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诗话

杜公“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鼙”,与刘随州“迹远亲鱼鸟,功成厌鼓鼙”不同。
随州七律,渐入坦迤矣。坦迤同一往易尽,此所以启中、晚之滥觞也。随州只有五古可接武开、宝诸公耳。○钱仲文七律,平雅不及随州,而撑架处转过之。
盛唐之後,中唐之初,一时雄俊,无过钱、刘。然五言秀艳,固足接武;至於七言歌行,则独立万古,已被杜公占尽,仲文、文房皆右丞馀波耳。然却亦渐於转调伸缩处,微微小变。诚以熟到极处,不得不变,虽才力各有不同,而源委未尝不从此导也。
王、孟诸公,虽极超诣,然其妙处,似犹可得以言语形容之。独至韦苏州,则其奇妙全在淡处,实无迹可求。不得已,则取徐迪功所谓“朦胧萌拆,浑沌贞粹”八字,或庶几可仿象乎?○柳州稍重,然妙处亦复不减。
储得陶之质,韦得陶之隽。
班婕妤《怨歌行》云:“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已自恰好。至江文通拟作,则有“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之句,斯为刻意标新矣。迨刘梦得又演之曰:“上有乘鸾女,苍苍网遍。”即此可悟词场祖述之秘妙也。
刘宾客自称其《平蔡州》诗“城中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声和平”云云,意欲驾於韩《碑》、柳《雅》。此诗诚集中高作也。首句“城中”一作“汝南”,古《鸡鸣歌》云:“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蔡州,即汝南地。但曰“晨鸡”,自是用乐府语。而“城中”、“城头”,两两唱起,不但於官军入城事醒切,抑且深合乐府神理,似不必明出“汝南”,而後觉其用事也。末句“忽惊元和十二载”,更妙。此以《竹枝》歌谣之调,而造老杜诗史之地位,正与“大历三年调玉烛”二句近似。此由神到,不可强也。其第二首“汉家飞将下天来,马一挥门洞开”,亦确是李夜半入蔡真情事。下转入“从容镇抚”,归到“相公”,正复得体。叙淮西事,当以梦得此诗为第一。
刘宾客《西塞山怀古》之作,极为白公所赏,至于为之罢唱。起四句洵是杰作,後四则不振矣。此中唐以後,所以气力衰飒也。固无八句皆紧之理,然必松处正是紧处,方有意味。如此作结,毋乃饮满时思滑之过耶?《荆州道怀古》一诗,实胜此作。
刘宾客之能事,全在《竹枝词》。至于铺陈排比,辄有伧俗之气。山谷云:“梦得《竹枝》九章,词意高妙,昔子瞻尝闻余咏第一篇,叹曰:‘此奔轶绝尘,不可追也。’”又云:“梦得乐府小章,优於大篇。”极为确论。山谷又赏其《淮阴行》,而疑“脱菜”二字,今刻本则是“晚来”耳。
东坡《峡山寺》诗:“山僧本幽独,乞食况未还。□碓水自舂,松门风为关。”语意全本皇甫孝常《送少微上人》诗,但令人不觉耳。又窦庠《金山行》“然风生波出没,氵霍晶荧无定物。居人相顾非世间,如到日宫经月窟。信知灵境长有灵,住者不得无仙骨。”语即东坡《金山》诗所脱胎也。在庠诗本非高作,而苏公脱出实境来,神妙遂至不可测。古人之善于变化如此!
白公《天竺》诗,本皇甫孝常《秋夕寄怀契上人》诗,而出以连珠体,自令人不觉。此等处,皆足见古人之脱化。
自钱、刘以下,至韩君平辈,中唐诸子七古,皆右丞调也,全与杜无涉。
刘宾客诗品,无论钱、刘、柳,尚在郎君胄、韩君平之下。
韩君平“鸣磬夕阳尽,卷帘秋色来”,已渐开晚唐之调。盖律体奇妙,已无可以争胜前人,故不得不於一二平仄间小为变调,而骨力渐靡,则不可强为也。
大历十才子:卢纶、司空曙、耿、李端诸公一调;韩君平风致翩翩,尚觉右丞以来格韵,去人不远;皇甫兄弟,其流亚也;郎君胄亦平雅;独钱仲文当在十子之上。○江邻几所志乃十一人,有皇甫曾而无冉,无韩,不知何所据也。王应麟《玉海》所记,与《唐书卢纶传》同是十人,有韩,无两皇甫。然两皇甫尔时极负重望,不知何以不入十子之列?若有曾无冉,则尤不可解矣。且升卢于钱之上,亦不知何谓。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云:“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顾况《弃妇词》乃云:“忆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今日辞君去,小姑如妾长。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直致而又带伧气,可谓点金成铁。
顾逋翁歌行,邪门外道,直不入格。
戎昱诗亦卑弱,《沧浪诗话》谓“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是也。然戎昱赴卫伯玉之辟,当是大历初年,其为刺史,乃在建中时,应入中唐,不应入盛唐。
戴容州《怀素上人草书歌》:“始从破体变风姿。”可证义山《韩碑》语。
容州七古,皮松肌软,此又在钱、刘诸公下矣。
戴容州尝拈“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之语以论诗,而其所自作,殊平易浅薄,实不可解。
中唐六七十年之间,除韦、柳、韩三家古体当别论,其馀诸家,堪与盛唐方驾者,独刘梦得、李君虞两家之七绝,足以当之。
韩公《猗兰操》:“雪霜贸贸,荠麦之茂。”按傅玄《董逃行历九秋篇》:“荠与麦兮夏零,兰桂践霜逾馨。”董仲舒《雨雹对》:“荠麦始生,由阳升也。”荠麦正当寒冬所生,故曰雪霜贸贸,惟荠麦之是茂也。与傅玄同用以兰,而意有反正。○“子如不伤”二句,在篇中为最深语。盖有不妨听汝独居之意,较“不采何伤”更进一层。然说着“不伤”,而伤意已深矣。此亦妙脱本词也。前曰“何伤”,後曰“之伤”,回环婉挚。评家或以子指夫子,我指兰,非是。
韩文公《岳阳楼》诗“宜春口”未知在何处?注以为宜春郡,非也。且上句云在袁州,而下句“夜缆巴陵洲”,注云“即岳州”,亦殊可笑。
“妥帖力排”,“”字,《五百家注本》内引《论语》:“荡舟”,甚是。宋末《月泉吟社送诗赏小》云:“语无排,体不效昆。”此可证也。旧以“”与“傲”同,作“排”两字连说者,未然也。
文公《双鸟诗》,即杜诗“春来花鸟莫深愁”、公诗“万类困陵暴”之意而翻出之,其为己与孟郊无疑。刘文成《二鬼诗》出於此。
唐诗似《骚》者,约言之有数种:韩文公《琴操》,在《骚》之上;王右丞《送迎神曲》诸歌,《骚》之匹也;刘梦得《竹枝》,亦《骚》之裔;卢鸿一嵩《山十志》诗最下。
文公《琴操》,前人以入七言古,盖《琴操》,琴声也。至苏文忠《醉翁操》,则非特琴声,乃水声矣,故不近诗而近词。
昌黎《刘生》诗,虽纪实之作,然实源本古乐府《横吹曲》。其通篇叙事,皆任侠豪放一流,其曰:“东走梁宋”,“南逾横岭”,亦与古曲五陵、三秦之事相合。末以酬恩仇结之,仍还他侠少本色。不然,昌黎岂有教人以官爵酬恩仇者耶?不惟用乐府题,兼且用其意、用其事,而却自纪实,并非仿古,此脱化之妙也。
韩文公“约《六经》之旨而成文”,其诗亦每于极琐碎、极质实处直接《六经》之脉。盖爻象、繇占、典谟、誓命、笔削记载之法,悉酝入《风》、《雅》正旨,而具有其遗味。自韦孟、束以来,皆未有如此沉博也。
谏果虽苦,味美於回。孟东野诗则苦涩而无回味,正是不鸣其善鸣者。不知韩何以独称之?且至谓“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亦太不相类。此真不可解也。苏诗云:“那能将两耳,听此寒号。”乃定评不可易。
李长吉惊才绝艳,铰宫戛羽,下视东野,真乃蚯蚓窍中苍蝇鸣耳。虽太露肉,然却直接《骚赋》。更不知其逸诗复当何如?此真天地奇彩,未易一泄者也。
长吉《恼公》一篇,直是徐、庾妙品,不知者乃编入律诗,误矣。看其通用韵处自明。
韩门诸君子,除张文昌另一种,自当别论。皇甫持正、李习之、崔斯立皆不以诗名。惟孟东野、李长吉、贾阆仙、卢玉川四家,倚仗笔力,自树旗帜。盖自中唐诸公渐趋平易,势不可无诸贤之撑起。然诗以温柔敦厚为教,必不可直以粗硬为之。此内惟长吉锦心绣口,上薄《风》、《骚》,不专以笔力支架为能。其馀若玉川《月蚀》一篇,故自奇作;阆仙五律,亦多胜概。此外则如东野、玉川诸制,皆酸寒幽涩,令人不耐卒读。刘叉《冰柱》、《雪车》二诗,尤为粗直伧俚。而韩公独谓孟东野“以其诗鸣”,则使人惑滋甚矣!
孟、卢皆小音,执定不化,安可接武韩诗!必欲求接韩者,定推欧阳子。
韩公效玉川《月蚀》之作,删之也。对读之,最见古人心手相调之理。然玉川原作雄快,不可逾矣。
《摭言》称贾岛跨驴天街,吟“落叶满长安”之句,唐突京尹。然此诗联对处,极为矫变,必非凑泊而成者也。
刘言史亦昌谷之流,但少弱耳。严沧浪《诗话》实之,终未为昌谷敌手也。张碧则更伧气矣。
张、王乐府,天然清削,不取声音之大,亦不求格调之高,此真善于绍古者。较之昌谷,奇艳不及,而真切过之。
欧阳《诗话》云:“王建《宫词》,言唐禁中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唐诗纪事》乃谓建为渭南尉,赠内官王枢密云云以解之。然其诗实多秘记,非当家告语所能悉也。其词之妙,则自在委曲深挚处,别有顿挫,如仅以就事直写观之,浅矣!
元和间权、武二相,词并清超,可接钱、刘。武公之死,有关疆场,而文词复清隽不羁,可称中唐时之刘越石。严沧浪但举权相,犹未尽也。
白公五古上接陶,下开苏、陆;七古乐府,则独辟町畦,其钩心斗角,接┺合缝处,殆於无法不备。
白公《官牛》乐府,从丙吉问喘事翻出。
白公之妙,亦在无意,此其似陶处也。即如宋人诗“有时俗物不称意,无数好山俱上心”,称为佳句。而白公则云:“有山当枕上,无事到心中。”更为自然。
白诗“巫山暮足г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语本杜诗“夜足г沙雨,春多逆水风”。
《竹枝》泛咏风土,《柳枝》则咏柳,其大较也。然白公《杨柳枝词》:“叶含浓露如啼眼,枝袅轻风似舞腰。小树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两三条。”于咏柳之中,寓取风情,此当为《杨柳枝词》本色。薛能乃欲搜难抉新,至谓刘、白“宫商不高”,亦妄矣。
唐人诗至白公,自不当尽以阮亭先生所讲第一义绳之。盖白公诗,格调声音之皆不事也。阮亭力戒人看《长庆集》,但取其一二小诗。此在阮亭先生,固当如此。阮亭独标神韵,言各有当耳。阮亭先生意中,却非抹煞白公之妙也。看《十选》中所取自见。尚恨胡孝辕《十签》,阮亭未尝全见耳。
白公之为《长恨歌》、《霓裳羽衣曲》诸篇,自是不得不然。不但不蹈杜公、韩公之辙也,是乃“浏漓顿挫,独出冠时”,所以为豪杰耳。始悟後之欲复古者,真强作解事。
张、王已不规规于格律声音之似古矣,至元、白乃又伸缩抽换,至于不可思议,一层之外,又有一层。古人必无依样临摹,以为近古者也。
元相《望□骓歌》,赋而比也;玉川《月蚀》诗点逗恒州事,则亦赋而比也,而元则更切本事矣。诗至元、白,针线钩贯,无乎不到,所以不及前人者,太露太尽耳。
徐昌国“燕歌易水动,剑舞白虹流”,本于鲍溶《秋思》诗“燕歌易水怨,剑舞蛟龙腥”也。徐之学古,能以神致发挥之,所以为妙。
张祜《金山》诗:“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只唐人常调耳。而谭艺家奉为杰作,失之矣。
中唐之末,如吕温、鲍溶之流,概少神致。李涉、李绅,稍为出类,然求之张、王、元、白数公,皆未能到,况前人耶?盛之後渐趋坦迤,中之後则渐入薄弱,所以秀异所结,不得不归樊川、玉溪也。
张祜绝句,每如鲜葩滟,焰水泊浮,不特“故国三千里”一章见称於小杜也。
徐凝《庐山瀑布》诗:“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白公所称,而苏公以为恶诗。《芥隐笔记》谓本《天台赋》“飞流界道”之句。然诗与赋,自不相同,苏公固非深文之论也。至白公称之,则所见又自不同。盖白公不於骨格间相马,惟以奔腾之势论之耳。阮亭先生所以与白公异论者,其故亦在此。
李赞皇诗亦轮伦,虽不敌香山,亦权、武二相之亚也。
李廓乐府,视张、王大减。不知《才调集》何以舍仲初而独取之?此自是好恶各别。而阮亭先生《十选》,以应付彼十家则有馀,不可以概三唐作者也。
周贺五律,颇有意味,在中末、晚初诸人五律之上,尚可颉颃温岐。
姚武功诗,恬淡近人,而太清弱,抑又太尽,此後所以渐靡靡不振也。然五律时有佳句,七律则庸软耳。大抵此时诸贤七律,皆不能振起,所以不得不让樊川、玉溪也。
小杜《感怀诗》,为沧州用兵作,宜与《罪言》同读。《郡斋独酌》诗,意亦在此。王荆公云:“末世篇章有逸才。”其所见者深矣。
小杜“浓薰班马香”,对屈、宋说,自指班固、马相如,此二句谓诗赋也。上文已拈“史书阅兴亡”,此不应复及马史、班史。杜诗“以我似班扬”,班与扬可合称,则马亦可合称,不必定指马迁也。今人但因《班马苏同》书名,熟人在人口,因以此句指二史,其实非也。
樊川真色真韵,殆欲吞吐中晚千万篇,正亦何必效杜哉!小杜诗“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亦在南唐“吹皱一池春水”语之前,可证杜《黑白鹰》语。
小杜之才,自王右丞以後,未见其比。其笔力回斡处,亦与王龙标、李东川相视而笑。“少陵无人谪仙死”,竟不意又见此人。只如“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落花风”,“自说江湖不归事,阻风中酒过年年”,直自开、宝以後百馀年无人能道,而五代、南北宋以後,亦更不能道矣。此真悟彻汉、魏、六朝之底蕴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