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诗话


  「笋根稚子无人见」,不当用「稚子」字。盖古乐府诗题有〈雉子斑〉。「稚子」、「凫雏」,自是佳对。杜诗有「凤子」,亦对「凫雏」。案:「凤子」字出韩渥诗。此可以稽证也。金陵新刊《杜诗》,注云:「稚子,笋也。」此大谬,古今未有此说。韩子苍云:「冷斋所说皆非,初未尝有此说。」或有脱文,观冷斋云云可见。

  「倾银注瓦惊人眼。」韩子苍云:「『瓦』当作『玉』。盖前句中已有『老瓦盆』,此岂复更用『瓦』字?『瓦』与『银』、『玉』固有异,其为醉则一也。『轩墀曾宠鹤』,当用『轩车』,非『轩墀』。『河内尤宜借寇恂』,非『河内』。」

  「功曹非复汉萧何」,不特见《汉书注》,兼《三国志》云:「为功曹当如萧何也。」此说甚分明。刘贡父云:「萧何未尝作功曹。」刘极赅博,何为不能记此出处也。

  何颉尝见陈无己,李廌尝见东坡,二人文字,所以过人。若崔德符、陈叔易,恐无师法也。

  师川云:「作诗要当无首无尾。」山谷亦云。子苍不然此说。

  东湖云:「春灯无复上,暮雨不能晴。」昌黎云:「廉纤晚雨不能晴。」子苍云:「『暮』不如『晚』。」昌黎云:「青蛙圣得知。」汪彦章云:「灯花圣得知。」子苍云:「蛙不圣所以言圣,便觉有味;灯花本灵,能预知事,辄言圣得知,殊少意味。」

  「璇题」,倪巨济作〈谢御书表〉用之。子苍云:「乃椽头,非题榜也。」

  「弹压山川」,见《淮南子》:「弹出山川,压而止之。」仆看《后汉党锢传》「荣华丘壑」,正可为对。

  新烧□火案:「□」字字书不载。谓之「熅火」,见〈苏武传〉。烧汤谓之「燂汤」,见《内则》。灶中烧火谓之「炀灶」,见《战国策》。晓天赤如霞者谓之「阴沦」,见《尔雅》。案:《尔雅》无此文。王逸《楚词注》引陵阳子《明经》曰:「沦阴者,日没以后赤黄气也。」又《广雅》引之作「渝阴」。此盖误《广雅》为《尔雅》,又舛乱其文耳。汗曰「盐汗」,浮沤曰「覆瓯」,见《淮南子》。

  子由曰:「东坡黄州以后文章,余遂不能追逐。」

  蔡天启云:「米元章诗有恶无凡。」孙仲益、韩子苍皆云。子苍又云:「师川诗无恶而无凡。」不知初学何等诗,致如此无尘埃也。

  叶集之云:「韩退之〈陆浑山火〉诗,浣花决不能作;东坡〈盖公堂记〉,退之做不到。硕儒巨公,各有造极处,不可比量高下。元微之论杜诗,以为李谪仙尚未历其藩翰,岂当如此说。」异乎微之之论也。此为知言。

  东坡豪,山谷奇,二者有余,而于渊明则为不足,所以皆慕之。

  山谷诗云:「渊明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固不同,风味要相似。」有以杜工部问东坡似何人,坡云:「似司马迁。」盖诗中未有如杜者,而史中未有如马者。又问荔枝似何物,「似江瑶柱」,亦其理也。

  某人诗云:「男儿老大遂功名。」杜诗:「功名遂乃佳。」「遂功名」则不成语矣。

  范元长云:「前辈言学诗当先看谢灵运诗。」

  东坡〈谢李公择惠诗帖〉云:「公择遂做到人不爱处。」评:放翁「诗到无人爱处工」,盖本东坡也。

  陈子高云:「工部〈杜鹃〉诗,乃摹写庾信〈杜鹃〉诗。」案:今《庾集》无〈杜鹃〉诗。「穷途俗眼还遭白」,便不如「穷途返遭俗眼白」。案:此二句文不相属,疑有脱误。

  徐师川云:「工部有『江莲摇白羽,天棘梦青丝』之句,于江莲而言摇白羽,乃见莲而思扇也。盖古有以白羽为扇者。是诗之作,以时考之,乃夏日故也。于天棘言梦青丝,乃见柳而思马也。盖古有以青丝络马者。」庾信〈柳枝词〉案:《庾集》作〈杨柳歌〉。云:「空余白雪案:《庾集》作「独忆飞絮」。鹅毛下,无复青丝马尾垂。」又子美〈骢马行〉云:「青丝络头为君老。」此诗后复用支遁事,则见柳思马形于梦寐审矣。东坡欲易「梦」为「弄」,恐未然也。

  苏叔党云:「东坡尝语后辈,作古诗当以老杜〈北征〉为法。」

  老杜诗云:「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傍。」与〈竹枝词〉相似,盖即俗为雅。

  张嘉父云:「长韵诗要韵成双不成只;铺叙诗要说事相称;却拂体前一句叙事,后一句说景,如『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又如『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

  〈次韵伯氏寄赠盖郎中喜学老杜之作〉,末句云:「独抱遗编校舛差音叉。」盖郎中惠诗云云,次韵解之,末句云:「真成句践胜夫差音茶。」两「差」字不同音,何故作同音押韵?必有来历,姑记之以俟知者。诗见建本重编《南昌文集》卷第四十一。押韵「夫差」不音茶,当以押韵为证。案:押韵二句似后人所注。

  吴申李诗云:「潮头高卷岸,雨脚半吞山。」然头不能卷,脚不能吞,当改「卷」作「出」字,「吞」作「倚」字,便觉意脉联属。

  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少从荣天和学,尝不解其诗云:「多谢喧喧雀,时来破寂寥。」一日于竹亭中坐,忽有群雀飞鸣而下,顿悟前语。自尔看诗,无不通者。

  幼年闻北方有诗社,一切人皆预焉。屠儿为〈蜘蛛〉诗,流传海内,忘其全篇,但记其一句云:「不知身在网罗中。」亦足为佳句也。

  元佑间,荣天和先生客金陵,僦居清化市,为学馆,质库王四十郎、酒肆王念四郎、货角梳陈二叔皆在席下,余人不复能记。诸公多为平仄之学,似乎北方诗社。王念四郎名庄,字子温,尝有〈送客〉一绝云:「杨花撩乱绕烟村,感触离人更断魂。江上归来无好思,满庭风雨易黄昏。」王四十郎名松,字不凋。仆寓京师,从事禁中,不凋寄示长篇,仅能记一联,云:「旧菊篱边又开了,故人天际未归来。」陈二叔忘其名,金陵人,号为陈角梳,有〈石榴〉诗云:「金刀劈破紫穰瓢,撒下丹砂数百粒。」诸公篇章富有,皆曾编集。仆以携家南奔避寇,往返万余里,所藏书画厄于兵火。今屈指当时诗社集六十余载,诸公佳句,可惜不传。今仅能记其一二,以遗宁川好事者,欲为诗社,可以效此,不亦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