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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斋诗话
周玉山尚书有《过胶州》一律云:“朔风雨雪海天寒,眼底苍茫不忍看。诸国共称周版籍,斯民犹重汉衣冠。何人持算盘盘错,当局枯蓁着着难。挽日回天容有力,可怜筋骨已衰残。”有幽燕老将气韵沉雄之概。闻此诗曾由日本公使高平君译成英文,函达美总统,以示东方文艺优美之一斑。日本除其本国之呗外,诗则全为汉诗,故高平君译此律以为代表。美总统极为欣赏,并索得汉文原稿藏之。
滦县蒋香农先生(兰畲),沉酣经史,尤长于诗古文词,予记先生有《扶苏石》一诗云:“白骨筑长城,犹照秦时月。一窟紫燕支,中有扶苏血”四句。其后先生刊诗,改为“万里筑长城,白骨填冰雪。谁知片石中,红紫扶苏血。”予以为不如原作之浑成浏亮也。
香农先生《挽李文忠诗》云:“缁时术大人才少,谋国心孤世变多。”又《吊张文襄》诗云:“作督封疆八州内,调停门户两朝中。”又云:“残局勉支公尚在,大星忽陨国旋亡。”包扫一切,濡染大笔何淋漓。
直隶新城王晋卿先生(树柟)为近代一大诗家,盖继梅村、渔洋而起者,集中佳句美不胜收,余尤爱其《牧羊词》,兹录其第二首云:“秋霜肃肃百草痱,冬雪深深小麦肥。羊肉一斤麦一亩,努力且待春风归。”诗能俚质,最为上乘。如李崆峒之《豆花行》云:“昨当大风吹雪过,湖船无数冰打破。冰骧{山}山岳立,行人骇观泪交堕。”通体非不俚质,然终嫌生硬少味,晋卿之诗则浑穆如古谣谚,而用笔极潇洒,质朴风华盖兼而有之矣。
桐城徐宗亮(晦甫),光绪中当事者尝延修《长卢盐法志》。晦甫与张廉卿、吴贽甫交最善,尝见其《夏日苦热答廉卿以文集见示》七律一首云:“高门炎火耀通衢,天末凉风不可呼。一曲清音嚼冰雪,长身杂佩拾瑶瑜。苍茫独立忧何限,寂寞千秋事莫虑。茅屋沧江容侥仰,兴酣风雨看成图。”又《廉卿扇头见吴中书费甫诗甚似山谷,向未闻也,因戏题短句》云:“舍人作文深泉活,对席夺毫惊腕脱。眼明三十六骊珠,摇动凉风起天末。西江旧社传开宗,千秋长恨曾南丰。海棠国里觅香骨,心苦分明仪卫翁。”世传曾子固不能诗,而方植之所著《昭昧詹言》极推之,谓足比美韩黄,故晦甫引之。晦甫在近世桐城诸子中名不甚显,然此咏颇隽永有致。
浙江俞恪土先生,光绪甲午在天津,寓肯堂先生所。先生诗弟子以诗呈恪士,少许可者,尝有句云:“落日无根大地悬。”又云:“不向深山坐秋草,人间谁识夕阳深。”沉至清深,不可端倪。谓吾乡王仁安曰:“君欲为诗,流俗人能为之诗,吐弃之可也。”
明季诗凡庸芜□,故渔洋救之以清新。清季诗荒寒纤戾,尤蹈锺、谭之习,惟芜州章式之进士钰有渔洋之风。尝见其《题族弟生甫扇上》七律一首云:“西风消息又寒鸦,自剔残灯注《梦华》。蜡屐犹怜猩嗜酒,玳梁未见燕还家。奇肱有策谭飞口,隶首无才算散沙。我已闭门成久计,蒯缑唱罢出无车。”式之盛年不仕,隐居津上,日讨金石,诗之清新如此,可以想见其风韵也。
经生家诗多苦涩,惟阮芸台先生为诗空灵秀倩,无格格不吐之谈。其《春尽日阻风和张子白原韵》云:“又放瓯江黄篾船,余寒料峭透轻棉。山来一一重相见,春去堂堂不受怜。括岭清流千百转,秣坠秋雨十三年。今宵凉话应无梦,泊近西堂对榻眠。恐是芙蓉海上城,仙都坐见月初生。宵来料有胎仙过,春去应无杜宇声。屐齿溪山闲后想,灯花诗句客中情。请听一夜船头浪,巳觉东风暗里更。”先生研精覃思,可谓梦见孔、郭、贾、许,而又不失颜、谢山水怀抱也。
山左泰安汪进士东渠(宝树),尝主讲天津问津书院。后令直隶饶阳,接乡人书,因答以七律一首,中有云:“千里音书劳怅望,十年魂梦绕山河。”薄宦终身不归,斯盖深可想也。
少陵七绝寓奇于正,藏拙于巧,后人罕有能及之者。陆放翁崛起南末,能深得其用意。近世惟新城王晋卿先生能与放翁并驾齐驱,其《都中赠蒋艺圃侍御》云:“十年几见乌头白,万里相逢客眼青。一曲胡歌燕市土,座中哀怨不堪听。”又《过函谷关》云:“一关深锁桃林塞,万岭遥连华岳云。牛背偶然逢李耳,鸡声何处觅田文。”不著议论,又宛然少陵矣。
“晚树寒鸦元纬路,秋风黄叶李公祠”,此近人诗,颇隽逸有致,又另一律,其末句云:“欲著十年民国史,寒灯下笔泪如丝。”亦佳,惜皆不忆其全首,其人忘之。又苏州项孝廉薇垣名增寿,光绪庚子官京师南城指挥使,死联军之难。其《潞河夜归》有句云:“夹岸丛芦摇月白,夜村孤犬吠灯红。”亦为当时人所传诵。
有用颜色字入妙者,如苤人诗:“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之类是也。又扬升庵《丹铅总录》谓“唐白乐天《琵琶行》中句云:‘枫叶芦花秋瑟瑟’,解者以为风景萧瑟,不知非也”,升庵直谓“枫叶色红,芦花色白,又映以秋江瑟瑟之碧耳,乃逾见句法之妙”。晋卿《安西道》中亦有句云:“白杨河畔白杨秋,も马城边水自流。绿树葱龙山一角,夕阳如火照河头。”亦正堪与前人比美也。
古今人自拟斋名,泰半皆寓敛退之意。如曾文正则求缺斋,徐东海则斋,张楚宝则楼,蒋伯伟则庸庵,周缉之兄弟曰止庵、息庵,不胜枚举。江安傅沅叔则藏园,予则藏斋,不相谋不相袭也。一山(味云)误以藏园称予,戏答二诗曰:“藏斋忽写作藏园,一字无心误笔端。我愧江安傅沅叔,图书万卷卧长安。”“笑我无园只有斋,小庭风月自徘徊。痴心亦作东坡语,一壑能专万事灰。”其事颇有趣。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此是何等境界;“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此又是何等境界。画也画不到,我以为世间无仙境,此即仙境也。置身尘土中,那得不起青鞋布袜思想。
亲串郭君,家小康,年将六十矣。友人刘某为其了债务,乾没二十元。郭侦知怒极,奋髯抵几,难须臾忍。予劝之曰:“债已了,君未吃亏,渠之力也。损款可勿问。”郭仍怏怏,甫两月以病死。又友人刘君家贫而好虚荣,赊借度日,不计还偿,劝之不听,死时几无以为殓,负债无算,至今留话柄也。卢仝诗曰:“有钱无钱皆可怜,百年骤过如流川。”哀哉!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令人增交契之重。“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他生未了因。”令人增手足之感。至少陵《梦太白》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昌黎《答东野》诗:“人皆余酒肉,子独不得饱。”则真有交情乃能为谆挚之语也。
东坡诗“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又“贫无隙地栽桃李,日日门前看卖花。”胸襟浩大洒落,真天人也。而其《狱中诗》曰:“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恐惧情词读之令人心悸,狱吏之尊古今同慨,文忠且然,何况世人。
湖南齐白石翁寓北平,卖画得大名,春间蜀友迎其往游,兼售画,谓可得巨资。且预购一鬟,以给伸纸磨墨之役。翁以年老辞,寄二百金嘱速遣嫁,媵以诗曰:“衣裳作嫁为君缝,青鸟殷勤蜀道通。向后从夫休忘记,罗敷曾许借山翁。”“桃根一诺即为恩,旧恨新愁总断魂。又把赤绳甘割断,永丰园里属何人。”予佩其高义,和作云:“嫁衣珍重与裁缝,千里迢遥一纸通。最是深情最高义,世人谁及此诗翁。”“无言已觉有慈恩,远道空教托梦魂。两首新诗一端绮,黄金合铸白头人。”借山翁,白石别署也。
杜少陵《梦李白》诗:“水深波浪涧,无使蛟龙得。”苏东坡《赠刘莘老》诗:“岁晚多霜露,归耕当及辰。”古人交谊最重,鉴于仕途之险,人情之诡诈,勉其友谨身远祸,不敢质言而以蛟龙霜露喻之,真温柔敦厚之旨也。
神仙鬼怪之说,予素不迷信,然亦未必绝无,但若焚香画符,招之即来,麾之即去,亦无此容易之事。至示人休咎,为人治病,亦多半附会之谈。吕洞宾之诗,世多传之,《东坡诗集》中附见二诗,一曰:“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余。白酒酿来因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一曰:“肘传丹篆千年术,口诵《黄庭》两卷经。鹤观天坛槐影里,悄无人迹户常扃。”予谓此两诗似非伪托,第二首尤有仙气。
世传东坡作字用偃笔,又曰如石压虾蟆,大约即字体扁蹇、不用中锋之谓。坡《论书诗》曰:“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以跛喻书,是自得语,及读赵子固之论,则谓“徐会稽之浊在跛偃,李北海之浊在欹斜,跛偃之弊流而误吾坡公,欹斜之弊流而为元章父子。”是跛字、斜字皆非书法元灯也。
“凡事皆有奉原,六经、子、史,大家之本原也;文则两司马、班、扬、韩、柳、欧、苏、曾,诗则曹(植)、阮、陶、谢、李、杜、韩、小李、杜、李长吉、苏、黄、陆、元而已。彼其根只,亦皆植于六经、子、史,而发挥其才力,蔚然为一代之宗。吾人于各家之精神、意气、渊源、宗派肆力研求,必有所得矣。”此吴辟疆先生示其门入学诗文之门径,言简义赅,循此求之,庶不误入歧途也。
“诗贵有品,无名利心则诗境必超,无娼嫉心则诗境必广,无取悦流俗心则诗格必高,无自欺欺人心则诗语必人人能解;有性情则诗必真,有才力则诗必健,有福泽则诗必腴,有风趣则诗必隽。”此樊山先生论诗语也,予益以两语曰:“有书卷则诗必雅,能煅炼则诗有味;书卷不是堆砌,煅炼不是晦涩。”
唐郑启好为歇后诗,非正轨也。后拜相,郑自语曰:“歇后郑五为宰相,时事可知矣”云云。昨读黄菊裳学士日记,学士晚年无子,自为一联云:“天之生是使,离人而立于。”藏两独字,以老而无子曰独也。友人方君地山为歌妓来福撰一联曰:“人皆惠然肯,我亦自求多。”上下联分藏两字,巧不可阶。予为范老偶诵之,范老大欣赏,谓他人无此聪隽也。
东坡诗:“忧时虽自白,驻世有还丹。”不醒出“须发”字,不能以一“白”字概之。又:“福中常服俨不动,孤臣入门涕自滂。”应用“滂沱”,不能以一“滂”字概之。又:“太守归国龙归泉,至今人咏淇园绿。”应有“竹”字,不能以一“绿”字概之。东坡此等处极多,由其天资超逸,落笔率易,故欠检点。吾人于古人不敢妄下雌黄,而其语病,则不可不知也。
东坡诗:“岁晏风日暖,人牛相对闲。”真写出乡村冬日闲适之景。又“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空阶夜雨自清绝,谁使掩抑啼孤怀。”何其清冷幽渺也。又:“秋月堕城角,春风摇酒杯。迟君为座客,新诗出琼瑰。楼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他年君倦游,白首赋《归来》。登楼一长啸,使君安在哉。”开阖动荡,清豁如话,一种空灵喷薄之气,尤为人所不及。
予老病衰颓,俗事冗杂,风尘劳苦,扰扰一生,而性好读书,痼癖不释。稍得闲暇,则一卷自持,倾然意远,别有天地。盖乐其所乐,所谓“蓼虫不知苦”也。故案头榻上堆叠书册,不自觉其狼藉焉。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论》,便觉舌本间强。”黄鲁直云:“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予谓此等语犹着迹象也。
作诗论政治,易涉迂腐,惟大家不然。少陵诗:“舜举十六相,身尊道益高。秦时用商鞅,法律如牛毛。”东坡诗:“斯民如鱼耳,见网则惊奔。皎皎千丈清,不如尺水浑。”皆洞达治体之言,他人所不能道也。
姜白石《诗说》谓:“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予谓此等议论与前记某君之“神圆、意圆、笔圆”之说同一窠臼,迹近禅悟,引人入魔,绝非说诗正轨。但读书多,积理富,机轴熟,无论作诗作文,亦无论自动被动,一题到手,自有佳咏,仍不外“文成法立”四字,不必故为虚无缥缈,使人可解不可解也。试问以共见共闻李、杜普通之诗,是某种高妙,恐亦瞠目不能答也。
东坡《题文与可画竹》诗起句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题画雁》诗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何其空灵超妙乃尔,是画是诗,浑合无迹,后有作者弗能及也矣。
久早得雨谓之“喜雨”,或曰“甘霖”,久雨未晴谓之“苦雨”,或曰“霪雨”。雨之为物,招之不来,麾之不去,真神秘也。近人苦雨诗曰:“冷雨凄凄夜欲阑”,又曰:“空江积雨愁寒潦。”喜雨诗,姜白石:“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陆放翁:“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春雨、秋雨各有佳趣,近人之“平生听雨爱虚堂”,“得雨彻宵听”,“要留此雨在山听”,亦皆有味。予最喜东坡兄弟《夜雨联床》诗意,予终鲜兄弟,而以明灯夜雨楼名书室,用以寄意,特听雨之真趣殊不可多得也。
宋王元之自黄移蕲州,间啼鸟,问其名,或对曰:“此名蕲州鬼”。元之大恶之,果卒于蕲。东披作《禽言》曰:“使君向蕲州,更唱蕲州鬼”云云。前清叶损轩官邳州,邳州有地名猫儿窝,叶奇陈老诗云:“螺女江归陈学士,猫儿窝属叶邳州。”陈拾遗以为不伦,其后叶《卧病诗》云:“招魂我在猫窝里,门对长河入大江。”诗有鬼气,寻殁。两事相类,特一觉,一不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