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室诗话续编

二六、仲联有《梦苕盒诗》，多隽句，雅似吾乡何梅生。如《宋庄》云：“林亭先我成秋气，鸥鹭供人入小诗。”《花港观鱼》云：“鱼声聚水都成雨，荷意吹香不在花。”《病起读佛报恩经》云：“短书自料难千古，瘦骨深防骇两亲。”《梦至一处，似破山寺》云：“乱脱雨参差出，落叶无风自在飞。”上句翻用渔洋句意。《早眠》云：“此日相思尝已惯，不眠人作早眠人。”五言如“湿钟动水寺，败云犹在天。千峰余夜碧，湖气生空妍”、“闲身立残照，诗思在寒林。人语喧空翠，花光敌暮阴”、“薄酒持寒夜，残灯避曙光”、“橹声划寒界，天镜一江碎”、“春山女儿臂，亲切抱人来”。他如“大木三更群籁入，危楼一款万山惊”。《北望》云：“雁边夜夜同江月，照尽残旗渡水人。”《闻雁》云：“曾是黑龙江上过，南来犹带战场声。”《杂感》云：“衣冠文物今都尽，我亦胡儿短后装。”五言“荒鸡吾至友，仗汝作沈雄。”“云定诸峰开，了了见吴楚。”则又甚似海藏。

二七、无锡钱子泉（基博，）学贯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词，於昌黎、习之，尤唷其哉而得其髓。其致吴稚晖一书，不亚乐毅《与燕惠王书》。惟未见其为诗。哲嗣默存（锺书），年方弱冠，精英文，诗文尤斐然可观，家学自有渊源也。性强记。喜读余诗，尝寄以近作，遂得其报章云：“新诗高妙绝跻攀，欲和徒嗟笔力孱。自分不才当被弃，漫因多病颇相关。半年行脚三冬负，万卷撑肠一字艰。那得从公参句法，孤悬灯月订愚顽。”第六句谓余见其多病，劝其多看书少作诗也。《中秋夕作》云：“不堪无月又无人，兀坐伶仃形影神。忍更追欢圆断梦，好将修道忏前尘。杯盘草草酬佳节，鹅鸭喧喧聒比邻。诗与排愁终失计，车轮肠断步千巡。”又《秋杪杂诗》十四绝句，多缘情凄惋之作。警句如“春阳歌曲秋声赋，光景无多又一年”、“巫山岂似神山远，青鸟殷勤枉探看”、“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判将壮悔题全集，尽许文章老更成”、“春带愁来秋带病，等闲白了少年头”，汤卿谋不可为，黄仲则尤不可为，故愿其多读少作也。

二八、武进赵叔雍（尊岳），工长短句，少作诗。偶见其《元日和缤蘅用韵》一首云：“卧隐真成避世人，海隅短烛迓谲春。筹疏徂岁终怜拙，腹俭逋诗亦患贫。犹犯金吾行彩选，自斟银乳伫嘉宾。椒红柏绿东风裹，许我怀天作幸民。”自注：“以银乳偶金吾。”盖窃“一叶报秋，韭花逞味”之陈法，“乳”谐音“汝”也。其实对仗不必过整，李金吾、韩玉汝，偶尔弄巧而已。

二九、前岁余至江南，太仓唐蔚芝尚书（文治），壬午同年也，长无锡国学院，请余讲学，招饮并侑以昆曲。即席赋呈，蔚老不为诗，哲嗣谋伯（庆诒）和韵云：“绝似当年庾子山，江关词赋霸骚坛。欣逢旧雨皆知己，竞逐流霞各尽欢。檀板红牙催玉漏，松云白首挂华冠。秋来风雨虽如晦，尚有豪情赴笔端。”雅切工整，的非易才。余与君尚各有叠韵云。

三○、永安黄荫亭（曾樾），法国哲学博士，嗜诗古文词。尝记所请益於余者，为《石遣室谈艺录》。余已其诗入《诗话》。大略七言绝句为上，七言律、五言古次之。近作如《龙门》云：“欲回大地无边劫，色相何妨任毁伤。灵隐栖霞齐俯首，天留伊阙配云岗。”《喜养清弟至》云：“老母家乡苦盗氛，十年累汝慰晨昏。艰难白下重相见，喜笑声中有泪痕。”《不寐》云：“清风大月夜真良，世界玲珑胜睡乡。不到参横河淡后，谁知无价是秋光。”《九月三日，再诣随悔斋赏桂，花已尽谢，余馥未销，欣然有作》云：“绿叶芳根傲晚霜，余香凝院极微茫。端应仙子能招隐，留待诗人续《辨亡》。”《郊行》云：“气爽秋高景物清，无边乐事在郊行。风情谁似霜林好，奇彩天然画不成。”《口号柬子木》云：“悲秋裘子善吟诗，古调尤饶绝妙词。读我五言肠断句，可能无以慰哀思。”“贱子秋来闲欲死，课男喂女作生涯。慈耶严母从人笑，不泣牛衣意自佳。”《檐前古树》云：“檐前古树态难摹，月影描窗画谱无。铁干银柯新粉本，却将浓笔点栖乌。”多沈著不犹人语。句云：“一事自哀年少日，坐看沈陆作诗淫。”“感时意共虫声乱，干禄心随夜色寒。”“月华未是无情物，不闲炎凉入我怀。”“不为叹老嗟卑语，却乏掀天拔地辞。”“何须迟暮伤怀抱，绝好贫交话性情。”“绝怜灞上真儿戏，遂使辽东化鹤还。”“为语云端征雁道，投林总让暮鸦先。”“蛩声到枕非无意，为报秋风又一年。”志士苦心，别有怀抱矣。

三一、诗穷后工，与诗能穷人，二者岂果有其事欤？林谦宣（葆忻）七言律本多可诵，而近日处境稍困，方以为必作苦语矣，乃急寄《三月三日宛在堂春祭见怀并呈同社》二律云：“昨夜轻寒雨万丝，今朝梦醒见檐曦。湖堂裾屐初三月，野店杯盘几首诗。方寸太平成我世，一宠名士不同时。门人楔事无新语，报与天涯一老知。”第六句用杜诗语恰好。其二云：“办香湖上有千秋，诗思凭栏茗一瓯。风蝶随飞絮舞，水肥鸭逐落花泅。春当三月堪乘兴，客滞江南未倦游。遥谙朝云陪笠屐，踏青此日遍苏州。”清新俊逸，如见春服咏归之致。

三二、前岁在暨南大学讲学，夜间则集榆生寓中说诗。有刘生锺经者，以小册页乞书，媵以长句云：“石遗先生闽江客，声誉昭著闻荒遐。家藏典籍十万卷，学问浩博深无涯。顾我频年羁海噬，欲往从之愁无槎。大文读罢不得见，搔首伫立空咨嗟。画萦痴想夜入梦，髻胡遇见相豪夸。先生忽许临太学，众士喜闹如蜂衙。须臾消息播远近，争欲问字走传车。先生高年逾七十，逸气缥缈干云霞。深垂绛帐坐兀傲，论诗说赋声叱咤。龙腾凤舞霹雳震，四坐惊竦谁敢哗。伊我小生苦饥渴，听此岂异霖雨加。耳闻笔录不敢辍，只恐白日将西斜。攀跻龙门叹观止，不觉肉味沾齿牙。嗟我贪求复不足，拣择贡纸无纤瑕。傥许题诗灿篇幅，何异玉树生琼花。手持秘册诵万，子孙永宝传於家。”余喜其音节甚合，可以学韩学苏，因口占赠之云：“昌黎长句多雄奇，不独荦确《山石》诗。更如独游与行役，一路铺叙非崎。颇疑遣山独推此，北宋诸老皆能为。可知音节不平弱，益以间出鲜新词。元和元佑非难几，嗟哉吾子其勉之。”刘生早巳毕业，充黄州学校教员，当与黄晓浦日夕相倡和矣。

三三、振心与柱尊，有一小诗案。振心《偶成》云：“音韵天然绝妙辞，闭门苦索岂能知。旗亭试赌诸伶唱，可有江西一派诗？”可谓持之有故矣。柱尊非之云：“吾生落落千秋后，语不惊人岂泣神？若使旗亭为月旦，灵均不合是诗人。”振心再赋一绝云：“不识字人知好诗，旗亭月旦本无奇。当时若唱湘晕句，合是秋风叶下词。”谓《楚词》不必诘屈击牙也。余以为诗讶本分两道，前《诗话》曾言之。旗亭所唱者，《风》类也；诘屈击牙者，《雅颂》类也。在《雅》中“杨柳依依，雨雪霏霏”为一类，“讦谟定命，远猷辰告”为一类。山谷方自谓“诗须字字可使弦歌”矣。

三四、上海郑质庵（永诒），寄其师叶袖东（昌陛）遣诗印本多册，俾分饷言诗者。诗不多，《暮春杂感》云：“布被温身梦不浓，邻舟解缆响殍纵。晓风似挟春愁至，卧听佘山一杵钟。”第三句写水寒成阵，颇有厉樊榭“万顷吴波摇积翠，春寒来似越兵来”神味。警句如“老农夜话皆成理，村女行歌半入诗”。《游燕子矶》云：“昔我游金陵，此是泊舟处。石骨状奇突，压项使人惧。”又云：“大江万古流，燕子飞不去。”三台洞云：“原田渺无际，江势蓄未纵。”袖东，青浦人。

三五、兴化李审言里居时，所常与倡和者为杨诗龄，名棠，字甘伯，有《黄叶村人诗稿》一册。有读余《西游杂诗》书后云：“投老西征作远游，陇云关树迥生愁。五陵佳气看何似，一笑真成太华秋。”“不见鲸鼍作漠陂，新丰鸡犬亦多迷。灞桥风雪崤陵雨，负手苍茫独唱诗。”能状余寂寞远游情景。《百花洲遣步》云：“野屋疏篱一带斜，如荑丝柳幕平沙。若教比似江南路，略欠宜城卖酒家。”《谒墓泣述》云：“园柳鸣禽变可哀，墓门携酒一低徊。谢池生青青草，不见西堂入梦来。”《九日早起，挈唐生德庆至百花洲，桥坏未果》云：“唳雁横空诉晓愁，城南佳节共寻秋。断桥吹落西风柳，如此重阳不可游。”句如“关心花事惟中酒，洗髯缁尘欲上诗”，“中酒”、“上诗”，对甚工巧。五言云：“万鸦团野色，一水长春愁。”殊有“暝色赴春愁”意味。杨，句容人，卜居兴化。

三六、振心有弟挥之（挥），劬学早卒。嗜为诗，而苦语悲音，奔赴纸上。虽年少血性过人，动形感愤，亦言为心声，太乏春夏气也。孔文举云：“忧能伤人。”此子不复永年，殆此谓矣。《寒松》云：“百卉皆零落，如何有绿林。植根岂异土，与物本殊心。雪蔽枝逾古，风吹叶更森。孤奇众所怪，惟恐世相侵。”句如《山中》云：“闻有古高人，孤竹之二子。生时思不群，既没高百世。”《寄山中人》云：“何惜此穷愁，丈夫有壮志。生时虽寥廓，死后名应贵。安知七尺躯，不能惊百世。”皆自台身分之作，然而烯矣。《山中》诗可括史迁一篇《伯夷传》。他如“雾浓天地狭，风急草茅低。苍梧秋雨夜，况有野猿啼”、“风悲愁好月，露冷惨垂杨。久客时还乱，思归路已长”、“遂作孤云士，谁怜济世资。山河供涕泪，天地老男儿”、“风尘还惨淡，身世共江湖。投笔心犹壮，狂歌岁又徂”、“迹与心双寂，文随志共伤。泪落江湖涌，时危日月长”、“贤愚交白黑，原野杂玄黄。猿鹤啼君子，豺狼啄国殇”、“鬼物啼新故，殇魂诉苦辛”，七言如“归路渺冥鸿雁去，中原丧乱虎狼游”、“四载天涯逢岁暮，一灯静夜望乡书”、“江上独眠愁晚笛，天边野哭破春烟”、“贾生去后荒凉甚，更有何人吊贾生”、“千行地老天荒泪，一片斜阳落月颜”、“并入凄凉孤冢裹，春风不敢到人间”、“回首谁为无泪客，他生莫作有情来”、“几多不死磕溪老，亦是青山没草莱”、“风雨青山归梦冷，乾坤白骨夕阳浓”、“苍天未涤斯民血，碧草终埋壮士灰”、“我生别自有咨嗟，不把清闲度岁华”、“故国有家归便得，英魂无主不堪招”、“退身不负兴亡责，为国仍多痛哭心”、“两地相思离乱后，百番都作死生疑”、“许国未酬慷慨愿，有家仍是可怜身”，以上语几百无一欢，多录之，劝年少者不宜无病而呻，亦聊慰裔志以没者於万一也。余可诵者，如好倾绿酒三干盏，共破青衫一样愁”、“江穿叠嶂孤舟去，云占重关一雁过”、“来日从他愁似海，今年且看锦如花”。

三七、振心又一弟拯，字用拯，有《莫春山行》云：“春山寂寂草萋萋，柳暗花飞路欲迷。几曲清溪林尽处，荒村茅舍不闻鸡。”写景太凄清，亦早卒。

三八、去岁吴门冬日，天气沈阴，久不见日，余病寒甚苦之。戏嘲以绝句云：“本是吴牛喘月天，乌啼霜满足愁眠。夜深深巷寒犬，只恐还将吠日传。”今春又多阴少晴，间之以雨，三月将尽，犹出手僵冻，使人不怡。再戏嘲云：“寒食清明春已深，青天白日ウ沈沈。我来欲改文房句，水国春寒晴复阴。”“春寒来似越兵来（樊榭句，）三月层阴拨不开，莫是吴天无气力，余威干载压苏台。”适读冯挥之遗诗，有《久雨》颔联云：“忽遮白日归宵夜，久滴青山满泪痕。”说得逼肖。因记莆阳黄仲良祖漠有《喜晴》云：“推窗失喜来天日，不见晴天四十天。岂独萧斋诗兴好，庭花林鸟亦欣然。”然则乞春阴护海棠，亦可暂行而不可久矣。

三九、夏剑丞七年不相见，有喜余来沪兼讯柱尊、榆生二子诗，末联云：“吾衰喜与游杨友，重是程门一辈贤。”自是恰切。惟余非理学先生，欲易“游杨”为“晁张”、“程门。为“苏门”。

四○、前言林秉周旅长血战水口一带时，有数诗悲壮沈痛，得未曾有。近令寄来。如《克复谷田后，返师古田，承翼才县长及各界士绅郊迎，翼才并赠诗，依韵答之》云：“夕阳斜挂锦旗还，父老郊迎我汗颜。战后沟渠成赤水，余血肉污青山。残灰待扫知将尽，虐政仍多要急删。所望兵销民乐业，与君日事唱酬间。”又《闽北一带，受某匪蹂躏，十室九空。庚午秋奉令讨伐，克复后感奇西玉、逸才诸兄》云：“踞险称雄十载余，闾阎零落少人居。民穷地已无皮剥，恶极天应藉手除。扫穴不难缘义正，闻风尽靡为心虚。三军盛气谁能抗，笑尔终为釜底鱼。”《返军古田，忽然寒热交作，病中口占寄逸才、西玉诸兄》云：“戎马倥偬不废诗，忽然卧病欲何为。参芪地僻医难得，寒暑山高气失宜。幸有良朋来破寂，还将病骨强支持。跳梁小丑那容漏，誓斩头颅系虎旗。”《庚午舂率师回莆，不旬日又星夜驰省，铭庵有诗见赠，依韵答之》云：“国家多事诅休兵，旬日轻装历数城。羽檄驰来千里急，旌旗飘过四山明。毋须介意良朋别，少待谈心此虏平。南望乡关诸子健，春愁客思梦难成。”《辛未春奉令赴崇剿共，经建阳，途中偶成》云：“三春雨水洗征尘，鸦雀天寒不作声。蔓草拨开新径出，纤云卷尽四山明。盛时武事销杯酒，乱世功名重老兵。我喜骚坛弄文墨，何堪弓剑累生平。”《自建瓯出发崇安，适淋雨兼旬，余蓑笠草履，冒雨而行，民见而笑之，感成一律》云：“忍闻边境急呼号，目断崇阳贼焰高。两脚休嗤余壮健，一钱尽是尔脂膏。冲寒晓起随鸦发，却敌年来仗气豪。家国能平诸事了，饱尝风雨敢言劳。”句如《出兵规复崇城，军次兴田关，有感》云：“我来凉秋初，鼓角杂蝉鸣。旌旗与铛甲，日星争光明。渠魁行授首，魑魅更易清。睹此流离苦，乱极应升平。挈汝妻与子，约你弟与兄。村落寻你屋，陇亩还汝耕。嗟彼深居辈，踞要窃声名。何尝问牛喘，居然为公卿。”《将出发建溪，舟次水口，偶成》云：“青山未改枯寒态，壮士还多向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