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北诗话

  《赠泗州僧伽歌》云:"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末云:"嗟予落魄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按《传灯录》:"僧伽大师,唐高宗时,在泗州建晋光王寺。中宗景龙二年,遣使迎至京师,命住大荐福寺。三年三月三日示寂,敕命就荐福寺漆身起塔,忽臭气满城,帝默许送还泗州,即异香腾馥。"是僧伽示寂,在景龙三年也。而薛仲邕所编《青莲年谱》,青莲生於武后圣历二年,则景龙三年仅十一岁,岂能即与僧伽论三车?且云"落魄江淮已久",则必非十馀岁时也。《传灯录》所记年岁,或当有忄吴。《年谱》据曾巩序,谓青莲年六十四。而李阳冰志青莲之死,在宝应元年。由宝应元年逆溯六十四年,当是圣历二年所生。然青莲代宋若思荐己表云:"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七,为永王胁行,道中奔亡,臣及崔涣推覆,实为无辜。"按永王之败,在至德二载,青莲奔亡系寻阳狱,宣慰大使崔涣及中丞宋若思验出之。若思之荐之,即在此时也。是年年五十七,则宝应元年之卒,实只六十一岁。恐《年谱》亦忄吴。岂荐表少填三年,如宋时之有实年、官年耶?放翁又谓"《僧伽歌》太白旧集本无之,乃宋次道再编时贪多务得之过也。"
  青莲妻许氏,见曾巩序。谓白自蜀至楚,梦许氏者,高宗时宰相国师之家,以女妻白,因留梦三年。青莲《上安州裴长史》亦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
  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女孙,便憩息於此,至移三霜。"是青莲娶许氏之明证也。
  乃集中有《流夜郎至乌江别宗十六》一首云:"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遭罗解,翻谪夜郎悲。拙妻莫邪剑,及此二龙随。惭君湍波苦,千里远从之。"似青莲窜时,宗氏妻与之偕行,而氏弟送之者,则又有一宗氏妻矣。然此诗上文云:"君家全盛日,台鼎何陆离。"又似故相之後,此不可解也。岂刻本忄吴许为宗耶?或许氏妻先亡,继娶宗氏耶?按青莲先有《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诗。及在寻阳狱,又有《寄内诗》云:"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流夜郎後,又有《寄内诗》云:"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则其妻又留居豫章,而未尝从行。然则宗十六之姊如双剑之相随者,又何人也?集中有《留别西河刘少府》诗云:"余亦如流萍,随波乐休明。自有两少妾,双骑骏马行。"此是客并州时作,与此无涉。
  青莲少时,曾为无赖子所困,得陆调救解。集中有僧调诗云:"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君开万人丛,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此亦其逸事也。"
  杜少陵曾官拾遗,青莲亦曾有此官。刘全白撰墓碣云:"代宗登极,广拔幽滞,君亦拜拾遗。闻命之後,君即逝矣。"《新唐书》亦载之。既闻命而卒,则及身曾受此官。是青莲亦可称李拾遗也。按李、杜同时,据年谱及诸传序,青莲卒於宝应元年,年六十四,少陵卒於大历五年,年五十九。是杜小于李十三岁。
  其卒也,亦後于李八年。

  ●卷二

  ○杜少陵诗
  杜少陵一生穷愁,以诗度日,其所作必不止今所传古体三百九十首,近体一千六首而已。使一无散失,後人自可即诗以考其生平。惜乎遗落过半!韩昌黎所谓"平生千万篇,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此在唐时已然矣。
  幸北宋诸公,搜罗掇拾,汇为全编。吕汲公因之作年谱,略次第其出处之岁月,颇得大概。黄鹤、鲁之徒,乃又为之年经月纬,一若亲从少陵游历者,则未免穿凿附会,宜常熟本之笑其愚也。然常熟本开卷即以《赠韦左丞》为第一首,谓"此首布置最得正体,前贤皆录为压卷"云。然此诗乃诣京师考试报罢,将出都之作,则天宝六七载事也。王洙本则以《游龙门奉先寺》为首。龙门在河南,公游东都,在开元之末,则此诗自在前。然公先在其父闲衮州官舍,有《登衮州城楼》诗,云"东郡趋庭日",则又在游东都之前,自应列在卷首,而以《望岳》、《游南池》、《宴历亭》诸诗次之。今王洙本亦仍在《奉先寺》後。又《前出塞》为秦、陇兵赴交河而作,尚是开元中事。《後出塞》为东都兵赴蓟门而作,末章明言安禄山将反,先脱身逃归,则是天宝十四载之事,此当在首卷《兵车行》之後。而王洙本及常熟本皆入秦州诗内,谓在秦州时追述者。此有何据耶?皆编次之误也。
  宋子京《唐书杜甫传赞》,谓其诗"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大概就其气体而言。此外,如荆公、东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叹以为不可及,皆未说著少陵之真本领也。其真本领仍在少陵诗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
  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
  其笔力之豪劲,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微之谓其薄《风》、《雅》,该沈、宋,夺苏、李,吞曹、刘,掩颜、谢,综徐、庾,足见其牢笼万有。秦少游并谓其不集诸家之长,亦不能如此。则似少陵专以学力集诸家之大成。
  明李崆峒诸人,遂谓李太白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学力。此真耳食之论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则不快者。此非性灵中本有是分际,而尽其量乎?
  出於性灵所固有,而谓其全以学力胜乎?今姑摘数条於此,有沉著至十分者,有奇险至十二三分者,略为举隅,学者可类推矣。
  一题必尽题中之义,沉著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马》,既言"竹批双耳"、"风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听许十一弹琴》诗,既云"应手锤钩,清心听镝"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氵幸,飞动摧霹雳。"以至称李白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称高、岑二公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称侄勤诗"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登慈恩寺塔》云:"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赴奉先县》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征》云:"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述怀》云:"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题中应有之义,他人说不到,而少陵独到者也。《登慈恩寺塔》之"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三川观水涨》之"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送韦评事》之"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刘少府画山水障》之"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韦偃画松》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铁堂峡》之"径摩苍穹蟠,石与厚地裂。"《木皮岭》之"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桃竹杖》之"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登白帝城楼》之"扶桑西枝封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扶桑在东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东影",正极言其地之高,所眺之远。皆题中本无此义,而竭意摹写,宁过无不及,遂成此意外奇险之句,所谓十二三分者也。至於寻常写景,不必有意惊人,而体贴入微,亦复人不能到。
  如东坡所赏"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等句,若不甚经意,而已十分圆足,益可见其才力之独至也。
  自初唐沈、宋诸人创为律体,於是五字七字中争为雄丽之语,及盛唐而益出。
  如贾至《早朝大明宫》之作,少陵、王维、岑参等皆有和诗,诗中皆有杰句是也。
  杜诗五律,究以"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一联为最。东西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尽纳入两个虚字中,此何等神力!其次则"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亦有气势。至岳阳楼之"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古今无不推为绝唱。然春秋时洞庭左右皆楚地,无吴地也。若以孙吴与蜀分湘水为界,则当云"吴蜀东南坼"。
  且以天下地势而论,洞庭尚在西南,亦难指为东南。少陵从蜀东下,但觉其在东南故耳。又七律中"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古今",亦是绝唱。然换"三峡"、"锦江"、"玉垒"等字,何地不可移用?则此数联亦不无可议;以此等气魄从前未有,独创自少陵,故群相尊奉为劈山开道之始祖,而无异词耳。自後亦竟莫有能嗣响者。东坡举欧阳公"苍波万古流不极,白鸟双飞意自","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及坡自作"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谓可以继之,然声调已稍减。元人《月夜登楼》一联"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近时朱竹"绝顶蛟龙晴有气,虚堂神鬼昼无声",似较胜宋人也。鄙作《观西厂烟火》云:"九边尘静平安火,上苑春开顷刻花。"亦颇近之。他如《滇南从军》云:"一军皆甲晨听令,万马无声夜踏边。"《宿马山祥符寺》云:"半夜月明鸦鹊警,九霄风急斗星摇。"似亦有力,然不能切定何地。若切定地里,又能声出金石,则惟陈恭尹广州镇海楼一联"五岭北来山到地,九州南尽水连天"。虽少陵亦当视为畏友也。
  杜诗又有独创句法,为前人所无者。如《何将军园》之"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沈枪",《寄贾严二阁老》之"翠乾危栈竹,红腻小湖莲",《江阁》之"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南楚》之"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新晴》之"碧知湖外草,晴见海东",《秋兴》之"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古诗内亦有创句者。如《宿赞公房》之"明燃林中薪,暗汲石底井",《白水县高斋》之"上有无心,下有欲落石",《郑典设自施州归》之"攀缘悬根本,登顿入天石",《阆山歌》之"松浮欲尽不尽,江动将崩未崩石",以及《石龛》之"熊罢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後鬼长啸,我前狨又啼",皆是创体。至如《杜鹃行》之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安有杜鹃",此究是题下注语,而论者引乐府"鱼戏荷叶南,鱼戏荷叶北",以为杜诗所仿,则又信杜太过矣。试思"西川"四句,与全首诗中意,有何关涉耶?
  李、杜诗垂名千古,至今无人不知,然当其时则未也。惟少陵则及身预知之。
  其《赠王维》不过曰"中允声名久",赠高不过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独至李白则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後事。"其自负亦名:"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似已预识二人之必传千秋万岁者。赠郑虔虽亦有"名垂万古知何用"之句,然犹是泛论也。此外更无有许以不朽者。盖其探源氵斥流,自《风》、《骚》以及汉、魏、六朝诸才人,无不悉其才力而默相比较,自觉己与白之才,实属前无古人,後无来者。是以一语吐露,而不以为嫌。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按是时,青莲及身才名,本已震爆一世,李阳冰序谓其诗一出,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则名满天下可知。而少陵虽流离困厄中,名亦与之相埒,元微之序所谓时人称为李、杜者也。同时已有任华者,推奉二公,特作两长篇,一寄李,一寄杜,而不及他人。是可见二公之同时齐名矣。其後韩昌黎亦李、杜并尊。《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石鼓歌》云:"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醉留东野》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酬卢夫》云:"远追甫白感至П。"《感春》诗云:"近怜李杜无检束,烂熳长醉多文辞。"是其於二公固未尝稍有轩轾。至元、白,渐申杜而抑李。微之序杜集云,是时李白亦以能诗名,然至於"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香山亦云:李白诗才矣奇矣,然不如杜诗"可传者千馀首。贯穿千古,缕格律,尽善尽工,又过於李焉。"自此以後,北宋诸公皆奉杜为正宗,而杜之名遂独有千古。然杜虽独有千古,而李之名终不因此稍减。读者但觉杜可学而李不敢学,则天才不可及也。
  黄山谷谓"少陵夔州以後诗,不烦绳削而自合。"此盖因集中中"晚节渐於诗律细"一语,而妄以为愈老愈工也。今观夔州後诗,惟《秋兴八首》及《咏怀古迹五首》,细意熨贴,一唱三叹,意味悠长;其他则意兴衰飒,笔亦枯率,无复旧时豪迈沉雄之概。入湖南後,除《岳阳楼》一首外,并少完璧。即《岳麓道林》诗为当时所推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则拙涩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尝云:"鲁直只一时有所见,创为此论。今人见鲁直说好,便都说好,矮人看场耳。"斯实杜诗定评也。
  集中咏杜鹃共有三首,其编在入蜀後者,王洙及常熟本,皆以为感明皇被李辅国迁居西内而作。其曰"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末云"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固似为明皇而发。而夔州以後又有《杜鹃》二首,亦道其前为帝王,死後魂化为鸟,生子不自辅,寄百鸟巢,百鸟犹为哺之,而叹其昔年曾居深宫,嫔嫱左右,如花之红,与前一首同一意也。此已在大历年间,明皇崩已久,岂又为之寄慨耶?说诗者未可逞己意而好为议论也。
  《八哀诗》中《张曲江》一首,但言其立朝孤介,及出镇荆州以後,专以风雅为后进领袖,而不及其他。按《朝野佥载》:"曲江先论安禄山有反相,因其讨奚、契丹兵败,张守执送京师,曲江即判曰:'穰苴出师,先诛庄贾;孙武习战,犹戮宫嫔。守法行於军,禄山不宜免死。'帝特谓曲江曰:'卿无以王衍知石勒故事,而害忠良。'遂特赦之。其後帝在蜀,思曲江之先见,遣使祭之於韶州。"是曲江生平,此一事最关国事之大。乃杜诗中绝无一字及之。即新、旧《唐书》曲江本传及守、禄山传亦不载。岂出於传闻而非实事耶?然刘禹锡疏有云"罪谪官员,虽量移不得与内地。此例自九龄建议。故虽有识禄山必反之先见,而终身无子"云。禹锡距天宝不甚相远,且形之章疏,则此事又人所共见闻,而非凿空撰出者。不知杜诗中何以遗之?而新、旧两书亦不说及也。《资治通鉴》载明皇遣人祭曲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