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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舍说诗新话
诗有学处,自读书、立志、修身、接世,以至知言、养气、修辞、立诚,皆学处也。诗有作法,自栉句、比字、寻声、考韵,以至讽人对物、写乐抒忧,皆作法也,不可以一端尽。所谓诗外有物,积之富则用之闳,学者养其根而其实可矣。诗是文艺之一部,优劣高下,自有准绳,溯其渊源,实以桐城姚先生论文之八字为嚆矢。所谓神、理、气、味、格、律、声、色者,立言最为精当,然初学者往往议其遇简。湘乡曾先生乃假姚先生阴阳刚柔之说,演为四象,曰气势,曰情韵,属阳;曰识度,曰趣味,属阴。而每象又分为刚、柔两种。此等分类,虽较姚说为详,然义涉渺茫,不能引发学人之真见。后来武昌张濂亭先生综合前说,广为二十字,分属阴阳,真可作操觚家之宝诀矣。日神,曰气,曰势,曰骨,曰机,曰理,曰意,曰识,曰脉,曰声,十字属阳;曰味,曰韵,曰格,曰态,曰情,曰法,曰词,曰度,曰界,曰色,十字属阴。阴阳界义虽未能尽明,然字类之选择分配,则精当无遗蕴矣。予以评诗之故,亦恃此二十字以为规范。尝以新法分析之:见其首行十字,均属生理学:曰骨,曰机,曰理,曰脉,生理之组织也;曰意,曰识,生理之发动也;曰神,曰气,日势,曰声,生理之著现也。此十字为一类,姑名之曰阳类。次行十字则应属物理学、文学及美学:曰法,曰度,曰界,曰格,物理学之定义也;曰词,曰色,文学之静采也;曰味,曰韵,曰态,曰情,美学之动采也。此十字姑分三类,而名之日阴。阴、阳二字,虽不尽然,但已富品评家及箸作家研究之价值矣。
予名前十字曰文之表著,后十字曰蕴含,如是则阴、阳二字,又未尝不允当也。果能由是而通其旨趣,烛其精微,则游艺之余,兼收格物致知之效,亦足多□诗文一轨,而于学诗教诗之用尤宏,庶几不负先贤,嘉惠后学。
乐肖人声者,非尽人之声而肖之也,肖其至精至美者传之器而已。诗可以入乐者,亦非尽诗皆乐,其近乐者传诸美文字而已。文字亦器也,精于文字者乃可以文为器,而因以肖其声。故善诗者未有不善于文字者也。学者欲作好诗,安可不研究文字之学乎。
诗之选字、造句、成章,虽不必尽同作文之法,然普通规范,当了解之,否则言不从,词不顺。诗从何处着手?大抵文章之士,诗虽不工而可读;不知文法者,纵有诗才,亦难于表见,往往经心着笔,终至胡乱成篇。作诗者欲得顾盼挥毫之乐,岂可不潜心文章之学乎!诗虽不必用成典故事,而前尘往迹,不可不时时涉猎。盖事理明则智虑通,诗才亦富,执笔时自无拙滞之病,鄙陋之辞矣。作诗者安可不读史乎!
《三百五》篇是经,后世之百家是传,经在则传者自有规模矩之可言。纵狂狷殊途,治乱异世,言文异轨,学行异方,而用情之丰啬,构思之邪正,发音之纯杂,当力辨而遵循之。顾兹事未易猝办,乃存乎平日之修养,而归本于素志之自然。如此则能乐不及淫,哀不及伤,敛而有文,肆而不野,合乎今世,不畔古人。至于召物呼名,属辞比事,时各有当,固无用逼似古人也。作诗者安可不先读经乎!
诵其诗,读其书,不可不知其人。顾人乃因世而著,陶在晋宋易代之交,始成为陶;杜际乱离穷困之时,始成为杜;苏李以武人发高唱,卒成汉产;元陆在宋金变歌调,方是国魂。假使今人为诗,尽作唐音,宁非怪事?由是以言,诗人而不识时务,又岂可哉!
周秦之时,学说竞起,文学亦于斯时放大光明。如屈子之牢愁,庄生之放旷,此两种境界影响于后来文学者甚大,至今不能出其范围。至如孟子集义,荀子劝学,又修辞修身二者所祖述。此四家者,实为百家之经干,百世之文宗也。作诗者安可不读子乎!
郑康成曰:诗者,弦歌讽诵之声。谓《三百篇》也。汉魏去古未远,尚有遗音。后世诗人八音并奏,杜甫独多箫管之音,韩愈多木土音,元遗山多匏音,兴化刘先生谓陆士衡乐府有金石之音,予谓陆剑南有金革之音。虽未尽然,要之为相近。然弦歌实乃最上。
《三百篇》句句事实,句句性情。后人之诗,题目也,意境也,文辞也,格调也,如是而巳。然后世诗固有优于前人者。非优胜也,时代思想由单纯日趋复杂,非古人单辞片义所能表示其接物之情也。所以学古人当学其性情义理,而略其文辞。即做今诗,亦应从性情义理入手。夸多斗靡,非法也。
诗悦等于禅悦,诗境亦无异禅境,均不可着痕迹,禅语尤不宜入诗。然不到禅关,终无碧海掣鲸之妙。昔贤谓苏东坡诗打通后壁说话,故能迷离变幻,触处生姿是也。虽然,亦终落二乘矣。脱去禅家一切束缚,独以民胞物与之志,写喜怒哀乐之情,杜公有焉。
予有谐语一则,可供学诗者之谈助。凡人精神不运用则愚,血气不运动则病,学者宜二者兼到。此明儒语录也,予亦移之说诗。读杜宜拜,读韩宜科头伏案,读太白诗宜轩然独立,读王孟诗宜闭目静坐,读东坡宜曲肱卧,读山谷宜宴宾客,读王半山宜仰思,读陆诗宜起舞,读陶宜携筇漫游。
学者立言不可苟,科学家固当如是,文艺亦何独不然。诗因人而定品格,作者之一言一字,即无异表示其全身。修辞立诚,无诚何足重乎!然艺之本身,又须有实地工夫显出。诗可以观人者,非一二篇什即可为其人之定评也,必历年巳久,作者之性情品格,已能尽载于零篇断幅之中。顾此事绝难证明。文字、格律工夫,先占其大部分。工夫纯熟,亦关乎其人之操持,而性情亦往往因工夫而表见。王阮亭曰:“学力深始能见性情。”此语确不可易。观人者亦观其工力如何耳。先子有言曰:“诗做到百篇以上,始有评论之价值。”虽专就学力言,而知人之术亦在其中矣。
诗有普遍性质,必使人人了解。纵措词微妙,亦当令人明了文义后重重推出,如此方是好诗。一览无余,固非佳构;而百思莫解,亦岂上品?大抵诗之为道,始以声入,亦终以声出。读者必先乐闻其声,进而求其文字,再进而识其义理。三者俱配制适当,可以玩赏,可以咏叹,甚则可以歌,可以泣,可以舞,可以蹈,而诗篇成立矣。若故事堆砌,貌为衍博,按其实际,真气已无,去诗远矣。
今之学者,非一概抹杀以为新,即一味顽守以为旧,诗其一也。其实学术文艺,世界之公物,各以国语扬其波,助其流,无一日之停息。新者不必用拾人之所吐弃,旧者亦须慎图其新。若舍己之所有,而反令他人代有之,代鼓吹之,可耻孰甚焉!
王阮亭拈“神韵”二字说诗,是就诗之成物上说。予加“学养”二字,是从作诗工夫上说,仍阮亭学问性情相辅之论也。
刘融斋先生日诗不外见、间、觉、知四字:“诗云:‘要要草虫’,闻而知也。‘阜虫’,见而知也。‘有车邻邻’,知而闻也。‘有马白颠’,知而见也。”此乃探本之论。予谓作诗不必临时构题作意,平日见闻觉知,积之久,随时借题发挥者,真诗也。
先生曰:“佳章中必有独得之句,佳句中必有独得之字。如‘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上四字共知也,下五字独得也。”此说自先生发明,子幼即闻之。
先生曰:“诗中固须得微妙语,始佳。然语语微妙,便不微妙。须是一路坦易中,忽然触着。”予谓“微妙”二字,即是中鹄耳。
先生曰:“花鸟缠绵,云雷奋发,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诗不出此四境。”予谓云雷奋发,尤为难能可贵。
先生曰:“诗有富贵气象最好。富者如昔人所谓函盖乾坤语,贵者所谓裁断众流语。可见诗之富贵,非一切世间所能喻也。”
王阮亭曰:“五言要多蕴籍,七言则发扬蹈厉,无所不可。”此以五七言字格言耳。刘先生曰:“五言质,七言文。”此以意格言耳。子谓五言收,七言放,均有发扬、蕴籍二种。要以骨重神凝为极致。
先生曰:“诗质要如铜墙铁壁,气要如天风海涛。”上句五七言俱有,下句在七言为多。
先生曰:“天之福人也,莫过于予以性质之正。人之自福也,亦莫过于正其性情。从事于诗而有得,则乐而不荒,忧而不困,何福如之。”此语为予终身药石。予谓天之生诗人也,将夺其人生一一之美好,而予以美好之全体。全体不可有,而可觉也。一一之美好,世人知之而趋赴之,得之而爱昧之,诗人不屑也。不屑而有诗,则真美好矣。此乐非人与之者,或谓天与之,可;谓先夺之而后予之,亦可,谓无所夺,亦未尝予,亦可。要惟诗人自知之,亦惟知诗者知之,他无与焉。
先生曰:“文所不能言之意,诗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诗善醉,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盖其天机之发,不可思议也。故余论文旨曰:惟此圣人,瞻言百里。论诗旨曰: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按先生醒醉之说,前人无此精到。惜予句醉者少,醒者多。
先生曰:“诗眼有全集之眼,有一篇之眼,有数句之眼,有一句之眼;有以数句为眼者,有以一句为眼者,有以一二字为眼者。”按诗眼之说,前人已有之。先生之言更精透,敬录之以为诗法。
先生曰:“作诗有伏、应、提、顿、转、接、藏、见、倒、顺、绾、插、浅、深、离、合十六法,篇中、中、句中均有取焉。然必浑然无迹始善。”按此说宜与议、叙、写条合参。
先生曰:“诗涉修饰,便可憎鄙。而修饰多起于貌为有学而不养本体。”予谓不假修饰,而自然修饰,斯为上品。
先生曰:“五言亲,七言尊。(质文之说已见前。)几见田家诗而多作七言者乎?几见骨肉间而多作七言者乎?”按此可以见五七言之大然节奏。
先生曰:“‘心之忧矣,其谁知之?’此诗人之忧过人也。‘独寤寐言,永矢勿告。’此诗人之乐过人也。忧世乐天,固当如是。”按诗未有出于忧乐之外者。
先生曰:“《诗纬》《含神雾》曰:‘诗者,天地之心。’文中子曰:‘诗者,民之性情也。’此可见诗为天人之合。”按天地之心,即予道器之说所本。
先生曰:“诗言志,孟子文辞志之说所本也。思无邪,子夏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说所本也。”
先生曰:“《诗》自乐是一种,‘衡门之下’是也。自厉是一种,‘坎坎伐檀’是也。自伤,‘出自北门’是也。自嘲,‘简兮简兮’是也。自警,‘抑抑威仪’是也。”
(《说诗新语》一卷,系民国十二年后,自北平返里,教授南通学院时讲演之稿。略加修饰,成为兹编上卷。专就学诗作诗之根本上立论,大抵今人误解者加以纠正,前人所已言而不甚明了者,重表出之。作诗本无定法,而有一定之教与学。破时人之偶惑,引生徒之趣尚,区区微旨,同志者或有取焉。末引王新城、张武昌、刘兴化三先生之言,以志平生之私淑。丙子季秋范罕书于南昌南州国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