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粟斋诗话三编

　　
　　名山老人言诗要有理。余曰：东坡云："清风偶与山阿曲，明月聊随屋角方。"试思风如何能曲，月如何能方，其中自有一个理在。郑板桥云："担酒人来风亦醉，卖花人过路犹香。"亦同。后人不善理会，往往效颦贻笑。如某云："船移春水人皆绿，楼傍斜阳梦亦红。"又某云："人来竹院须皆绿，楼近桃花梦亦红。"夫梦无迹象，谁见其红？且移船看竹，韵事也，设有客焉，须绿人绿，岂非如夜叉鬼卒，可怖人耶？上句理虽通，风景杀矣。此袁中郎所谓"恶道语"也。曩俞稷卿先生廷扬句云："人孤灯影瘦，春足月光肥。"为曲园老人所赏。若诸亩香联之"愁多嫌梦重，诗瘦觉身轻"，则理又难通矣。余最爱倪芸庄"花多便觉春山艳，雨遇微闻绿水香"十四字，以为自然工妙。
　　
　　东坡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景。"郭频伽诗："芭蕉不作寻常响，一阵花奴羯鼓催。"此的是蕉雨；又云："梧桐叶上无多雨，一滴听他又几时。"此的是梧桐雨。练溪曹东厂云："一叶扁舟回首望，白云无尽野塘前。"又云："白云惹衣袖，不觉入山深。"以"无尽"状水云，以"惹"字状山云，情景逼真，此都在空静中体会出。又东厂《饭圩寺题壁》云："月随潮至花阴湿，浪打门来暑气微。""湿"字、"微"字，亦复诗心静细。
　　
　　灵芬馆《得闲集病起怀人》诗注："蒋伯生少府言：余生平於诗服膺三人。（谓黄仲则、王船山及余耳。）或问三子诗学，余曰：仲则之诗，可学而能；船山、频伽之诗，不可学而能也。问何故，曰：严沧浪不云乎？'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无他，诗以道性情，性情之至者，极於能感人而止耳。"
　　
　　石遣老人，曩在张文襄节署。一日，文襄宴客，老人席上赋诗，有"作健逢辰领元老，夕阳城郭万鸦沈"之句，文襄於"领"字颇致不满，老人讥为不知诗。余曰：诗从东坡《陪欧阳公宴西湖》诗"城上乌栖暮霭生"意蜕出，而"领"字则本韩愈"夜领张彻投卢仝"句也。诗自佳，然退之名位高於彻，言"领"宜也。老人幕宾也，以之施文襄，岂挟其齿德之尊乎？然朝廷尚爵，幸文襄之不为严武耳。
　　
　　范文正咏蚊云："饱似樱桃重，饥如柳絮轻。"又宋人咏蟹云："水清难免双螫黑，秋老难逃一背红。"皆有所刺。或日蟹诗刺朱匡也。咏物诗固当语有所寄，然宋人尖纤，不如唐人之深婉。深婉犹近风人美刺，尖纤则几於诅矣。盖温柔敦厚之旨，愈降而愈无存也。然若唐李群玉之"芍药花开菩萨面，棕榈叶散夜叉头"，语弁鄙而言中无物，味同嚼蜡矣。
　　
　　友朋赓和之诗，始於元白、皮陆，而极盛於宋。按和诗之体不一：意如答问而不同韵者，谓之和诗；同其韵而不同其字者，谓之同韵；用其韵而次第不同者，谓之用韵；依其次第者，谓之步韵，亦日次韵。次韵最困人，如相殴而自絷手足也。盖心思为韵所束，於命意布局最难照顾。近代丁仲祜先生福保辑《清诗话》，言之颇详。我社中工为此体者，首推果园先生。余丁亥春重游曹家庙看牡丹，有诗，果老次韵云："谷雨逢时天转晴，诗人重作看花行。碧纱应有前题在，金粉空怜夕照明。倩影如披没骨画，旧游只剩瘦腰生。与君同赏知何日，况更头颅白几茎。"题云：《读瓶翁曹家庙题壁诗，知二十八年同游旧侣，只存一人。余戊寅春避难野母泾，曾往看花一次。忽忽十年，根触前尘，百感交集矣》。余爱其工稳而又典切，为击节领诵久之。其与人唱和之作多类是。曹庙牡丹，为清初所植，名"玉楼春"，花最盛时，开至四五百朵，惜以地僻，游者绝鲜。近年裙屐渐多，已成邑中游赏之一。余诗云："难得残春日日晴，江村能作踏莎行。青衫翻酒不嫌污，老眼看花犹自明。细数移舟空旧侣，重来题壁似前生。（自庚寅至今凡两游，存者仅余一人矣。）明年此会知谁健，珍重天香折一茎。"
　　
　　娄县章甓庵（士铨）藏神龙本《兰亭》一百二十余种，为桂未谷所手集。章珍如拱璧，不轻示人。章官京师时，尝约期与上海朱锡百（寿朋）、我邑张颉镑仁寿、徐企商彭龄诸曹京同观，未及期而章病卒。章本豪於饮，病前一夕，颉公宴之酒家，征歌侑觞，章醉倾仆，遂病不起。锡百挽以联曰："何处玉山颓，秋冷黄炉，剩有悲歌翻菊部；频年金石癖，香销墨海，更无欢会兰亭。"可谓工雅绝伦。
　　
　　嘉定近百年来学者，当推表母舅夏蕉饮先生曰残。先生著《字系》一书，以许书本字与经典通用字参互考订，以类相从，由篆而隶而楷，孳乳蜕变而下，诚为后学识字阶梯。先生以拔萃官浙江淳安知县，清末任上海震旦学院监院。光绪丙午，余肄业震旦时一谒之。翌年，先生养疴归里，闭户著书。丁巳春捐馆舍，余有诗挽之曰："豫章生山中，盘踞颇得地。材大世莫用，轮困自枯萎。夏公瑰伟士，才行世无比。退之擅雄文，子云识奇字。秦碑与汉碣，一一窥其秘。缣楮日填委，挥毫兴所至。紧昔莅琴堂，悃幅似汉吏。寝息虞芮争，规摹龚黄治。雉山古僻壤，盐车厄骐骥。解组赋《归来》，邱园寄高致。世局屡反覆，纷纷市朝事。韦叟遣一经，嗟哉就沦弃。谒公沧海上，十载如梦寐。然瘦鹤姿，一别犹堪记。凋零慨耆旧，槎水空寒翠。他日西州门，一洒羊昙泪。"
　　
　　张铸江先生心镜，父子祖孙三世工诗善饮，邑中播为美谈，而皆居官廉正，尤为清议所归。先生以光绪壬辰进士历宰甘肃皋兰、张掖、正宁、河州、阶州等州县，有古循吏风。民国初，卒於兰州省寓。诗宗唐音，惜多散佚，存者仅三、四十篇耳。兹录其《州道中》二律，云："西去河梁万里长，束瞻潼华莽斜阳。眼前云树分关陇，望裹河山控益梁。疆索犹存秦郡县，长官可有汉循良。散山自古称天府，沟壑於今半死伤。""不堪举目望凄迷，清渭东边浊泾西。是处田园胃荆棘，几家门巷没蒿藜。风云盘礴卢三辅，景物荒凉汉五溪。最是伤心万家邑，五更寥落不闻鸡。"庚子、辛丑，秦晋大无，饿殍载道，此为赴正宁任目击惨状而作，不啻一幅《流民图》矣。著有《陇西朴札》一卷。令嗣颉熔先生仁寿，壬寅举人，官内阁侍读兼制诰局副科长。鼎革后，改蒙藏院贪事，任封科副科长。先生致力经史考据之学，雅不欲以诗自呜，故流传绝，仅见其《赠徐伯匡公辅广文》云："京国联裾赋壮游，而今非复帝王州。与君同有沧桑感，愧我微官尚滞留。君年逾冠我垂髫，荣几芸窗共寂寥。往事如尘朝市变，联又听雨潇潇。（余今春归葬先大父，寓君书斋。）"又《咏枫叶》云："平铺丽锦鸳鸯渚，碎剪明霞玳瑁天。"《芦花》云："杨花轻薄羞同舞，旅鬓萧疏易倦游。"管中窥豹，时见一斑。尤工四六。戊申冬，逊清孝钦后、景帝相继崩殂，嗣皇登极，凡诸诏策，多出其手。性耿介，在蒙藏院时，外藩世爵，私争荫袭，暮夜苞苴，恬不为耻，先生泊然不为动。满蒙王公，咸敬惮之。亲友知其嗜酒，时为鸡黍之局。先生造饮，无不报。人怜其贫，至有不忍招之者。著有《味莼笔记》两卷，於经义、史学、训诂、金石等类多所阐发，旁及朝章国故、山川人物、诗文流派，该洽博辨，近人笔记罕能夺席。《笔札》一卷，为捃摭各家论著与耳目闻见、游戏小品，论断亦颇精聂。
　　
　　颉链先生嗣君聊止（厚载），庚寅春，余访之於海上，以其《养拙轩诗稿》委为点定。聊止诗如虢国朝天，蛾眉淡扫，转益风华，殆沧浪所谓"诗有别才"者也。录其《庚辰七月一日城南诗社聚饮致美轩，时租界解严，社友皆得会合，章一山枝李择庵金藻二老亦戾焉，即以城南重聚命题》云："难得诗坛二老偕，诸公着意与安排。不分畛域终当合，略共杯盘已自佳。四坐春风传好句，一天新雨洗长街。津门耆旧今余几，莫负清尊且放怀。"《赠歌伶李香匀》云："玉貌犹能照绮筵，画楼旧侣渺如烟。（谓冯武越、王小隐辈。）十年往事何从说，相对尊前各恫然。"《冬夜骑自由车返寓》云："屠鲸射虎已衰迟，心事如潮若个知。尚有年时飞动意，寒宵铁马绝尘驰。"其他律句，如《甲申元旦》云："从无大药能医老，尚有闲情得赏春。"《将归感赋》云："忧来转觉孤楼适，归去惟余两鬓苍。"《书感》云："但得诗工穷亦愿，能尝酒美命当拚。"《美睡》云："暂安心魄宁非福，便掷乾坤合与休。"《咏菊》云："纵使后时还独秀，更於遣世见孤标。"《孤怀抑郁，作此自遣》云："大干世界终嫌窄，十月衣裳已觉单。"《人前》云："痛饮岂能千日醉，索居只与一灯亲。"《哀吟》云："志士空忧千岁事，故人忽尽百年程。"皆佳。又"愁深坐待骨成灰，老无余念但多情"，读之令人惘惘。有赠余句云："功名梦入江湖冷，文字缘同骨肉深。"嗟夫，非聊止孰能为此言乎！余亦题其集云："意气径倾游侠传，聪明都写性灵诗。"聊止久寓京津，民国中，供职直省，署秘书厅、交通银行等处，并历任京津各报编辑。倭难作，展转川滇间。为人重气谊，跌宕豪迈。粉墨登场，红裙泥饮，习为故常。夙与梅兰芳交好，梅名未盛时，多作歌诗，登津报揄扬之，时谓其有捧梅之癖。近在沪养疴，才华稍稍敛抑矣。
　　
　　义宁陈师曾，画为近代第一，诗学亦深造。曩读乃翁《散原精舍诗》，苦其奥涩。而师曾诗则简斋，而不为后山，工者虽其妇翁范肯堂亦不能遇，然往往为画名所掩。年未登中寿卒。身后友人辑其遣诗为一册，不免杂以少作，流传者又绝。其旅京时，寓南新华街张棣生宅，有槐一株，因以槐堂自号，纪以诗曰："老槐相对净秋光，坐叹张侯用意长。着我斯堂元不负，因人成事竟何妨。栖迟孤枕三年梦，萧瑟西风八月凉。有客打门来问讯，余畦赢得种花忙。"后移居裤子胡同，复有四诗，云："小成结构辟双扉，西极西城过客稀。静院但闻禽语细，终朝不见马尘飞。借他园绿遮窗幌，移我庭芳护石衣。随意摊书新睡足，晚凉吹雨对霏微。""门前几树绿成阴，比似槐堂孰浅深。晚雨送凉初泻玉，午云穿日乱筛金。安排几席惟高枕，检点尊彝入醉吟。托足京华何所得，了然无碍是闲心。""老槐伴我泣鳏鱼，今见携雌复引雏。别去得无三宿恋，竭来回顾七年居。狂花落叶犹堪赋，拓本陈编载满车。窃比东坡山谷例，此堂称号合归余。"'避人避地两无聊，昼寝南窗朽不雕。自笑禅中能处虱，心悬枝上独承蜩。纷纭世局风云幻，喜惧亲年定省遥。岂为丹砂句漏令，巢林聊可托焦鹧。"后有续《藤阴杂记》者，不可不摭入也。师曾没前三年，一夕与友人论及吴缶老年七十有九，长於师曾四十二岁，师曾若逮其年，则画当何若云云。是夕，遂梦自检其年谱，至七十二岁，上书"天池物化"四字。次日检书，则青藤果以七十三岁卒，遂作诗云："书画诗文自等差，奇情信道即天池。我今游艺将何次，七十三年或可知。""七十三年亦自喜，墨池游戏即天池。君之第四吾第一，博得头衔老画师。"是想是因，可谓奇绝，岂其不寿，固已自疑之乎？
　　
　　文人夙慧，往往多不寿。余夙闻汪洋王大觉（德锺）名，惜其已为劝学死，不获缔交。大觉早游南社，与吴江陈巢南、叶楚伧、柳亚子等以文字相切磋，声华藉甚。以大觉之才，天假之年，加以熔裁淬砺之力，不难上追"三十六体"，即下之，如清代孙春雨、陈团扇辈，亦足方驾齐驱。著有《风雨闭门庐诗文稿》数卷，今汰其繁芜，录其清绮。《小住退园，下榻冬心精舍，略具泉石，花木敷荣，旅兴洒然可咏》云："旅怀厌喧嚣，宾馆稍离俗。空窗受雨声，凉飚上疏木。客携茶具来，汲泉漱甘馥。匡坐散余酲，清事亦云足。断云敛晚霁，林花媚幽独。空潭酿夕寒，冉冉生虚绿。脱巾闲小立，负手吟水竹。"又云："清宵耽苦吟，月上知深坐。人语始寂寥，深帘映茶火。泠泠丛筱响，阴阴蕉叶弹。雾气隔林飘，瞥见流萤堕。凉风起清吹，池荷披几朵。抚兹夕景佳，境静神亦妥。适意辄忘眠，遣兴恣慵惰。逍遥物外情，诗心比谏果。"又云："客舍敦古欢，挂眼绝尘务。逢迎江海英，登高俱能赋。矫矫姚秘书，（谓鹅雏）抗志在缃素。黄初旧典型，裁章见风度。日哺笔札闲，论文过从屡。叔季薄斯文，绝学久衰敦。嗟哉壶飧儒，俯出恶少胯。愿策轩辕车，载驰康庄路。一洗瓦釜鸣，元音振《韶蘸》。此志勿浪传，投珠恐逢怒。"《秋日斋居，怀湖南钝安》云："空堂下明月，静夜有微霜。之子音书断，天涯道路长。偶然吟水竹，忽复忆潇湘。万里飘征雁，鸣琴思未央。"《遇仇氏赘园》云："位置三弓地，纡回耐客寻。苔阶闲鹤步，风柳散蝉吟。轩静花光入，潭空水气沈。主人高卧早，应惜把茅心。"《雨花台骋望》云："形瞵当年百战曾，酒醒高唱一攀登。齐梁文物归西邸，淮泗风涛下秣陵。人去霸图空指顾，云开山势自峻峭。华林旧苑都消歇，太传遗墩也葛藤。"《秦淮画舫》云："酒醒今宵荡绮愁，据邀笛一句留。冷泠弦索潇潇雨，恰似吴娘水阁头。"其他，工雅则云："故将山南呼李广，小儿许下问杨修"、"家祭犹能遵汉腊，市谣已信死苍天"；丰缛则云："珠帘夜月调金缕，宝镜春云贴翠钿"、"天涯芳草裙腰绿，水上芙蓉镜面红"；怅恫则云："漠漠冷云依古木，摇摇秋思落银苎"、"薄病已怜杨柳倦，晓妆不妒海棠妍"；清新则云："风初劈柳寒犹在，水欲平桥雨乍收"、"过雪园林明夕照，入春帘幞放初晴"，皆见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