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庵诗话

乐平彭若梅（鹤俦），自称翥山女子，工诗善画，随其师藕肪至京，予假别墅居之。馈一扇，画折枝菊花，题云：“人间烟火隔篱笆，怪底诗清为饮茶。归去莫嫌三径冷，先生原是傲霜花。”予置不用。或问之，曰：“愧此诗耳。”《题谢文节公祠》云：“万事无如一死难，忠臣犹是宋衣冠。陔兰何幸依祠宇，为语名流着眼看。”《法源寺看牡丹》云：“妆点精庐补化工，此花何事殿春红。人间富贵浑如是，都在瞿昙一笑中。”富贵之后，衰败随之，故牡丹开过，春韶即暮。眼前盛衰之理，前人竟未道及。忠臣祠宇，依附犹荣；名流堕落，草木不如。谢公闻之，必重发曹娥之叹。《和伯琴去燕》云：“寒雁相逢都是客，香巢零落总成泥。”当时盖以自伤，今则荡妇孤臣，同声堕泪已。

尝道出长江，遇梅子肇，偶话金陵旧游，及妓玉兰。子肇云：“仅一侍饮，近隔十年，尚忆之耶？”因口占绝句答之：“记得妆成走马催，凭肩斜倚五葳蕤。襄王一梦犹堪忆，何况分明顾曲来。”右军所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此所以为右军，而不能为王敦、褚渊辈所为也。申甫《寄职方同僚》云：“沈沈况是十年事，一宿空桑尚有情。”与此意正同。

申甫复有句云：“千金枉说求枯骨，十载骥膦地上行。老兵识字浑无用，洗涤河山要霸才。”四野罗贤而英雄困没，古今一辙。昔唐陈陶云：“莫道羔裘无壮节，古来成事尽书生。”然削平大难，以书生从事者一仅见诸咸同间，实皆赖霸才，特致太平则仍待书生耳。《赠良弼》云：“可怜一代连城璧，多少庸夫按剑看。”予谓良弼无过人之职，而负气陵物，卒于杀身取败，按剑之来，所自召也。

申甫勇于任事，以职方主事，随东督徐世昌出关。黑龙江巡抚周树模，其会试房师也，深器之。调署呼兰府，政声甚著，屡膺荐牍，遂改郡。尝以诗送民政司赵渊入观，云：“四面有歌皆楚些，中原无使主齐盟。”渊颇有边望，周忌之。及守龙江，与渊益相得。周愤然谓其背己，左右因赞之曰：“诗谓‘四面楚歌’者，刺公之用乡人也。”乃大怒，劾之落职。时自请升擢之奏甫入，小人反覆之速，其难事盖如此。先有《拟古意》寄予，云：“处姊未适人，阿妹已远嫁。为言作妇难，姑多尤可怕。”当不料可怕者乃出其宠姑。

宁愚居青岛，诗思大进。《题刘伯绅双松一石图》云：“木落岩枯万象更，丈人犹有岁寒盟。为凭尺泽通云气，来听苍龙作雨声。”“倾厦难支砥柱孤，得完贞介亦真吾。虚名底事陈秦误，三品封阶五大夫。”“窟宅烟霞友薜萝，陶觞米肪尽婆娑。磨磐盘错浑闲事，摆落林惭涧愧多。”“皮骨清寒劫火遗，渐看坚瘦亦支离。东园草没南山矸，填海参天可有期。”《题野中尉氏放牛图》云：“偶随紫气度幽关，细草南山雨露安。一饭功成秦百里，未须纵火艳田军。”“丘山犀首重威名，壮志为牺气尚横。鞭弭乍收还牧圉，都从斗虎识余生。”“鼻绳袖手两忘机，刀剑今为买犊资。但使莱芜能作牧，文犀安取贡黄支。”“青莎一笛晚晴风，相夺蹊田事总空。迩解任人呼我意，三千苍兕那争雄。”尉氏，德人，盖丑生，故为图以自写：野中，日本人。《游金陵愚园小饮，期所约不至，用草夫韵：》“钝帆望断马当风，借眼河山亦镜中。舰外听痴类鹤，酒酣拔剑技屠龙。十年水木衰荣梦，百转蓬沙谲荡踪。泪洒江东王气歇，夕阳宁为邓林红。”此诗极为草夫所赏，腹联逼真山谷，末句颇自省悟。

绍唐《感事》云：“旗鼓中原角两雄，一留江左一山东。不扶灵武兴龙业，纵作淮阴亦狗功。书史恨无麟笔直，论材终觉马群空。建安多少新人物，尽在先朝白简中。”

偶检箧中，得申甫《哭涂步衢钝庵》诗五首，录其二：“出关横短策，访我辽河滨。慷慨从军作，艰危报主身。溪鸢飞站站，穴鼠磔频频。五国城边月，秋宵尔倍亲。”“军容方奏凯，病骨已支。馈药书频奇，归舟信缈茫。策勋余战伐，憎命岂文章。犀角诸儿异，楹书好护藏。”初，申甫因予始识钝庵，在京同腐宅，故有句云：“曾推公瑾宅，共友信陵君。”后钝庵由内阁中书改宫黔南，方以剿匪功膺荐擢，旋被议，遂入提督张勋幕，深为倚任。时张统军吉林，申甫守呼兰，相遇于边塞。未几，钝庵病归，遂下世。钝庵坚果精密，能军事。张驻徐州，军威为天下所归。使钝庵在，则幕中不至乏才，有为当不遽败。读斯作，为之慨然。

麓樵奇迹京师，草夫谓其“酸咸殊俗，十年绝迹欢场，只结习未除，间与落花徜徉，近尤多白头宫女之感”。录寄其《赠女伶菊芬之普陀礼佛》云：“杜陵昔飘泊，江湖两鬓皤。既叹李娘舞，复感杨氏歌。嗟我值世变，沈忧顾如何。昨年乃遇女，老眼一揩摩。一声唳鸾鹤，羽衣降素娥。迤逦无行地，冷然度银河。有时着戎服，紫巾五文靴。将军自天下，楼船横碉戈。不图久病夫，奋臂顿痊瘥。岂真神化人，可以祛烦苛。一旦忽传语，顶礼之普陀。我谓心即佛，焉用远适佗。客言女少小，中经忧患多。生父既早世，随母频奔波。虽得善歌舞，盛名日巍峨。女意终不怿，晨夕双蛾。南海早矢愿，匪敢比优婆。愿言忏夙孽，奉母老岩阿。我闻心欢喜，女见信非讠为。锦衣和玉貌，人间一刹那。况乃生今世，直入捺落迦。大士观自在，金身长不磨。翠竹黄花中，妙音送频伽。女性夙聪悟，奚待棒与诃。点首应微笑，拈花适来过。我尤进一解，聊副义切磋。佛法固云大，亦恐召群魔。一念澈乐国，跬步堕毯罗。孰言有圣感，勿惑基骀它。”光绪戊申，予在渖阳时，菊芬、菊处同负关外盛名。杜云卿尤聪慧，尝于座中谈京邸事，亡国之徵，有见诸其言者。读麓樵诗，回忆当时，觉红拂之流，去人不远。

丙辰三月二十八日夜，梦过市肆，见一窝红烧羊头，群佣列坐，割而食之。袁氏劝进之封，何以异此！醒而感赋云：“梦里羊头梦里侯，膻列肆坐群饕。先生春梦由来短，曙色微明雨未休。”

过张定武宅，一军士坐于门，督土木工。见予椎结，色然起立，举两巨擘曰：“忠臣也。”定武犹心存清室，宜其卒如此。为口占句云：“纲常久已慨沈沦，举世惟知利泽新。上将未忘清一发，老兵犹解说忠臣。”他日予购纸于店，店主目予，忽慨然曰：“如此方对得住自己，对得住祖宗。”有面目，得不愧此伧卒？

鲁民省辅于稼溪，由崇仁偕往临川，骑一驴极蹇，因口占云：“莽莽群山得得蹄，蹇驴难策空持。幸无驰骋雄心在，曾买牛儿当马骑。”《简兮》以誉为嘲，此则厉感于趣。尝因事入城，中途遇村农二人，一谓：“先生何时赴京？”鲁民笑而未应。一私语之曰：“先生是大清国臣子。”鲁民慨然为赋绝句：“河山破碎剩斯民，了了乡音意倍亲。自愧十年空窃禄，今名又愧窃清臣。”予次韵感和云：“争负堂堂大国民，安然篡窃事躬亲。孰言僻陋田家子，尚识亡清分有臣。”

诗有与事暗合者。埠儿《正月十八日登吴山》绝句：“此日吴山说大观，扪萝拾级蹑层峦。风云未定波涛涌，怕上高峰极目看。”未及终岁，浙经变乱三次。《和友人作押杯字韵》：“董生经术何堪羡，剽窃《春秋》说《玉杯》。”语甚创辟，特为韵故，非有所指者。康有为以《公羊》学倡戊戌之乱，语隐若刺之，皆暗合也。知诗家之注，穿凿附会者多矣。

达生寿予六十诗五首，颇道尽予之身世，诗云：“千门万户彩镫新，知是先生诞降辰。（予生元夕后一日。）命世有怀期共乐，得天本厚自长春。举头月照宵逾好，婪尾杯倾酒几巡。试听连村箫鼓竞，绥丰犹似太平民。”“全家交庆永团园，境遇虽穷心自宽。夜雨高楼开棣萼，春风满院长芝兰。校书颇似刘中垒，避地何须管幼安。洛下机云堪一噱，故山无恙足盘桓。”“城西古寺牡丹开，五衰曾同晋祝来。富贵春婆三月梦，江关逋客十年哀。欲倾囊底安危智，谁是兴中挞伐才。老骥至今甘枥伏，驰驱未许力虺ㄨ。”“粉署回翔并弟昆，楼船局促数晨昏。麻花各拭临风目，幸草孤存未烧根。齿马自惭三岁长，吻鸱同望九重尊。酒尊茗锰寻前梦，手捻霜髭泪暗吞。”“不谈导引不逃禅，终日垂帘坐破毽。一代文章堪作殿，双流耆旧待成编。徐徐已了向平愿，薄薄能收下氵巽田。投老得安安便得，抚时感事莫怆然。”

●卷四

光绪丁酉七月，赴国子监送考。夜半子正，城门始开。城洞倚墙悬一监，循宫墙道上，每数丈内辄立一监，宫墙亦悬有蹬，隐约微明，与疏星相映。街尘未起，夜色如水，烟笼禁树，殿阁参差。寂寂千门，惟车声相续，投北而去。建章风月，恍惚前人所咏。车中得句云：“自恨官卑无职事，五更难得早朝行。”是时禁钥犹严，惟启子城西偏一门，仍不通行人，朝士之车亦许入不许出。丙午以后，则火城彻夜，城门不闭。近且并城垣毁之。残月晓风，想惟三数内人相对凄凉宫禁耳。

达生《渡湘江》诗：“山与船低昂，云共月吞吐。”欧公所谓“难状之景”。予昔亦有句：“山随船俯仰。”今久不出江湖，读之犹若身在波涛间、逆风鼓棹时也。其《罢嘉禾任奇答诸友》云：“掖垣仙侣尺书驰，都是淮南《招隐》词。不识中天方鼎鼎，巢由心事到皋夔。”末句奇创，然可为深叹。若其自得，则有云：“破冢布帆无恙出，浮生尊酒坠欢寻。”

舟行往境，最可忆者，甲午计偕，与达生同一小舟。风雪兼旬，计偕之舟俱阻鄙阳潮中。既而同出姑塘，上下关津，旗帆如织，望之皆赴礼部者，为赋云：“入春雨雪苦缠绵，添得鄱湖水拍天。连日晴开风力紧，开头争放孝廉船。”庚寅岁暮，自景德镇归，中途遇雪，浩白无际，两岸冻株，顿成琼林玉树，赋云：“天公有意添佳兴，特遣山阴道上行。”二十四日抵饶州，入城访陈如陵（酉峰），属小年节，留饮其家，即席感咏云：“故人鸡黍他乡重，随例杯筵壮岁难。”盖陈亦客居于此。夜宿湖中云：“家中遥想团年乐，梦裹新成送灶诗。”

德化蔡泽宾（公ウ）学博，没三十年，退庐忽于书肆丛残故籍中得其手写诗一帙：《拟杨廉夫小乐府体咏史》三十首、《读皇甫士安高士传咏》九十一首、《章门怀古》六首、咏物三首，凡一百三十首。恍然作故人于九原，相见于隔世。录其《三国志高士》三首，《杜微》云：“举主非不贤，吾志自高尚。咄咄杜国辅，不答诸葛亮。”《田畴》云：“误认阿瞒好，居然荷戟从。黄初如眼见，应悔卖卢龙。”《石德林》云：“寒贫复寒贫，见人辄拜跪。可怜一片心，傲岸孤怀里。”《咏焦先》云：“孝然隐蜗庐，了不与世接。咄尔篡夺朝，不值目一瞥。古今多逸民，涂轨各殊辙。涂辙虽则殊，可信心源合。”公ウ穷困孤洁，履高士之行，故以自况。《咏鹤》云：“傲骨生本具，清名旧已闻。如何迷本性，低首入鸡群。”则深为晚节自汙者惜矣。

宁愚居岛，书来必附以诗。秋末言怀，又得其《和一山咏雁》四首：“暮天荒影断江洲，锻羽芦中又几秋。辛苦风霜南北共，随阳犹说稻粱谋。”“零落江湖尚主宾，湘弦缴那相因。生成孤介难为偶，不向冥冥怨弋人。”“浮沈音羽印痕虚，嘹唳声嘶侣渐疏。一阵未成风转急，上林方阻北来书。”“云霄目断羽毛丰，缈缈前途万里风。日影乱随鸦阵黑，问天欲借字书空。”刘廷琛（幼云）避居青岛。诸旧人尝同事者，亦多避荒穷野。宁愚、一山、商云汀辈辄相依岛上。“零落江湖尚主宾”，身世犹可少慰，未若云表孤冥，益增寂寞耳。《奉怀穆如先生》云：“飘零白发冠危，老去南雷尚乞师。灰死人心寒窘手，万方一慨欲何之。”穆如，前督臣升允也。

《挽子雅》云：“世乱悲久生，命叶随风转。忽闻君耗噩，心恻泪仍泫。始因魏伯子，临风屡称善。继偕玉川游，古貌识京辇。胸横气岳岳，口作语謇謇。弥迤湘流吊，慷慨易水饯。壮岁一青衿，偶贡优行选。枝官虱祠曹，人弃独俯侥。虽然鲁废礼，教向苏湖阐。励志革顽傲，帖坐噤无辩。大风吹扬尘，闲云亦流卷。苦昧计然术，折阅一饱鲜。荒及寸田秋，耕隐南山蝎。时有蛀怜夔，渺若龙视蜒。百年付瓮盏，但苦味道浅。文史恣跌荡，丘园高偃蹇。狂俗走西，侠骨傲东辫。方以拙自存，咄咄门兰剪。颇疑天丑正，理数互乖舛。由来伯牛疾，初婴亦疥癣。君乐立厌世，药治屏和扁。虚生不如死，取舍信能辨。泥洹一路绝，义不恋残喘。万期一须臾，理亦足排遣。只伤拔剑心，长风愿未展。沈几观变定，天道或迪显。胡为一朝忿，瞑焉逝清沔。矫首士林林，险薄习滑Й。奥学与清节，南州几冠冕。气类孤如此，复悼基桢殄。甯都元凶歼，一笑情靡缱。不磨亦不灭，偷活面有。熊熊文余芒，功实践。孰云马不羁，圣道奖狂狷。冢当要离伴，风为田畴衍。铭君才钝拙，吟苦须断捻。欲持盖棺论，封石付苔藓。瞻言《有道碑》，将泪洒羊岘。”此诗择事具史识，尽子雅生平。惟“冢当要离伴”二语，尚是其少时风概，近则笃志向道。其天资高卓、制行坚苦，基桢之任，予意亦属之。子雅死，未易见其人，诚悼其殄已。

帝逊位五年，宗人府署犹存，宁愚食俸如故。一山赠句云：“一个汉宫新室外”，无国而有官，盖亦古今异事。仍得策名旧君，实较诸遣臣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