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林广记


诗林广记

提要
重刊诗林广记序

前集
卷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卷五
卷六
卷七
卷八
卷九
卷十
后集
卷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卷五
卷六
卷七
卷八
卷九
卷十
 

 

提要

  《诗林广记前集》十卷、《后集》十卷,宋蔡正孙撰。正孙字粹然,自号“蒙斋野逸”。前有自序,题岁在屠维赤奋若,盖己丑年作。考“黄庭坚寄苏辙诗”条引熊禾语,则当为元太祖至元二十六年,时宋亡十年矣。《谢枋得集》附录赠行诸篇中有正孙诗一首,盖即其人也。其书前集载陶潜至元微之共二十四人,而九卷附录薛能等三人,十卷附录薛道衡等五人。后集载欧阳修至刘攽二十八人,止於北宋。其目录之末,称编选未尽者见於续集刊行。今续集则未见焉。两集皆以诗隶人,而以诗话隶诗。各载其全篇於前,而所引诸说则下诗二格,条列於后。体例在总集、诗话之间。国朝厉鹗作《宋诗纪事》,实用其例。然此书凡无所评论考证者,即不空录其诗。较鹗书之兼用《唐诗纪事》例者,又小异尔。
 

重刊诗林广记序

  龟山先生曰:“作诗不知风雅之意,不可以作诗。诗尚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乃为有补。”予尝三复斯言。历览古人之诗,笔补造化、词泣鬼神者有矣,究其寄谲谏于温厚和平之中,不多见也。又其言散出于百氏之家,虽博雅君子,未易遍观。惟宋蒙斋蔡先生《诗林广记》会萃晋、唐及本朝诸家之诗,长篇短章,众体咸备。复取大儒故老佳话,附录各篇之下,单言只句,品议无遗,诚诗学之指南也。中之所载朱文公《闻雷》诗:“我愿君王法天造,早施雄断答群心。”欧阳公《温成阁帖》:“君王念旧怜遗族,长使无权保厥家。”讽谏当时君后,勇奋乾刚,保全外戚之意深矣。李义山《咏贾谊》:“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卢玉川《上孟谏议》:“便从谏议问苍生,到头合得苏息否。”讽谏当时君相,轸念黎元,培植邦本之意深矣。温公“太上老君头似雪,世人浪说驻红颜”,山谷“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籝常作灾”之句,实求长年积金玉之龟鉴。荆公“想应君出守,暂得免苞苴”,荀鹤“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苗”之句,实尚奔竞玩民隐之药石。“莽恭拳拳,甫笑嬉嬉”,此后山之刺阴险潛毒之人也。其他谲谏,率多类此,闻之者得不惕然于中乎?其补于世也多矣。学诗者人挟一帙,沉潜玩索,因言求心,不独声律之妙造作者之堂,抑足以销其邪心,养其正气,端人善士之域,可驯致矣。第旧板磨灭,鲁鱼互出,因命子齐贡士较正重刊,藏于家塾,与乡党学诗者共之。若金根之误,在泉且然,齐吾知其不能免矣。弘治丁巳春三月望日,赐进士中宪大夫河南提刑按察副使奉敕保固河防兼齐水利前监察御史济南张鼐书于黄陵之半闲堂。
 


  甚矣诗之难言也久矣,盖自《国风》、《雅》、《骚》而下,以迄于今,上下千数百年,其间骚人韵士,嘐嘐然曰诗云诗云者,无虑数十百计。然求其为大家数,则自陶、韦、李、杜、欧、苏、黄、陈而下,指盖未易多屈。信矣诗之不可以易易言也。正孙自变乱焦灼之后,弃去举子习,因得以肆意于诸家之诗。暇日采晋、宋以来数大名家及其余脍炙人口者,凡几百篇,钞之以课儿侄,并集前贤评话及有所援据摹拟者,冥搜旁引,而丽于各篇之次。凡出于诸老之所品题者,必在此选。正孙固不敢以言诗自任,然亦自知诗之难言,有不可以一毫私意揣摩而臆度之也。梅边松下,弄月吟风,时卷舒之,亦足以发其幽趣。尚恨山深林密,既无藏书之素,又无借书之便,所见不广,所闻不多耳。增益其所未能,不无望于四方同志云。岁屠维赤奋若,月昭阳作噩,日阏逢阉茂,蒙斋野逸人蔡正孙粹然序。
 

卷一

  陶渊明

  朱文公云:“作诗须从陶柳门庭中来乃佳。不如是,无以发萧散冲澹之趣,不免局促尘埃,无由到古人佳处。”

  杨龟山云:“陶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澹深邃,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诗,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及。”

  苏东坡云:“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

  黄山谷云:“渊明之诗,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宁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与不知者道哉!道人曰:‘如我按指,海印发光。汝暂举心,尘劳先起。’说者曰:‘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渊明之诗,要当与一丘一壑者共之。”

  陈后山云:“陶渊明之诗,写其胸中之妙。无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耳。”

  刘后村云:“陶公如天地间之有醴泉庆云,是惟无岀,出则为祥瑞。且饶坡公一人和陶可也。”

  叶西涧云:“古今诗学,冲澹闲远,惟陶渊明为难到。”

  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俗本“见”字多作“望”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蔡宽夫诗话》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见’为‘望’字,若尔,则便有褰裳濡足之态矣。乃知一字之误,害理有如此者。”

  东坡云:“此诗景与意会,故可喜也。无识者以‘见’为‘望’。白乐天效渊明诗,有云:‘时倾一樽酒,坐望终南山。’则流俗之失久矣。惟韦苏州《答长安丞裴棁》诗云:‘采菊露未晞,举头见秋山。’乃真得渊明诗意。”

  《鸡肋集》云:“记在广陵日见东坡云:‘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

  [附]东坡和渊明饮酒

  小舟真一叶,下有暗浪喧。夜棹醉中发,不知枕几偏。天明问前路,已度千银山。嗟我亦何为,此道常往还。未来即早计,已往复何言。

  胡苕溪云:“东坡谓‘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诗,则自东坡始。”

  《冷斋夜话》云:“东坡在惠州,尽和渊明诗。黄鲁直在黔南闻之,作诗云:‘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子瞻百世师。出处虽不同,风味略相似。’”

  山谷云:“东坡在扬州《和饮酒诗》,只是如己所作。至惠州《和田园》诗,乃与渊明无异。

  [附]荆公效渊明

  先生岁晚事田园,鲁叟遗书废讨论。问讯桑麻怜已长,按行松菊喜犹存。农人调笑追寻壑,稚子欢呼出候门。遥谢载醪袪惑者,吾今欲辨已忘言。

  《遁斋闲览》云:“王荆公在金陵作诗,多用渊明诗中事,至有四韵诗全使渊明诗者。且言其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由诗人以来,无此句也。然则渊明趋向不群,词彩精拔,晋、宋之间,一人而已。”

  胡苕溪云:“荆公所谓四韵全使渊明诗者,即此诗是也。”

  黄山谷诗云:“非无车马客,心远境亦静。”其意亦本渊明诗。

  饮酒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韵语阳秋》云:“贤者豹隐墟落,固当和光同尘,虽舍者争席奚病,而况于杯酒之间哉?陶渊明、杜子美皆世伟人也。每田父索饮,必使之毕其欢而后去。渊明诗云:‘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老杜诗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二公皆有位者也,于田父何拒焉?至于田父有云‘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之说,则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则何妨杜之通乎?”

  [附]杜子美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

  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语多虽杂乱,说尹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

  [附]东坡和渊明诗

  芙蕖在秋水,时节自阖开。清风亦何意,入我芝兰怀。一随采折去,永与江海乖。断丝不复续,斗水何能栖。不如玉井莲,结根天池泥。感此每自慰,吾事幸不谐。醉中有归路,了了物不迷。乘流且复逝,得坎吾当回。

  责子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固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

  黄山谷云:“观渊明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以愁叹见于诗耳。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

  [附]杜子美遣兴

  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篇,颇亦恨枯槁。达士岂是足,默识盖不早。生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

  真西山云:“渊明又有《命子》诗曰:‘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责子》诗曰:‘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子美谓‘挂怀抱’者,此也。”

  《王立之诗话》云:“东坡言:山谷为余言,杜子美困顿于三川,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聊解嘲耳。其诗名曰《遣兴》,可知也。俗人不领,便谓讥病渊明,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

  问来使

  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

  《西清诗话》云:“渊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诗家视渊明,犹孔门视伯夷也。其集屡经诸儒手校,然有《问来使》一篇,世盖未见。独南唐与晁文元家二本有之。李太白《浔阳感秋诗》云:‘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其取诸此也。”《浔阳感秋诗》,见后太白诗类。

  辛丑岁七月还江陵夜行途中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俗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南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陶渊明集》云:“《文选》五臣注《辛丑岁七月诗》云:‘渊明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思悦考渊明之诗,有以甲子题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间,只九首耳,皆晋安帝时所作也。中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作》,此年秋,乃为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即解印绶,赋《归去来辞》。后一十六年庚申,晋禅宋,恭帝元熙二年也。萧德施《渊明传》曰:‘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于渊明出处,得其实矣。宁容晋未禅宋前二十年,辄耻事二姓,而所作诗但题甲子,以自取异哉?矧诗中又无有标晋年号者。其所题甲子,盖偶记一时之事耳。后人类而次之,亦非渊明之意也。”

  《艺苑雌黄》云:“秦少游言:‘宋初受命,陶潜自以祖侃在晋世为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宋武帝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投劾而归,躬耕于浔阳之野。其所著文,皆题其年月。自义熙前,明书晋年号。自永初后,但书甲子而已。’黄鲁直诗有云:‘甲子不数义熙前。’此说盖出五臣《文选》注,《渊明集》已尝辨其非是,如少游、鲁直尚惑于五臣之说,其他可知也。”

  桃花源

  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相命肄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异。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

  《唐子西语录》云:“唐人有诗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及观元亮诗云:‘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便觉唐人费力。如《桃源记》言:‘尚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可见造语之简妙,盖晋人工于造语,而元亮又其尤也。”

  苏东坡云:“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胡苕溪云:“东坡此论,盖辨证唐人以桃源为神仙。如王摩诘、刘梦得、韩退之作《桃源行》是也。惟王介甫作《桃源行》,与东坡之论吻合,今具载其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