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粟斋诗话三编

　　●三编·卷一
　　
　　李之歌吟，杜之排律，元白之讽谕，温李之香奁，皆为唐人绝调。至若昌黎尊儒，异乎濂洛风雅；太祝杂兴，别於范陆田园。江湖妪唱，孰与王孟之山林；坡颍赓酬，何似韩孟之联句。安在唐宋诗无界域哉！
　　
　　自《瓶粟斋诗话初编》、《续编》出，同其说者首有善化瞿君兑之（宣颖）。兑之之书日："执事为诗虽不主一端，而示人轨则大抵导源三唐，纯乎正轨。《诗话》中举杜老《玄元皇帝庙》等诗，以为宜熟读，尤与鄙人平昔之见若合符契。盖古人之熨贴处，非於此等诗求之，不易领会。尊论拈出'稳'字，亦是此意，杜诗有极拙处，然无不稳处。"又曰："东坡是不负责人，只当人间游戏。荆公则气象法度，刚正精严，确是子产、孔明一流。光宣之间流行宋诗，亦不得谓非一进境，然矫枉过正，不无流弊。尝谓欲救其失，莫若转而求之元诗之华重、明诗之冷峭。唐以上不可几，则取法元明，尚不失为一种方便接引。公亦深许袁谭，彼此所见大都不谋而合"云云。公安、竟陵为世诟病。即荆公诗，随园亦讥为门外。得蜕园为之张目，余窃喜持论之不孤矣。
　　
　　随园评东坡诗"大踏步便出"。余谓坡诗多开门见山，惟"梦裹似曾迁海外，醉中不觉过江南"一联最深婉，为集中律句之隽。
　　
　　坡诗在宋时惟两本：一分类本，创始於东莱吕氏，而集成於梅溪王氏；一编年本，则吴兴施德初及其子武子编纂成之。然《文献通考艺文》仅及施氏本。施本世不多见，而梅溪本颇多舛误。康熙初，云间杨碹之甥朱翠庭得宋刻施本，参互孜订而折衷之，一仍梅溪分类之旧，世号善本。然梅溪搜采诸家之注，多繁简失当、割裂不善之病，可见注书之难。集凡三十二卷，余弱冠时曾点勘一过，旋搁置。今偶复温之，觉近三四年间所为律句颇有近苏者，岂少时沾匄，去数十年犹有余馥耶？余家旧有查注苏诗残本，乱后亡失，至为惋惜。
　　
　　东坡七古，如《石鼓》、《聚星堂雪》、《游博罗香积寺》、《同正辅游白水山》等作，皆以排偶行之，纵横开阖，意到笔随，杜韩而后一人也。五古最忌平铺，老杜《北征》有许多峦在内。坡公《甘露寺》诗三十二韵，如坡ヌ曼衍，了无奇境，幸中间插"花落有余想"二句作一束，结处"方其盛壮时"一段重复展开，遂如神龙掉尾，全局皆振。此法不可不知。
　　
　　东坡写景物，喜用侧笔取致。如云："路人皆言君未远，骑马少年清且婉。"又云："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此"骑马少年"、"白须红颊"者，却借旁人口中说出，自己不肯正说。又《答郡中同僚贺雨》云："潇潇止还作，坐听及三鼓。天明将吏集，泥土满靴屦。"若俗手为之，必直下言"滂沱而倾盆"矣。此云"泥土满靴"，则天明之大雨可知。
　　
　　坡诗每喜添设一"老"字以足句者，如云："便腹从今笑老韶"（《次韵刘贡父幡胜》）、"纸帐心期老孟光"（《和参寥》）、"华发萧萧老遂良"（《次韵狄大夫见赠》）、"犹似浮江老阿童"（《忘其题》）、"观鱼并记老庄周"（《寿州李定出钱》），他如谓玄奘曰"老奘"（《和合浦愈上人》）、冯衍曰"老衍"（《题冯通直明月湖诗》）、"老优孟"（《见次韵王定国谢韩子华过饮诗》）、"老方朔"（《见欧阳季默以大鱼为馈求诗诗》）之类尤多。然有富有不富，不必援以为例。
　　
　　东坡和陶，殊无意义。陶公天怀澹定，躁释矜平；坡则处处运巧使才，机锋横出，盖仍是吾家体，不过用其韵耳。如云："卯酒晕玉颊，红绡卷生衣。宁当娣黄菊，未肯姒戎葵。"此咏长春也，语太琢太纤。《和饮酒》云："三杯洗战国，一斗浇强秦。"太火。惟《和西田获稻》云："昼功不自觉，夜气乃潜还。"十字差近。余尝谓东坡刚激，偏欲和陶；梅溪柔缓，偏欲和韩，皆古人不自藏拙处。
　　
　　宋《梅溪诗文集》五十卷，乐清王十朋著，朱子为之序。先生愤靖康之难，时存复仇之志，读其奏议及《观国朝故事》等诗，无不以用人为先、备寇为急，迥异当与始要持国者流。诗则非其长也，集中多用经语，如云："澹台至室必公事，平仲与人能久交"、"君子於言端欲讷，贤人终日只如愚"，皆头巾气太重。顾氏《日知录》所谓"以理为宗，不得诗文之趣"也。然平生於诗服膺杜韩，故古风较胜。
　　
　　七古用韵以平接平及插韵之法，余前《诗话》已略言之。顷检箧，又得名山翁一说，云："七古首句不入韵极难，东坡'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天造地设，不可多得。遗山'黄花水帘天下绝，我初闻之雪溪翁'，老横无敌，然此犹一平一仄也。退之《石鼓歌》用两平，殊不见好。"
　　
　　宋义士林景曦《霁山集》，出《永嘉诗人祠堂丛刊》，为如皋孝廉冒鹤亭（广生）校刊。名山极赏之，尝以贻余，且曰："南宋江西诗派盛行，大率粗恶不惬人意，惟霁山幽秀工稳，取法唐贤，放翁以后，未有能诗如霁山者。尝欲合陶渊明、司空表圣、林霁山、倪云林刊为《四遗民诗》而未果。"
　　
　　六言诗，或以韵胜，或以典胜。其体防於唐而盛於宋，苏、黄、范、陆诸大家集中时有之。东坡常讥半山此体为"野狐惮"，然如"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风调亦何必减人？清乾嘉诗人颇亦优为，郭频伽云："春人最怜春尽，花落只在花前。今雨不来旧雨，柳棉飞尽桐棉。""蚕老三眠三起，桑绿畦东畦西。梦醒不醒雨响，天明未明鸦啼。""天远水远人远，多感多病多愁。伤别伤春伤逝，杭州苏州越州。"此又别成一格。近见蜕园《蔬酌吟》云："醋防损齿郑国，蜜能解毒仲殊。嗜好敢云绝俗，瓶索空厨。""无负公子不至，负腹将军说降。垂脚莫轻侯景，断头几见王双。""贸中书说鲞鮓，邺下谶传鱼羊。幸不槟榔饷客，偶然莺粟煎汤。""雅训宜寻幽菽，至言如味戎盐。句丑须君红勒，睡酣容我黑甜。"诗极典赡，余腹俭，苦难下注。东坡云："贫家见珠贝，眩晃目难审。"正可为喻。
　　
　　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见督邮，赋《归去来辞》以去，古今高其节。然汉冯良年二十为尉，捧檄迎督邮，即路慨然，耻在厮役，至杀马裂冠，遁至犍为。妻子求索，从迹断绝，见草中败车死马，衣裳朽腐，以为为虎狼所害，为持丧，逾十年而返。事载《后汉周燮传》。此在陶公前，其志行之坚苦尤远过之，而人皆不知，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然"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东坡吊李台卿云："所恨言无文，至老幽不显。"慨乎哉！
　　
　　卢仝居洛阳时，郑余庆为留守，李素为尹，仝皆不见，殆段千木、田子方之流，而新、旧《唐书》无传，《新唐书》於《韩愈传刘义附传》中惟一及其名。使无愈《奇玉川子》一诗，则仝之为人几不见。愈之诗曰："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又曰："《春秋》三传东高阁，独抱遣经究终始。"仝学行操守盖如此。终云："先生固是余所畏，度量不敢窥涯埃。先生有意倘降临，更遣长须致双鲤。"时愈为洛阳令也，其爱敬仝可谓至矣。然仝文字荒怪，《昌黎集》中有《效玉川子月蚀》一诗，乃爱其文奇，取仝稿而为之删润存之，故语气一仍仝旧，非愈作也。然愈不敢矜己能，又不忍掠其美，故言"效"，亦大费斟酌矣。
　　
　　西岑倪芸庄先生倬《我我书屋诗稿》八卷，旧藏汪洋蒋氏。戊午春，蕴深吏部寿祺之孙举以贻余，稿字楷法工整，不知出谁何手笔。先生领嘉庆五年乡荐，官长洲教谕。诗约六七百篇，虽不规规於古人法度，而其人襟怀潇洒与夫承平时淳风美俗，故可於楮墨间得之。录其《丙午新年杂忆》，云："无事春前日已长，欢场追逐费思量。鸡豚隔夜招邻社，村里浑家在醉乡。我亦老农忘姓氏，人从淳古话羲皇。桃符爱乞先生笔，落墨居然草圣狂。""客来不速惯忘形，奋袖掀髯眼倍青。课字笔晨楚楚，摊书灯火夜星星。征歌东陌还西陌，哄坐棋经杂酒经。独有彦伦庄雅甚，谈言微中最堪听。""淀湖南畔泖湖西，访戴舟沿罨画溪。屋角趁晴犍犊出，陌头占雨鹑鸪啼。戏场小市春三月，渔莼凉波柳一堤。相识逢迎随处有，柴门已杀丈人鸡。""范袍管席镇相怜，忆着前尘倍惘然。逝者已随流水去，怀人刚在白云边。能供季伟烹鸡喂，已买渊明种秫田。寄语故乡诸旧侣，吴淞合有弄潮船。"第二首自注云："韵园工书，实堂善围棋，泉南好征典故，芥山、竹溪爱诵余小诗，酒则诸君共之，不饮者泉南一人耳。春秋佳日，过从流连，薄醉兴酣，谈谐间发，度阡越陌，群从和之，可谓极一时聚首之乐矣。"注中所举诸人，韵园为赵斐友、泉南为周郁滨、芥山为黄如玉，皆诸生；实堂为蔡氏、竹溪为陶氏，名则不可考。他如"容易成仙书裹蠹，不知许事水边鸥"、"干家屋矮晴缫茧，十里湖平晚打鱼"，及泖湖棹歌三十首皆佳。棹歌效竹坨体，多记故乡风土，辞多不录。按熊志列先生於《儒术》而不入《文苑传》中，仅言其工古文，亦不及其他，殊以为异。先生有《嘉庆庚辰二月十日病中口占》云："千年丹药求安在，万丈灵山上未能。昨夜玉清宣召急，狐轮飞过海西塍。"庚辰为嘉庆二十五年，度其时先生年近六旬矣。此诗乃其绝笔。我家与倪氏旧有连，故九世祖春华公有题先生《为恸集》诗。《为恸集》，先生哀其犹子之作也。
　　
　　篝山何氏，世善医，又多能诗。顷果园觅得藏翁题陆守廉诗册遗墨见示，规绳极严，诵之非但足觇其诣力，并见老辈谅直不苟，阿谀为近。录於下云："统观全卷，笔致清丽，不乏佳句。而通体间有不合处，不能以为非也，然究不能以为是。不明诗体，将排律诗放开，信笔做去，往往如此。"又云："既称为诗，雅俗必有辨矣。因字成句，因句成篇，性情随其人，而体格不能变也。必观全篇而后可以论工拙，不拘拘於字句间也。"又云："胸次超旷，落笔自然高速，不可以名利累其心。"又云："於唐人中择其性所近者，专主一家。俟能立脚，然后参观各家，由唐入宋，则无弊也。"又云："先古后近，先五言而后七言。"又云："俗字俗典，在所必去。寿挽题图及友朋赠答之作，苟无深意，皆可不作。"又曰："才地薄，书卷少，无江山之助、师友之资，静居一室，即景言情，满纸风云月露之词，有作不如无作。"陆名时英，住陆家圩，工隶书，有《亦圃吟稿》。
　　
　　另一札寄守廉兄吟如云："令弟以诗垂问，帖蛰不敢当，谨以奉缴。张水部实出昌黎之门，仅称为友。余於姚子寿先生质问二十年，并未报蛰，友而兼师。古人风义如此，不拘拘形迹间也。为学须以古人为准，毋就凡近"云云。观此书，知守廉实请业藏翁之门。然此书却辞旨婉逊，尾尾动人。师弟同在朋友之伦，（《论语》师称弟子曰"小于"，或曰"二三子"，或径呼名；弟子於师多称"夫子"，亦有称师之字者。）自孟子严为分别，后世师於弟子遂皆呼友。刘屏山集有《病中赏梅赠元晦老友》题，《蔡元定传》，朱子有"季通我老友"之语，朱子为屏山弟子，蔡又朱子弟子也。因忆余尝以"老友"称行百，吴门潘舍人轶仲颇非之，第念舍人於"道长"、"道兄"、"学长"、"学兄"等称谓不肯苟且，意其必有说也，不敢辩。后读屏山集，乃悔失言。今人好为人师，於其有闻者辄诵於口，曰"某我弟子也"；而在弟子，则往往讳其师，以学於人为耻，皆可鄙也。
　　
　　吴江金君松岑，晚好《易》，年五十，从吴门曹叔彦先生元弼游。其仪适，具受业弟子红帖，修挚之日，行跪拜礼，师中坐，受之不辞。时松岑诗名已满江浙，而师之年仅长五龄。嗣是每岁首必叩贺无间，吴人以为美谈。余曰："有曹氏之学，宜松岑为之弟子；有松岑之才，宜曹氏为之师，两无愧也。"曹氏，光绪甲午进士，赏翰林院编修，以治《易礼》著称，著有《礼经校释》、《周易郑氏义笺释》、《周易集解补正》等十余种行世。年八十余，今犹存，而松岑则已物故。
　　
　　考据家以考据为诗，古无有也。老杜《八分小篆歌》只及李蔡碑文，东坡《石鼓》亦只言"上窥羲颉，下揖冰斯"，征引并不繁富。有清乾嘉间考据之学大盛时，则如翁阮诸公，广搜金石拓本，引经证史，群骋淹博，一时成为风会。而江左孙渊如（星衍）《习鼎歌》、《熹乎石经拓本》诸诗，视仪征之《晋砖》、大兴之《五凤五年砖》、《汉石经残字歌》等作，殊无多让。诗则聱牙诘屈，往往累数十百言不尽。近人如陈石遣衍、李墨巢（宣龚）诸老，犹喜沿其体，然非诗书膏吻，纠蚬（入声）蟠胸，不易为也。石鼓，孙氏坚信为宇文周时物。（见"穆书失政和，猎鼓疑宇文"诗句注。）殆好奇之过。按石鼓在唐以前世罕知之，至韦应物、韩愈为诗歌咏，遂为孜古家珍视。惟韦以为文王之鼓，而宣王时刻其诗；韩则直谓宣王之鼓。而欧阳氏《集古录》则疑之，以为不知韦韩之诗何所据也，然亦不敢下断语。余前《诗话》论退之《石鼓歌》一则，窃疑为成王时物，此与宋程大昌《雍录》所载，见解恰同。
　　
　　邑人张颉链孝廉仁寿《味莼移笔记》云："我邑於乾嘉间以汉学名者，首推王兰泉侍郎。至咸丰间，而熊苏林户部其光实能继武户部，博通经训，兼精弧三角术。（见嘉善诸可宝氏《三续畴人传》。）惜生值粤乱，转徙兵间，没年仅四十余，著述悉付劫灰。没后，其弟纯叔（其英）重加点检，只得诗百余首，今所刻《苏林诗剩》是也。其平生论及学问之作，颇与洪北江《卷施阁》相近。"光绪末，其子鞠孙太史祖诣复於他处搜得文一篇，系辨正阮氏《丰字瓦考》者，洋洋数千言，考证极为精核，附刻诗集后。昔阮氏学海堂辑《皇清续解》独缺此门，此外亦无人为辑单行。断幅残缣，恐不再传而散佚，深可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