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溪渔隐丛话


  宋子京《笔记》云:“左太冲诗:‘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使人飘飘有世表意,不减嵇康‘目送飞鸿’语。”

  唐子西《语录》云:“三谢诗,灵运为胜,当就《选》中写出熟读,自见其优劣也。”又云:“江左诸谢,诗文见《文选》者六人,希逸无诗,宣远、叔源有诗不工,今取灵运、惠连、玄晖诗合六十四篇为三谢诗。是三人者,诗至玄晖语益工,然萧散自得之趣,亦复少减,渐有唐风矣。于此可以观世变也。”

  《雪浪斋日记》云:“读谢灵运诗,知其揽尽山川秀气。读退之《南山》诗,颇觉似《上林》、《子虚赋》,才力小者不能到。李长吉、玉川子诗,皆出于《离骚》,未可以立谈判也。皇甫持正云:‘吟诗未有刘长卿一字。’唐人必甚重长卿,今诗十卷,亦清丽。”

  《雪浪斋日记》云:“王逸少于书知变,犹退之于诗知变,则一洗万古凡马空也。陶、谢诗所以妙者,由其人品高。王、杨、卢、骆,叫呼炫鬻以为文耳。”

  唐子西《语录》云:“谢玄晖诗云:‘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平楚犹平野也。吕延济乃用‘翘翘错薪,言刈其楚’,谓楚,木丛。便觉意象殊窘。凡五臣之陋类若此。”

  宋子京《笔记》云:“今人多误鲍照为鲍昭,李商隐有诗云:‘浓烹鲍照葵。’又金陵有人得地中石刻作‘鲍照’字。”

  潘子真《诗话》云:“景文殊不知武后时讳照,唐人因以昭名之,事具《昭祠堂记》。”苕溪渔隐曰:“《南史》本传:鲍照字明远。”

  潘子真《诗话》云:“山谷言:庾子山‘涧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有以尽登高临远之趣。《喜晴应诏》,全篇可为楷式,其卒章‘有庆兆民同,论年天子万’,不独清新,其气韵尤更深稳。”

  潘子真《诗话》云:“《古乐府》云:‘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予初不晓黄姑为何等语,因读杜公瞻所注宗懔撰《荆楚岁时记》,乃知黄姑即河鼓也,亦犹桑落之语转呼为索郎也。”

  《冷斋夜话》云:“《古乐府》曰:‘绣幕围春风,耳节朱丝桐。不知理何事,浅立经营中。护惜加穷袴,堤防托守宫。今日牛羊上丘垅,当时近前面发红。’前辈多全用其语,老杜曰:‘意匠惨淡经营中。’李长吉曰:‘罗屏绣幕围春风。’黄鲁直曰:‘今日牛羊上丘垅,当时近前左右瞋。’穷袴,汉时语也,今裆袴也。”

  王直方《诗话》云:“《古诗》云:‘博山炉中百和香,郁金苏合及都梁。’又云:‘氍毹五水香,迷迭及都梁。’案《广志》:‘都梁香出交、广,形如藿香。迷迭出西域。’魏文帝又有《迷迭赋》,信乎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也。”苕溪渔隐曰:“王直方何卤莽如此!方论《古诗》香事,初不论杜诗,遽云:‘信乎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此语真可发一笑也。”

  潘子真《诗话》云:“皮日休云:‘梁武帝诗,后牗有朽柳,沈约诗,偏眠船舷边,叠韵兴焉。《诗》曰:螮蝀在东,又曰:鸳鸯在梁,双声兴焉。’王玄谟问谢庄:‘何者为双声?何者为叠韵?’答曰:‘互护为双声,磝碻为叠韵。’当时伏其捷。丁晋公在朱崖,作州郡名配古人姓名等诗及双声叠韵,甚有源委。双声:‘九曲流清泚,重轮抱祥光。’叠韵:‘紫蜡茱萸结,红绡荳蔻房。’林和靖有‘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而山谷《效徐庾慢体》云:‘翡翠钗梁碧,石榴裙褶红’,皆叠韵双声也,语尤工。”

  蔡宽夫《诗话》云:“声韵之兴,自谢庄、沈约以来,其变日多。四声中又别其清浊,以为双声,一韵者以为叠韵。盖以轻重为清浊尔,所谓‘前有浮声则后有切响’是也。王融《双声诗》云:‘园蘅眩红蘤,湖荇烨黄华,逈鹤横淮翰,远越合云霞。’以此求之可见。自唐以来,双声不复用,而叠韵间有,杜子美‘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白乐天‘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之类,皆因其语意所到,辄就成之,要不以是为工也。陆龟蒙辈遂以皆用一音,引‘后牖有朽柳,梁王长康强’为始于梁武帝,不知复何所据。所谓蜂腰鹤膝者,盖又出于双声之变,若五字首尾皆浊音,而中一字清,即为蜂腰,首尾皆清音,而中一字浊,即为鹤膝,尤可笑也。”

  《学林新编》云:“《南史谢庄传》曰:‘王元谟问庄何者为双声,何者为叠韵,答曰:互护为双声,(“互”今本《南史》作“玄”。)磝碻为叠韵。’某案:古人以四声为切韵,纽以双声叠韵,必以五音为定,盖谓东方喉声为木音,西方舌声为金音,南方齿声为火音,北方唇声为水音,中央牙声为土音也。双声者,同音而不同韵也。叠韵者,同音而又同韵也。互护同为唇音,而二字不同韵,故谓之双声。磝碻同为牙音,而二字又同韵,故谓之叠韵。若仿佛、熠耀、骐骥、慷慨、咿喔、霢霂,皆双声也。若侏儒、童蒙、崆峒、巃嵷、螳螂、滴沥,皆叠韵也。《广韵》曰:‘章灼、良略是双声,灼略、章良是叠韵。’又曰:‘厅剔、灵历是双声,剔历、厅灵是叠韵。’举此例,则诸音皆是,此而纽之,(此二句旧钞本作“则诸音皆由此而绎之”。)可以定矣。沈存中论诗之用字曰:‘几家村草里,吹笛隔江闻。几家、村草、吹笛、隔江,皆双声也。’某案:村字是唇音,草字是齿音,吹字是唇音,笛字是齿音,此非同音字,不可谓之双声也。存中又曰:‘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履清。侵簪、逼履,皆叠韵也。’某案:侵字是唇音,簪字是齿音,逼字是唇音,履字是舌音,既非同音字,而逼履二字又不同韵,不可谓之叠韵也。某案李群玉诗曰:‘方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辀格磔声。’诘曲、崎岖,乃双声也,钩辀、格榤,乃叠韵也。”

  《漫叟诗话》云:“东坡作《吃语诗》:‘江干高居坚关扃,耕犍躬驾角挂经。孤航系舸菰茭隔,(旧钞本“航”作“觥”。)笳鼓过军鸡狗惊。解襟顾影各箕踞,击剑高歌几举觥。荆笄供脍愧搅聒,干锅更戛甘瓜羹。’山谷亦有戏题云:‘逍遥近道边,憩息慰惫懑。晴晖时晦明,谑语谐谠论。草莱荒蒙茏,室屋壅尘坌。僮仆侍偪侧,泾渭清浊混。’二老亦作诗戏邪?”苕溪渔隐曰:“东坡后又有《吃语诗》一篇,谓此为一字诗,‘故居剑阁隔锦官’者是也。”

  《石林诗话》云:(旧钞本此下有“蜀人见物惊异,辄曰噫嘻,李白作《蜀道难》因用之。汾晋之间,尊者呼左右曰咄,左右必曰喏。”一段三十五字。)“刘贡甫以司空图诗中(旧钞本“诗中”作“已用”。)咄喏二字,辨《晋书》所载石崇豆粥咄嗟(旧钞本有“而办”二字。)为误。以喏为嗟,非也。孙楚诗有‘三命皆有极,(此句原作“孙楚诗自有三本皆有极”,今据旧钞本校改。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正作“三命皆有极”。)咄嗟不可保’之语,此又岂是以喏为嗟?古今语言,固自各出于一时,本不与后世相通者。咄嗟皆声也,自晋以前,未见有言咄喏,(旧钞本“咄喏”作“咄咄者”。)殷浩所谓‘咄咄逼人’,盖拒物之声,嗟乃叹声,咄嗟犹言呼吸,疑晋人一时话,故孙楚亦云耳。”(旧钞本此下有“苕溪渔隐曰:‘苏子瞻蜀人也,作《后赤壁赋》云:“呜呼噫嘻,我知之矣。”《洞庭春色赋》云:“呜呼噫嘻,吾言夸矣。”皆用蜀语。’”一段四十三字。)

  《雪浪斋日记》云:“为诗:欲词格清美,当看鲍照、谢灵运;浑成而有正始以来风气,当看渊明;欲清深闲淡,当看韦苏州、柳子厚、孟浩然、王摩诘、贾长江;欲气格豪逸,当看退之、李白;欲法度备足,当看杜子美;欲知诗之源流,当看《三百篇》及《楚词》、汉、魏等诗。前辈云:‘建安才六七子,开元数两三人。’前辈所取,其难如此。予尝与能诗者论书止于晋,而诗止于唐。盖唐自大历以来,诗人无不可观者,特晚唐气象衰苶耳。”

  《后山诗话》云:“余以古文为三等:周为上,七国次之,汉为下。周之文雅,七国之文壮伟,其失骋。汉之文华瞻,其失缓。东汉而下无取焉。”
卷第三
卷第三

  五柳先生上

  东坡云:“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而芳,居民三十余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有五世孙者,道极崄远,生不识盐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亦益衰。桃源盖此比也。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常意天壤之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苕溪渔隐曰:“东坡此论,盖辨证唐人以桃源为神仙,如王摩诘、刘梦得、韩退之作《桃源行》是也。惟王介甫作《桃源行》,与东坡之论暗合,今具载其词云:‘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避世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渔郎漾舟迷远近,花间相见惊相问,世上惟知古有秦,山中岂料今为晋。闻道长安吹战尘,春风回首一沾巾,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洪驹父云:‘桃源非神仙,予素知状,此来见东坡《和渊明桃源诗序》,论其非神仙,暗与人意合。’其敢妄言如此,岂非预先偷子一联诗乎。”

  《高斋诗话》云:“荆公《桃源行》云:‘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指鹿为马,乃二世事,而长城之役,(“役”原误作“后”,今据元本校改。)乃始皇也。又指鹿事不在望夷宫中,荆公此诗,追配古人,惜乎用事失照管,为可恨耳。”

  唐子西《语录》云:“唐人有诗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及观元亮诗云:‘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便觉唐人费力。如《桃源记》言:‘尚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可见造语之简妙。盖晋人工造语,而元亮其尤也。”

  山谷云:“东坡在颍州时,因欧阳叔弼读《元载传》,叹渊明之绝识,故作诗云:‘渊明求县令,本缘食不足,束带向督邮,小屈未为辱,翻然赋《归去》,岂不念穷独,重以五斗米,折腰营口腹。如何元相国,(元本、徐钞本、旧钞本“如何”作“云何”。)万钟不满欲,胡椒铢两多,安用八百斛,以此杀其身,何翅抵鹊玉。往者不可悔,(“悔”原作“侮”,今据元本、徐钞本、旧钞本校改。)吾其反自烛。’渊明隐约栗里、柴桑之间,或饭不足也。颜延年送钱二十万,即日送酒家,与蓄积不知纪极,至藏胡椒八百斛者,相去远近,岂直睢阳苏合弹与蜣蜋粪丸比哉?”

  韩子苍云:“以《渊明传》及诗考之,自庚子岁始作建威参军,由参军为彭泽令,遂弃官归,是岁乙巳,凡为吏者六岁,故云‘畴昔居上京,六载去还归。’然渊明乙巳岁三月尚为参军,十一月去彭泽,而云‘家贫耕植不足自给’,何也?传言:‘渊明以郡遣督邮至,即日解印绶去。’而渊明《自序》以程氏妹丧去奔武昌。余观此士,既以违己交病,又愧役于口腹,意不欲仕久矣,及因妹丧即去,盖其孝友如此。世人但以不屈于州县吏为高,故以因督邮而去。此士识时委命,其意固有在矣,岂一督邮能为之去就哉?躬耕乞食,且犹不耻,而耻屈于督邮,必不然矣。”

  东坡云:“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仲子,恶其不情也。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苕溪渔隐曰:“余尝三复斯言,可谓至论。而《冷斋夜话》辄窜易其语,杂以汉高帝之事,决非东坡议论也。吾故表而出之。”

  东坡云:“余旧好诵陶潜《归去来》,尝患其不入音律,近辄微加增损,作《般涉调哨遍》,虽微改其词,而不改其意,请以《文选》及本传考之,方知字字背非创入也。词曰:‘为米折腰,因酒弃家,身口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俱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旧钞本无“中”字。)步翠麓崎岖,泛清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奚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东坡云:“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予云:‘鸥不解没,改作波字。’二诗改此两字,觉一篇神气索然也。”

  《冷斋夜话》云:“老杜‘白鸥波没荡’,今误作‘浩荡’,非惟无气,亦分外闲置波字。”苕溪渔隐曰:“《禽经》云:‘凫善浮,鸥善没。’以没字易波字,则东坡之言益有理。冷斋以没字易浩字,其理全不通。浩荡谓烟波也,今云波没荡,亦不成语,此言无足取。”

  《鸡肋集》云:“诗以一字论工拙,如‘身轻一鸟过’,‘身轻一鸟下’,过与下,与疾与落,每变而每不及,易较也。如鲁直之言,犹碔砆之于美玉是也。然此犹在工拙精粗之间,其致思未失也。记在广陵日,见东坡云:‘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以比碔砆美玉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