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粟斋诗话

　　●余渖
　　
　　《雪坡集》文十二卷、诗《独行稿》八卷、《醉吟稿》九卷，明江西安福万节（资中）著。板嘉靖间毁。光绪三年，其二十三世孙觐清得节嗣孙曰恭钞本，重刊之，有彭序，附弘治丁巳欧阳旦原序，末附万震《苍莨诗存》一卷。震，雪坡兄弟行也。雪坡，永乐末进士，由御史出为广西按察副史。其文畅利平正，诗规摹晚唐而少变化，且大半为题人堂室、图卷、赠送、寿挽之作，无甚可观。余爱其"红树酒香春雨后，青山人影夕阳边"十四字。
　　
　　余年十四五时辄喜诵"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闲声"之句，不知其为谁作也。近阅明诗，乃知为鄞人沈明臣作。其起句云："街枚夜度五千兵，密须军符号令明。"按明臣字嘉则，世宗时人。《甬上耆旧集》云："少保胡公宗宪行部七闽，宴将士於烂柯山上。酒酣乐作，命嘉则为凯歌十章。至'狭巷'句，少保起，捋其须曰：'何物沈郎，雄快乃尔！'即命刻山石上。'杀人'云云，一说杀倭寇也，俟考。"《列朝诗集》："万历间，山人布衣豪於诗者，吴门王伯谷（樨登）、松陵王承父（叔承）及嘉则三人，而嘉则诗为最。嘉则尝渡江见王元美，持所为诗求序，曰：'我先后诗为篇者七干余，今仅四百，不欲以磺砍乱玉也。'可谓有自知之明。厥后，有程大科：者荆┨之，非其意也。"有《丰对楼诗》三十四卷，《四库》著目。
　　
　　嘉则有《七夕阻风泖上，柬长卿明府、开之吉士》云："此夕明河烂不收，相逢犹是隔南楼。花边灵鹊迷桥影，水上孤槎滞石尤。湖雨凌空仙佩湿，纤云约月凤箫愁。北门学土谁为赋，千古令人恨未休。"长卿，屠隆字，时为青浦县；开之未详。
　　
　　曩在友人家见《六如居士集》，木刻本，楷法极精。无何，遂失所在。六如诗多俚俗。忆其句云："去日苦多休检历，知音谅少莫修琴"、"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船与酒船"。山《艺苑卮言》论诗至苛，其评伯虎诗，谓"如乞儿唱莲花落"云。伯虎《言志诗》云："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常时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此诗世人多能诵之，惟第三句作"闲来写幅丹青卖"，略有不同。
　　
　　王伯谷《吴越王祠》诗："禾黍故都州十四，波涛残岸弩三千。"对仗极工。余亦有句云："山亦锦衣遭异数，潮於强弩屈雄威。"
　　
　　朱家角圆津禅院，自清初诗僧语石开山，厥后蕉士、振华、慧照继之，皆以诗画名於时。院中弃藏之富，为峰泖间名蓝第一，谈书画者无不知之。民国以来，累遭兵乱，加以贾贩窥窃，僧众不肖，渐至散亡。至解放后，仅有存者，多舁入江苏文物保管会保管。松江杜君诗庭（镐）为余言，曾於沪市见绢本语石大师《桐阴趺坐图》，有王监、曹鲁元、诸嗣郢等十三人题咏，其中冯王献诗："千寻石壁迥闻风，静里光明万象通。杖锡飞来常近鹤，坐看直上碧天空。"曹鲁兀诗："振拂谈微妙，真堪点石头。萧疏清影下，冥默契江流。"录之聊志烟云一瞥。冯字吉甫，诸生，善书，见《青浦县志》卷廿二《艺术传》；曹字思邈，与王鸿绪父广心为友，见县志卷三十杂记。
　　
　　吴君湖帆见示《为孙鸿士成题趟婕妤玉印拓本》调《浣溪纱》云："宠贮文房藉自珍，汉宫回舞楚腰身，掌中飞燕玉精神。妾蛸鸳笺迷粉黛，（印文四字：'婕好妄捎。'捎旧释作赵。）秘辛鸿爪认脂痕，相怜佩解苣夫人。（余家藏漠苣夫人白玉印，今移赠庐陵周苣珍秘矣。"）囚玉燕印而及汉苣夫人印，因苣夫人而及解佩，天衣无缝，绝妙好辞。按况氏《蕙风移随笔》卷二："余前记定盒先生藏飞燕玉印事，阅姚氏（衡）《寒秀草堂笔记》，与余所记微有异同。印以羊脂玉为之，盘凤组，为余记所未详。定盒以宋拓《化度寺碑》易之，姚作《夏承碑》。此印后归潘仕诚，姚云潘德舆，又云传为某伪作以绐定盒。余曾於云自在宠儿钤本精绝，决其非赝品"云云。玉印文曰："婕妤妾赵。"见况氏《随笔》，与湖帆所见拓本同，不知潘氏旧藏即此印否？潘为岭南人，名仕诚，有海山仙馆，同治初籍没，亦见《随笔》。
　　
　　了卯冬至，海上名流丁云轩（宝书）、高野侯（时显）、姚虞琴（景瀛）、郑梅庵（遗孙）、丁鹤庐（补之）、赵叔儒（时桐）、赵雪侯（士鸿）、郭和庭（兰祥）、唐吉生（熊），结消寒社沪城之芸庐，人各画梅一枝，曰《九梅图》。周梦坡（度云）复邀集程十发（颂万）、冒鹤亭（广生）、夏剑丞（敬观）、黄笃友（庆曾）、金甸侯（蓉镜）、潘兰史（飞声）、姚虞琴、陈豪生（宝书）於晨风庐作消寒会，约为联句，每句末字，甲吟则乙拈点以相限，诗曰："九客图消九九寒（发句鹤限），野梅春意动江干（剑句发限）。繁英似蝶香博翅（鹤句剑限），老干成笼骨换丹（笃句琴限）。天地各留心数点（豪句笃限），韭菘分荐甲双盘（甸句豪限）。当筵诗向香山乞（兰句甸限），捻断吟髭一字安（琴句兰限）。"诗成即题《九梅图》。后虞老言此会去今已三十余年，诸人大都墓木已拱，存者寥若晨星矣，不可不纪。
　　
　　程生景溪自梁溪迁於沪，因索陆俨少为画《翦淞图》，余为题之，有云："远势欲吞沧海影，清光如展水图。"按郭磨《灵芬馆诗话》："魏禹平（坤）《水第二图》多见於前辈诗中，朱竹坨《曝书亭集》所题，乃禹之鼎所作。今观《倚晴合诗钞》，有《赠梅雪坪兼索画水第三图诗》云：吾家白鹤湖边住，耕把一犁钓一竿。水之中无长物，放眼但觉鸥波宽。"'景溪言："第一图乃赵松雪作，前此未闻有著名者。后人袭其意，辄题'仿赵承旨'。我家藏有查梅壑画册，亦然"云云。余因忆乾隆时吴江叶调生（树枚）《题吴云傲分湖秋泛图》云："不道鸥波帚长后，居然又见《水村图》。"则景溪之言可信。题《翦淞图》者吴眉老、前运之，皆极工。吴诗云："携取渔竿并酒筒，浮家如入画图中。一蓑烟雨长相忆，合有诗人陆放翁。（'一蓑烟雨忆吴淞'，放翁句。）""投老最耽烟水趣，林塘收得《晚归图》。绮添画名贤像，定是陶张苏米徒。（万历间，无锡安希范罢官归，出必乘一舫，图陶渊明、张季鹰、苏东坡、米海岳於绮窗，称为烟水伴。）""鸥鹭寻盟莫等闲，故乡也有好湖山。春来倘忆桃□港，试放扁舟一往还。"俞诗云："拨酷江水鸭头妍，画裹应添载酒船。菰叶蛤蜊都入梦，更教拆洗惠山泉。""曾访幽人水北居，凭栏宴坐笑谭余。风云百变频经眼，不犯清波意自如。（'不犯清波'，唐船子和尚语。）""炉香茗足清娱，逸思翩翩属五湖。绝似只陀村裹客，虚堂高挂《鹊华图》。（高斋有香光居士摹赵吴兴《林塘晚归图》，精妙绝伦。"
　　
　　乾嘉间，篝山何铁山（王模）先生医有重名，其诗已略载《诗话》。先生诗清和平达，有《萍香馆诗钞》，楷书精刻，数十年前曾见之。迭经兵乱，藏者恐鲜。近杜君诗庭钞示其诗迹，为再补录之。《舟行南梁至春申浦，为风雨所阻，坐守蓬窗感作，寄瘦樵》云："每觉衰残甚，舟行亦较迟。风翻云影合，雨压稻梢披。骨瘦偏多苦，心空似欲痴。为来申浦畔，那得不惊疑。"注："时年七十有四。"《花朝后一日邓尉探梅》云："才过花朝后，风微雨乍晴。山云犹带湿，溪水自涵清。渐觉愁怀展，还教老眼明。探梅情久切，急急促行程。"杜君又言："见兰泉司寇姬人许玉晨女史所绩花卉四叶，钤印'琴画楼'，又钤'百花庄主人'，殊为创见，亟为收藏。何日得图良觊，并几共读云。"
　　
　　又钞示吴江陆雪亭（日爱）致沈南一（曰富）手札，略云："昨赴青浦，无意中得王述庵先生《三泖渔庄图》四册，名人题咏百余家，如沈归愚宗伯、翁覃溪学士、钱竹汀少詹、王西庄光禄。吾兄此后便道敝镇，可来一阅，当亦赏叹不止"云云。诗庭云："《青浦续志遗事》载：'《三泖渔庄图》，清末王裔曾控其戚叶某於郡守。'岂知是图在洪杨时已归之陆氏矣。此书可证当日一重公案也。"
　　
　　杨黻堂徵君三俊，居於县东郊之杨家窑，走我家故居南村三里许。嘉庆间，尝馆我族授徒。其《松筹堂稿》中有《庚戌二月二十八日同主人闻兰等游佘山诗》云："春风二月天，处处足花柳。烟景若相招，芳辰良不负。主人剧多情，劈柑携斗酒。各各换春衫，扁舟十人受。村前袅炊烟，村后吠鸡狗。行行至山麓，山灵笑迎某。捷足蹑其颠，长啸振林薮。"所称"主人"，我家九世祖也。杨氏为明吴中成化进士、礼部主事杨循吉（君谦）后裔。礼部尝读书支硎山中，折松枝为筹，有《松筹堂集》十二卷，徵君诗稿盖沿旧称也。其稿旧在余家，未刊，兵乱失之。已刊者有《四勿斋集》。
　　
　　我邑东乡刘夏杨氏，诗礼旧家，荫三（新槐）、振声（克家）父子，皆诸生。振声少倜傥自喜，清末武进盛氏尝延为教读，馆诸苏州之留园。晚避倭乱，入川。乱定归，白号逸叟。生平邃於《易》，颇多笺释。诗皆散失，仅记其"心如止水物情见，诗到忘机天籁生"一联。我嗣祖娶於杨，杨氏多蓄书。荫三先生修髯长身，余童时见之。振声了未春与余同看曹家庙牡丹，寻卒，年七十余。
　　
　　杭县姚虞琴先生，身登大耋，仪干伟然，望若六、七十许人。丙申仲春，年九十，有诗云："觅得人间养老方，加餐第一菜根香。避嚣桑下经三宿，买醉花前罄几觞。（余生花朝前一日）示疾未忘期岁厄，（去年花朝微疾，失去知觉三小时。）行吟不减少年狂。衰龄屈指春相似，始信壶中日月长。"
　　
　　俞君运之，今年五十，余作《短歌行》赠之："俞子淹稚今所稀，古辞镶异妃呼稀。今诗风流得天授，芙蓉出水明朝晖。前年寻君淞水暖，头上菊花端可满。为我买醉黄公炉，落落酒人几青眼。嗟君遭逢时命穷，摧眉刺足风尘中。麒麟困踬鸾凤瘁，万壑一噫迥长风。即今堂堂年五十，维摩居士但示疾。烧香日诵《槃若经》，刀火风轮消佛劫。君家旧住虞山头，剑门萧爽琴川幽。他时献傲归林丘，杖藜更请从君游。"运之恂恂雅饬，熟於三吴掌故，故蘅裳句云："犹有乌衣风范在，珍闻遗献述如流。"又云："埋首好为食字蠹，抚膺奈作触藩羝。"注云："君生於未。"此谓乙酉春间遭遇事。蘅裳名国钩，吴江人，光绪丙午优贡，尝为陈庸庵尚书幕宾，今年七十三矣。忆民初余访庞小雅进士庆麟於吴门，蘅裳其同族也。
　　
　　张聊止（厚载）《喜瘦东之沪见访，用其怀佳韵》云："揩眼成惊喜，居然瓶栗斋。重逢疑梦寐，久坐罄情怀。酒脯愁难办，茶烟恨欠佳。新诗遍传诵，文采照江涯。"蔬畦每谓聊止诗出之太易，此却语语真挚，有老杜《客至》情景。此甲午秋间事，时聊止年六十，乃别未半载，遽成腹痛，弥为怆然。
　　
　　丙申岁首，豫中名宿靳仲云先生志以探望诸孙来沪，冒疚老、罗雁峰与仲老雅故，各置酒延宾宴饯。仲老年八十，疚老八十四，澹翁七十九，不啻洛下耆英。座客有徐森玉、尹石公、赵苇佛祖望、瞿兑之（宣颖）、吴湖帆、许效庳（德高）、谢稚柳陈佩秋伉俪、吴青霞、周链霞，裙屐联欢，极一时之盛。澹翁先宴於锦江十一楼，首唱七律一章，云："恰逢人日举觞迎，八十翁犹好远行。陈榻只容留孺子，（重庆汪山）夷门何幸访侯生。（前岁至开封时）袖中汉口新诗草，坐上江南老步兵。雪后汪山梅又放，么鬟无复听歌声。（有本事）"仲老和石："思发花前一笑迎，锦江春早踏莎行。伶俜可忍称词客，通脱何人似面生。老我风怀余梦影，借君语妙触心兵。斜河无赖堪留照，（螺川未终席先去）并入离襟第一声。"疚老《喜仲云至又言别，叠翊云韵饯之》云："故人喜与好春迎，八十翁能遂此行。今日主宾须尽醉，别来岁月作麽生。坐缘江令粲花笔，一纵条侯坚壁兵。（余病戒饮已三月）草草平原留十日，酒醒歌已带离声。"效庳云："细雨知难夕月迎，依依况是客将行。才瞻玉色千寻立，安得车轮四角生。痛饮不辞呈眼撷，微吟何敢斗心兵。贞元朝士今余几，未改中州稚颂声。"此韵翊老至六叠，如云："扁舟早巳归张翰，醴酒争先礼穆生。"又云："海市看花宁负屐，诗坛角胜似鏖兵。"仲老亦三叠，如云："敢烦画手霜缣染，不惜衰颜酒晕生。"上句指湖帆、青霞画家也。又云："月露飘香尘劫换，春波泛绿酒鳞生。"题疚师甲午重宴鹿鸣长卷也，皆典切工雅。诸韵以"兵，，字为最难押，而疚师最工，仲老和作所谓"马陵狭路出奇兵"也。澹翁钞录诸作见示，余不觉技痒，题其后石："新诗欢送酒欢迎，并与闲云壮此行。海上月明元夕近，江南春早杂花生。固知汝颍多奇士，肯信吴江有败兵。只是少游仍款段，嘤嘤煞谷莺声。"
　　
　　诗之纪时政者，香山乐府"讽谕体"也。近见锺锺山（泰）《志喜》诗，盖为上海全市工商各业庆祝公私合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而作也，诗为赞美体。白诗不用书，锺则经义纷纶，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不同如此，然令人感发则一也。诗曰："力恶不己出，货非己所私。徒闻先圣言，今乃亲见之。风声一以树，响应动四垂。京师诚首善，具瞻尤在兹。绾毂江海交，轮舶纵横驰。厘肆密林立，百物咸取资。虽曰此一隅，全局关盛衰。工人实始唱，力与先进追。技艺出新巧，往往超等夷。宅心为大群，那顾一身疲。感彼货殖徒，志意亦改移。颅趾同圆方，戴履同高卑。有如并途行，彼速我何迟。自利已深耻，况以胺人为。幡然识趋向，大道无两歧。一动因百和，未用为谋谘。小大齐一愿，上言陈所司。身为天下人，天下共安危。国富民无贫，此理信不疑。人自食其力，何愁寒与饥。资财入公家，公利私岂遣。区区权子母，孰若均平施。委曲悉利害，情知无伪欺。溯自建国来，土地首厘治。田畴日开辟，川泽日被骊。通力而合作，农今粗植基。一国犹一身，四民犹四支。大计日工农，无或令参差。以是请得行，一一如所期。欢声随处发，感澈人心脾。枞金鸣鼓笛，相贺群熙熙。虹霓耀灯火，云霞簇旌旗。攘攘不夜城，无曲巷大逵。欢乐一日深，经营十年规。能者当致力，智者当尽思。孰云我不能，北邻有我师。人人奋自效，各各相提撕。实行无空言，治成近可推。夫孰使之然，领导由得宜。天下者神器，可为不可持。庙堂有圣明，默运司晷仪。执中无偏颇，奉天无后时。亨贞动无咎，大哉义在随。惟余抱残缺，坐食老赢。还如朽樗木，亦受春风吹。薰蒸涵濡间，鼓舞不自知。窃比击壤翁，歌谣自成诗。非敢贡其谀，亦非饰其辞。援引或非伦，一听人瑕疵。"锺诗尚有《除四害》、《喜雨》等作，皆佳。以篇幅过长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