雕龙比兴篇》云:“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异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正义》盖本於此。
“取象曰比,取义曰兴”,语出皎然《诗式》,即刘彦和所谓“比显兴隐”之意。
《诗》,自乐是一种,“衡门之下”是也;自励是一种,“坎坎伐檀兮”是也;自伤是一种,“出自北门”是也;自誉自嘲是一种,“简兮简兮”是也;自警是一种,“抑抑威仪”是也。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此诗人之忧过人也;“独寐寤言,永矢弗告”,此诗人之乐过人也。忧世乐天,固当如是。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出乎外也;“我任我辇;,我车我牛”,入乎中也。“鸣雁,旭日始旦”,宜其始也;“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持其终也。
真西山《文章正宗纲目》云:“《三百五篇》之诗,其正言义理盖无几,而讽咏之间,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谓义理也。”余谓诗或寓义於情而义愈至,或寓情於景而情愈深,此亦《三百五篇》之遗意也。
诗喻物情之微者,近《风》;明人治之大者,近《雅》;通天地鬼神之奥者,近《颂》。
《离骚》,淮南王比之《国风》、《小雅》,朱子《楚辞集注》谓“其语祀神之盛几乎《颂》”。李太白《古风》云:“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盖有《诗》亡《春秋》作之意,非抑《骚》也。
刘勰《辩骚》谓《楚辞》“体慢於三代,风雅於战国”。顾论其体不如论其志,志苟可质诸三代,虽谓易地则皆然可耳。
汉武帝《秋风辞》,《风》也;《瓠子歌》,《雅》也。《瓠子歌》忧民之思,足继《汉》,文中子何但以《秋风》为悔志之萌耶?
武帝《秋风辞》、《瓠子歌》、柏梁与群臣赋诗,後世得其一体,皆足成一大宗,而帝之为大宗不待言矣。
或问《安世房中歌》与孝武《郊祀》诸歌孰为奇正?曰:《房中》,正之正也;《郊祀》,奇而正也。
汉《郊祀》诸乐府,以乐而象礼者也。所以典硕肃穆,视他乐府别为一格。
秦碑有韵之文质而劲,汉乐府典而厚。如商、周二《颂》,气体攸别。
质而文,直而婉,《雅》之善也。汉诗《风》与《颂》多,而《雅》少。《雅》之义,非韦傅《讽谏》,其孰存之!
李陵赠苏武五言,但叙别愁,无一语及於事实,而言外无穷,使人黯然不可为怀。至“径万里兮度沙幕”一歌,意味颇浅,而《汉书苏武传》载之以为陵作,其果然乎?
《古诗十九首》与苏、李同一悲慨,然《古诗》兼有豪放旷达之意,与苏、李之一於委曲含蓄,有阳舒阴惨之不同。知人论世者,自能得诸言外,固不必如锺嵘《诗品》谓《古诗》“出於《国风》”,李陵“出於《楚辞》”也。
《十九首》凿空乱道,读之自觉四顾踌躇,百端交集。诗至此,始可谓其中有物也已!
曹公诗气雄力坚,足以笼罩一切,建安诸子,未有其匹也。子建则隐有“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之意。锺嵘品诗,不以“古直悲凉”加於“人伦周、孔”之上,岂无见乎!
曹子建《赠丁仪王粲》有云:“欢怨非贞则,中和诚可经。”此意足推风雅正宗。至骨气情采,则锺仲伟论之备矣。
公气胜,仲宣情胜,皆有陈思之一体。後世诗率不越此两宗。
陆士衡诗,粗枝大叶,有失出,无失入,平实处不妨屡见。正其无人之见存,所以独到处亦跻卓绝,岂如沾沾戈戋戋者,才出一言,便欲人道好耶!
刘彦和谓士衡矜重,而近世论陆诗者,或以累句訾之。然有累句,无轻句,便是大家品位。士衡乐府,金石之音,风之气,能令读者惊心动魄。虽子建诸乐府,且不得专美於前,他何论焉!
阮嗣宗《咏怀》,其旨固为渊远,其属辞之妙,去来无端,不可踪迹。从来如射洪《感遇》,太白《古风》,犹瞻望弗及矣。
叔夜之诗峻烈,嗣宗之诗旷逸。夷、齐不降不辱,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趣尚乃自古别矣。
野者,诗之美也。故表圣《诗品》中有“疏野”一品。若锺仲伟谓左太冲“野於陆机”,野乃不美之辞。然太冲是豪放,非野也,观《咏史》可见。
张景阳诗开鲍明远。明远遒警绝人,然练不伤气,必推景阳独步。“苦雨”诸诗,尤为高作。故锺嵘《诗品》独称之。《文心雕龙明诗》云:“景阳振其丽。”“丽”何足以尽景阳哉!
刘公、左太冲诗壮而不悲,王仲宣、潘安仁悲而不壮,兼悲壮者,其惟刘越石乎?
孔北海《杂诗》:“吕望老匹夫,管仲小囚臣。”刘越石《重赠卢谌》诗:“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又称“小白相射钩”。於汉於晋,兴复之志同也。北海言:“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越石言:“时哉不我与,去乎若浮。”其欲及时之志亦同也。锺嵘谓越石诗出於王粲,以格言耳。
刘越石诗,定乱扶衰之志;郭景纯诗,除残去秽之情。第以“清刚”、“隽上”目之,殆犹未觇厥蕴。
嵇叔夜、郭景纯皆亮节之士,虽《秋胡行》贵玄默之致,《游仙诗》假栖Т之言,而激烈悲愤,自在言外,乃知识曲宜听其真也。
曹子建、王仲宣之诗出於《骚》,阮步兵出於《庄》,陶渊明大要出於《论语》。
陶诗有“贤哉回也”、“吾与点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遗音。其贵尚节义,如《咏荆卿》、美田子泰等作,则亦孔子贤夷、齐之志也。
陶诗“吾亦爱吾庐”,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怀新”,物亦具我之情也。《归去来辞》亦云:“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陶诗云:“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又云:“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高。”可见其玩心高明,未尝不脚踏实地,不是倜然无所归宿也。
锺嵘《诗品》谓阮籍《咏怀》之作,“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余谓渊明《读山海经》,言在八荒之表,而情甚亲切,尤诗之深致也。
诗可数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陶渊明自庚子距丙辰十七年间,作诗九首,其诗之真,更须问耶!彼无岁无诗,乃至无日无诗者,意欲何明?
谢才颜学,谢奇颜法,陶则兼而有之,大而化之,故其品为尤上。
陶、谢用理语各有胜境。锺嵘《诗品》称“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此由乏理趣耳,夫岂尚理之过哉!
谢客诗刻画微眇,其造语似子处,不用力而功益奇,在诗家为独辟之境。
康乐诗较颜为放手,较陶为刻意,炼句用字,在生熟深浅之间。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谓灵运“兴会标举”,延年“体裁明密”,所以示学两家者,当相济有功,不必如惠休上人好分优劣。
颜延年诗体近方幅,然不失为正轨,以其字字称量而出,无一苟下也。文中子称之曰:“其文约以则,有君子之心。”盖有以观其深矣。
延年诗长於廊庙之体,然如《五君咏》,抑何善言林下风也。所蕴之富,亦可见矣。
左太冲《咏史》似论体,颜延年《五君咏》似传体。
韦傅《讽谏诗》,经家之言;阮嗣宗《咏怀》,子家之言;颜延年《五君咏》,史家之言;张景阳《杂诗》,辞家之言。
“孤蓬自振,惊沙坐飞”,此鲍明远赋句也。若移以评明远之诗,颇复相似。
明远长句,慷慨任气,磊落使才,在当时不可无一,不能有二。杜少陵《简薛华醉歌》云:“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何刘沈谢力未工,才兼鲍照愁绝倒。”此虽意重推薛,然亦见鲍之长句,何、刘、沈、谢均莫及也。
陈孔璋《饮马长城窟》机轴开鲍明远。惟陈纯乎质,而鲍济以妍,所以涉其流者,忘其发源所自。
谢玄晖诗以情韵胜,虽才力不及明远,而语皆自然流出,同时亦未有其比。
江文通诗,有凄凉日暮,不可如何之意。此诗之多情而人之不济也。虽长於杂拟,於古人苍壮之作亦能肖吻,究非其本色耳。
庾子山《燕歌行》开唐初七古,《乌夜啼》开唐七律,其他体为唐五绝、五律、五排所本者,尤不可胜举。
隋杨处道诗,甚为雄深雅健。齐、梁文辞之弊,贵清绮不重气质,得此可以矫之。
唐初四子,源出子山。观少陵《戏为六绝句》专论四子,而第一首起句便云“庾信文章老更成”,有意无意之间,骊珠已得。
唐初四子沿陈、隋之旧,故虽才力迥绝,不免致人异议。陈射洪、张曲江独能超出一格,为李、杜开先。人文所肇,岂天运使然耶?
曲江之《感遇》出於《骚》,射洪之《感遇》出於《庄》,缠绵超旷,各有独至。
太白诗以《庄》、《骚》为大源,而於嗣宗之渊放,景纯之亻隽上,明远之驱迈,玄晖之奇秀,亦各有所取,无遗美焉。
《宣和书谱》称贺知章“草隶佳处,机会与造化争衡,非人工可到”。余谓太白诗佳处亦如之。
太白诗举止极其高贵,不下商山采芝人语。
海上三山,方以为近,忽又是远。太白诗言在口头,想出天外,殆亦如是。
李诗凿空而道,归趣难穷,由《风》多於《雅》,兴多於赋也。
“有时白起,天际自舒卷”,“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即此四语,想见太白诗境。
太白与少陵同一志在经世,而太白诗中多出世语者,有为言之也。屈子《远游》曰:“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使疑太白诚欲出世,亦将疑屈子诚欲轻举耶?
太白云“日为苍生忧”,即少陵“穷年忧黎元”之志也;“天地至广大,何惜遂物情”,即少陵“盘飧老夫食,分减及溪鱼”之志也。
太白诗虽若天乘,无所不之,然自不离本位。故放言实是法言,非李赤之徒所能也。
幕天席地,友月交风,原是平常过活,非广己造大也。太白诗当以此意读之。
“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人之”,神仙,犹古人之耳。故知太白诗好言神仙,是将神仙当贤友,初非鄙薄当世也。
太白诗言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乐府形体耳。读者或认作真身,岂非皮相。
学太白诗,当学其体气高妙,不当袭其陈意。若言仙、言酒、言侠、言女,亦要学之,此僧皎然所谓“钝贼”者也。
学太白者,常曰“天然去雕饰”足矣。余曰:此得手处,非下手处也。必取太白句意以为祈向,盍云“猎微穷至精”乎?
杜诗高、大、深俱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
“不敢要佳句,愁来赋别离”,二句是杜诗全旨。凡其云“念阙劳肝肺”,“弟妹悲歌里”,“穷年忧黎元”,无非离愁而已矣。
颂其诗贵知其人。先儒谓杜子美情多,得志必能济物,可为看诗之法。
太白早好纵横,晚学黄、老,故诗意每之以自娱。少陵一生只在儒家界内。
杜诗云“畏人嫌我真”,又云“直取性情真”。一自咏,一赠人,皆於论诗无与,然其诗之所尚可知。
杜诗只“有无”二字足以评之。有者,但见性情气骨也;无者,不见语言文字也。
杜陵云:“篇终接混茫。”夫“篇终”而“接混茫”,则全诗亦可知矣。且有混茫之人,而後有混茫之诗,故庄子云:“古之人在混茫之中。”
意欲沈著,格欲高古。持此以等百家之诗,於杜陵乃无遗憾。
少陵云:“诗清立意新。”又云:“赋诗分气象。”作者本取“意”与“气象”相兼,而学者往往奉一以为宗派焉。
杜陵五七古叙事,节次波澜,离合断贯,从《史记》得来,而苍莽雄直之气,亦逼近之。毕仲游但谓杜甫似司马迁,而不系一辞,正欲使人自得耳。
“细筋入骨如秋鹰,字外出力中藏棱”,《史记》、杜诗其有焉。
近体气格高古尤难。此少陵五排五七律,所以品居最上。
少陵以前律诗,枝枝节节为之,气断意促,前後或不相管摄,实由於古体未深耳。少陵深於古体,运古於律,所以开阖变化,施无不宜。
杜诗有不可解及看不出好处之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少陵尝自言之。作者本不求知,读者非身当其境,亦何容强臆耶!
昌黎炼质,少陵炼神。昌黎无疏落处,而少陵有之。然天下之至密,莫少陵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