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诗话

紫微诗话 [宋] 吕本中着 



  晁伯禹载之,学问精确,少见其比,尝作〈昭灵夫人祠诗〉云:「杀翁分我一杯羹,龙种由来事杳冥。安用生儿作刘季?暮年无骨葬昭灵。」

  晁知道咏之〈西池唱和诗〉有「旌旗太一三山外,车马长杨、五柞中。柳外雕鞍公子醉,水边纨扇丽人行。」殆绝唱也。

  高秀实茂华,人物高远,有出尘之姿,其为文称是。尝和余〈高邮道中诗〉,有「中途留眼占星聚,一宿披颜觉雾收」之句,便觉余诗急迫,少从容闲暇处。

  汪信民革,尝作诗寄谢无逸云:「问讯江南谢康乐,溪堂春木想扶疏。高谈何日看挥尘,安步从来可当车。但得丹霞访庞老,何须狗监荐相如?新年更励于陵节,妻子同锄五亩蔬。」饶德操节见此诗,谓信民曰:「公诗日进,而道日远矣。」盖用功在彼而不在此也。

  洪龟父朋〈写韵亭诗〉云:「紫极宫下春江横,紫极宫中百尺亭。水入方州界玉局,云映连山罗翠屏。小楷四声余翰墨,主人一粒尽仙灵。文箫、采鸾不复返,至今神界花冥冥。」作诗至此,殆无遗恨矣。

  宣和末,林子仁敏功寄夏均父倪诗云:「尝忆他年接绪余,饶三落托我迂疏。溪桥几换风前柳,僧壁今留醉后书。」忘记下四句。饶三,德操也。

  表叔范元实既从山谷学诗,要字字有来处。尝有诗云:「夷甫雌黄须倚阁,君卿唇舌要施行。」

  从叔知止少年作诗云:「彭泽有琴尝无弦,大令旧物惟青毡。我亦四壁对默坐,中有一床供昼眠。」元实深赏爱之云:「殆似山谷少时诗。」

  从叔大有少时诗云:「范雎才拊穰侯背,蔡泽闻之又入秦」,不减王荆公得意时也。

  外弟赵才仲少时诗「夕阳绿涧明」等句,精确可喜。才仲少学柳文,曾内相肇、晁丈以道说之皆以才仲能为古人之文也。

  夏均父倪文词富赡,侪辈少及。尝以「天寒霜雪繁,游子有所之」为韵,作十诗留别饶德操,不愧前人作也。

  晁季一贯之尝访杜子师舆不遇,留诗云:「草堂不见浣溪老,折得青松度水归。」

  众人方学山谷诗时,晁叔用冲之独专学老杜;众人求生西方,高秀实独求生兜率。

  叔用尝戏谓余曰:「我诗非不如子,我作得子诗,只是子差熟耳。」余戏答云:「只熟便是精妙处。」叔用大笑,以为然。

  王立之直方病中尽以书画寄交旧,余亦得书画数种。与余书云:「刘玄德生儿不象贤。」盖讥其子不能守其图书也。余初未与立之相识,而相与如此。夏均父尝寄立之诗云:「书来整整复斜斜。」盖谓其病中作字如此。

  饶德操酷爱徐师川俯〈双庙诗〉「开元、天宝间,衮衮见诸公。不闻张与许,名在台省中」之句。

  张先生子厚与从祖子进,同年进士也。张先生自登科不复仕,居毗陵。绍圣中,从祖自中书舍人出知睦州,子厚小舟相送数程,别后寄诗云:「篱鷃云鹏各有程,匆匆相别未忘情。恨君不在篷笼底,共听萧萧夜雨声。」先生少有异才,多异梦,尝作梦录,记梦中事,余旧宝藏,今失之。先生梦中诗,如:「楚峡云娇宋玉愁,月明溪净印银钩。襄王定是思前梦,又抱霞衾上玉楼。」又「无限寒鸦冒雨飞」、「红树高高出粉墙」之句,殆不类人间语也。绍圣初,尝访祖父荥阳公于历阳,既归,乘小舟泝江至乌江,还书云:「今日江行,风浪际天,尝记往在京师作诗云:『苦厌尘沙随马足,却思风浪拍船头』也。」

  汪信民于文无不精到,尝代荥阳公作〈张先生哀词〉云:「惟古制行必中庸兮,降及末世戾不通兮,首阳柱下更拙工兮。」其余忘之矣。

  绍圣初,荥阳公自浙中赴怀州,叔祖赴睦州,邂逅于镇江。别后,叔祖寄绝句云:「江南江北来,昨夜同枝宿。平明一声起,四顾已极目。」

  江西诸人诗,如谢无逸富赡,饶德操萧散,皆不减潘邠老大临精苦也。然德操为僧后,诗更高妙,殆不可及。尝作诗劝余专意学道云:「向来相许济时功,大似□伽饷远空。我已定交木上座,君犹求旧管城公。文章不疗百年老,世事能排双颊红。好贷夜窗三十刻,胡床趺坐究幡风。」

  邠老尝寄德操均父诗云:「文如二稚徒怀璧,武似三明却韔弓。松桧参天西邑路,时时骑马访庞公。」「文如二稚」谓德操,「武似三明」谓均父也。后德操为僧,名如璧,殆诗之谶也。

  吴春卿参政,以资政殿大学士知河南,过郭店,〈谒文靖公墓诗〉云:「汉相岩岩真国英,门庭曾是接诸生。阳秋谈论四时具,河岳精神一座倾。」议者以为颇尽文靖仪观论议云。

  滕元发甫〈贺正献公拜相启〉云:「玉璜钓濑,家传渭水之符;金鼎调元,代出山东之相。」又云:「寰区大抃,尽还仁祖之风;朝野一辞,复见申公之政。」当时称诵之。

  刘师川,莘老丞相幼子,力学有文,尝〈赠舍弟诗〉云:「大阮平生余所爱,小阮相逢亦倾盖。济阴未识情更亲,信手新诗落珠贝。杨氏作公谁料理,臧孙有后诚可喜。长亭水落风雨多,无酒饮君如别何?」余时为济阴县主簿,大阮谓知止也。

  曾子固舍人为太平州司户时,张伯玉璪作守,欧公、王荆公诸人,皆与伯玉书,以子固属之,伯玉殊不为礼。一日,就设厅召子固,作大排,唯宾主二人,亦不交一谈也。既而召子固于书室,谓子固曰:「人谓公为曾夫子,必无所不学也。」子固辞避而退。一日,请子固作〈六经阁记〉,子固屡作,终不可其意,乃为子固曰:「吾试为之。」即令子固书曰:「六经阁者,诸子百家皆在焉,不书,尊经也。」其下文不能具载。又令子固问书传中隐晦事,其应答如流,子固大服,始有意广读异书矣。

  晁丈以道言:「刘斯立跂初登科,以贤称。就亳州见刘贡父,所称引皆刘所未知,于是始有意读书。」以道又言:「少年读书时,尝鄙薄荫补得官,以荫补得官不是作官。后从李德操游,德操更轻贱科名,议论高远,方有意于为学矣。」

  叔祖待制公尝与宾客饮酒,时大有尚幼,侍侧。叔祖令大有作四声,大有应声云:「微雨变雪。」

  元佑中,诸阮族人居榆林,甚盛。尝一日,同游西池,有士子方游观,叹曰:「纨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从叔叔巽应声问曰:「秀才,汝『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也未?」士子甚惊叹。

  东莱公尝与群从出城,至村寺中,寺僧设冷淘,止具酢,无他物。令众对「入寺冷淘惟有酢」,叔巽应声对云:「出门蒸饼便无盐。」众服其敏。

  崇宁初,晁以道居登封,荥阳公尝寄诗云:「将谓清风全扫地,世间今复有卢鸿。」以道和诗云:「渭滨人老钓纶中,晚达那知有早穷?顾我岩栖终作底,谩将病目送飞鸿。」

  崇宁末,东莱公迎侍荥阳公,居真州船场,晁以道赴官明州,来访公,留连数日而去。别后,以诗寄公云:「凤老不行食,子复将众雏。一门三世行,名数文章俱。自可不富贵,天德公已余。公乎默终日,谁言得亲疏。人间亦何事,前贤重作书。公岂不穷愁,聊为笔墨娱。掩卷长叹息,曷不岩廊与?却惭小人计,不当君子居。可恨空江水,潮生明月初。捩柁詟北客,别去敢踟蹰。回首望丹穴,涕泣日涟如。」

  曾元嗣续政和间尝作十友诗,盖谓颜平仲岐、关止叔沼、饶德操节、高秀实茂华、韩子苍驹及余诸人共十人也。其称余诗云:「吕家三相盛天朝,流泽于今有凤毛。世业中微谁料理?却收才具入风骚。」

  崇宁初,荥阳公守曹州,陈无己以诗寄公云:「往时三吕共修途,拟上青云近玉除。中道勒回奔电足,今年还值迩英庐。纵谈尚记华严夜,枉道难随刺史车。遣兴宽为七字句,逢人聊代一行书。」绍圣初,荥阳公罢经筵,出舍城东华严寺,无己与晁伯禹载之、唐季实之问皆来访公。每晨兴,公未起,三人者皆揖于门外。及寝,公就枕,三人者皆揖于门外,如亲弟子云。

  崇宁初,荥阳公自曹州与相州太守刘寿臣唐老学士两易会于滑州。滑守陈伯修师锡,殿院也,坐中有诗云:「金马旧游三学士,玉麟交政两诸侯。」盖记当时事也。

  杨廿三丈道孚克一,吕氏重甥,张公文潜之甥也。少有才思,为舅所知。年十五时,在鄂渚作诗云:「洞庭无风时,上下皆明月。微波不敢兴,其静蛟蜃穴。」

  元符初,荥阳公谪居历阳,道孚为州法曹掾。尝从公出游,以职事遽归,遗公诗云:「雨绿霜红郭外田,山浓水澹欲寒天。参军抱病陪清赏,一檄呼归亦可怜。」公甚称之。

  李方叔廌尝作〈寒食诗〉:「千株蜜炬出严闉,走马天街赐进臣。我亦茅檐自钻燧,煨针烧艾检铜人。」又尝〈赠汝州太守诗〉云:「安得吾皇四百州,皆如此邦二千石。」

  方叔〈祭东坡文〉云:「皇天后土,实表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复收自古英灵之气。」

  荥阳公绍圣中谪居历阳,闭户却扫,不交人物。尝有诗云:「老读文书兴易阑,须知养病不如闲。竹床瓦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外山。」

  荥阳公元符末起知单州,〈登城楼诗〉云:「断霞孤鹜欲寒天,无复青山碍目前。世路崎岖饱经历,始知平地是神仙。」

  东莱公元佑中〈西池诗〉云:「游人初避热,多傍柳阴行。」崇宁中闲居符离,尝步至村寺,作诗赠僧云:「柳外阴中檐铎鸣,老僧拄杖出门行。自言老病难看读,只坐蒲团到五更。」

  饶德操初见潘邠老〈和山谷中兴碑诗〉,读至「天下宁知再有唐,皇帝紫袍迎上皇」,叹曰:「潘十后来做诗,直至此地位耶?」

  邠老〈送山谷贬宜州诗〉:「可是中州着不得,江南已远更宜州。」山谷极称赏之。

  何斯举颉尝和余诗云:「秋水因君话河伯,接篱持酒对山公。」斯举即无己诗所谓「黄尘投老得何郎,准拟明年共我长」者也,然斯举与余初不相识。

  晁叔用尝作〈廷珪墨诗〉,脱去世俗畦畛,高秀实深称之。其诗云:「我闻江南墨官有诸奚,老超尚不如廷珪,后来承晏颇秀出,喧然父子名相齐。百年相传纹破碎,彷佛尚见蛟龙背。电光属天星斗昏,雨痕倒海风雷晦。却忆当年清暑殿,黄门侍立才人见。银钩洒落桃花笺,牙床磨试红丝砚。同时书画三万轴,二徐小篆徐熙竹,御题四绝海内传,秘府毫芒惜如玉。均不见,建隆天子开国初,曹公受诏行扫除,王侯旧物人今得,更写西天贝叶书。」

  东莱公尝言,少时作诗,未有以异于众人,后得李义山诗,熟读规摹之,始觉有异。

  东莱公深爱义山「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之句,以为有不尽之意。

  杨道孚深爱义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以为作诗当如此学。

  仲姑清源君尝言,前身当是陶渊明,爱酒不入远公社,故流转至今耳。

  吴正宪夫人最能文,尝雪夜作诗云:「夜深人在水晶宫。」吴正宪夫人知识过人,见元佑初诸公进用人才之盛,叹曰:「先公作相,要进用一个好人,费尽无限气力;如今日用人,可谓无遗才矣。」吴正宪作相时,盖元丰间也。

  孔毅甫平仲学士,建中、靖国间作吴正宪夫人挽诗云:「赞夫成相业,听子得忠言。」其子盖传正安诗舍人也。传正有贤行,绍圣初,以左史权中书舍人,欲论事而惧其亲老未敢。夫人闻之,屡促其子论列时事,传正由此遂贬,夫人不以为恨也。挽诗乃苏子由作。

  绍圣初,苏子由罢门下侍郎知汝州,吴传正当制,行词云:「薄责尚期改过,原情本出爱君。」

  李怤去言,公择尚书犹子,少能文词,年十七八时作诗云:「去国春城桃李花,风林叶病尚天涯。今年九日风前帽,北客南舟雨后沙。」忘下四句。汪信民甚称之,以为有过其侄商老处。然商老诗文富赡宏博,非后生容易可到。方腊之乱,去言有诗:「苍黄避地小儿女,漂泊连床老弟兄。」亦佳句也。

  夏均父称张彦实诗出江西诸人。彦实〈送均父作江守诗〉云:「平时衮衮向诸公,投老犹推作郡公。未觉朝廷疏汲黯,极知州郡要文翁。」均父每讽诵之。

  张子厚先生绍圣中苏、常道中题余授读书卷后云:「一水帝乡路,片云师子山。」不知此何人诗也。

  正宪公自同知枢密院出知定州,谢上表有云:「特以百年旧族,荷累朝不赀之恩;一介微躯,辱上主非常之遇。」又云:「谓臣世服近僚,有均休共戚之义,察臣旁无厚援,绝背公死党之嫌。」又云:「进不敢希功而生事,退不敢弛备以旷官。」

  正宪公自中司罢后,数年起知河阳,谢上表云:「三学士之职,尝忝兼荣;中执法之司,亦蒙真授。」盖公尝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宝文阁学士,官至侍郎,拜中丞,衔内不带权字。公为中丞时,官已至侍郎,故云「亦蒙真授」也。

  正宪公知扬州,〈贺景灵宫成表〉有云:「即上都之福地,再广真庭;会列圣之晬容,益严昭荐。」又云:「回廊曼衍,图拱极之近僚;秘殿重深,列仪坤之正位。」

  正宪公守河阳,范蜀公、司马温公往访,公具燕设口号,有云:「玉堂金马,三朝侍从之臣;清洛洪河,千古图书之奥。」

  夏英公〈贺文靖公兼枢密使启〉云:「三公之尊,古无不统;五代多故,政乃有归。」又云:「部分诸将,独出于禁中;制决奇谋,不关于公府。」又云:「当清明之盛旦,布焜煌之册书。」启事乃宋子京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