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山阳许谨斋以劾两江制府噶礼，直声震一时。其侍姬玉岑，金陵殊色也。谨斋《虚槎集》中录其数诗，皆清丽婉约。谨斋《饲蚕词》云：“几夜留灯照独眠，蚕房斋禁太常偏。轩渠借问秦淮海，个出《蚕书》第几篇。”姬和云：“重帷篝火护蚕寒，昼永慵多午梦酣。睡起裁诗先匿笑，绿窗人自兰于蚕。”和《姑苏柳枝词》云：“带雨笼烟映浅流，小蛮无力比轻柔。怜他二月莺梭巧，织就吴波一段愁。”“艳说湔裙水畔时，新声重播义山词。从君要识春深浅，验取临风第一枝。”谨斋作来凤楼以居之，见者以为珍鸟翡翠之在云路也。

叶小鸾六世侄孙女秋霞，名璚华，舜湖沈琛厓室也。有《小疏香阁稿》。《归舟即事》云：“小阁疏香深绮栊，无端一月别匆匆。隔湖望着读书处，墙角有梅红未红。”《晓起》云：“晓莺催起绕阑吟，露冷苍苔罗袜侵。溜下玉钗寻不见，小庭风紧落花深。”《七夕》云：“银河泻影怯伶俜，乌鹊无声浩露零。忽度水沉香一缕，是谁庭院拜双星。”《停云楼送春》云：“小楼镇日下帘衣，约束瓶花未许飞。多事侍儿窗网拓，不留春住放春归。”停云楼，琛崖读书处也。

数年前梨里柳亚子尝于故家见莼菜画册，中有题词二绝云：“垂虹桥下绿波凉，飒飒秋风吹有香。误认翠钿谁漏下，水纹圆处玉丝长。”“记得我家中表妹，年时分饷胜流酥。不知此际凉颸起，俊味思尝一箸无。”小注：“江城严氏表妹，每春必馈此。今随其外至都中矣。”自署：“癸未冬至后秋日，秋霞叶璚华题于小疏香阁。”下钤小印三方：一为“小疏香阁”，一为“秋霞女史”，一则“小鸾六世侄孙女”也。蔡丙圻《梨里续志列女传》载：叶璚华字秋霞，池亭附贡生树鹤女，适盛泽吏目沈ピ。工诗及楷法。著有《小疏香阁稿》。ピ善画，尝仿吴道子笔画观音像，璚华写《心经》于上，勒诸石，时称“双绝”云。亚子尝以诗及传钞示友人叶楚伧，楚伧报诗云：“松陵文献尽琪琚，一代风流劫蠹余。还我小香疏阁传，双红烛下拜安如。”安如，亚子旧字也。楚伧出虞部天寥之后，于璚华为族裔，故其诗云然。

淞云女士，佚其姓。董东亭于杭州市上买《文中子》旧本，涂乙狼籍，于夹叶中得方寸纸，有女士蝇头书二绝云：“一树桃花卧绿芜，春阴廉外雨莫糊。宵来乡思知多少，又听东风舞鹧鸪。”“垂杨宛地绿丝齐，绣阁无人落燕泥。闲倚熏笼思往事，冷香和梦过横溪。”

商宝意之女《咏苔》云：“昨宵疑有雨，深院更无人。”仁和孙秀芬女士《咏夕阳》云：“流水杳然去，乱山相向愁。”梁晋竹推为两题绝唱。

金坛女史吴香轮（规臣），一字蜚卿，工画花卉，风枝露叶，雅秀天然。尝以便面《九秋图》贻友人，改七芗、倪小迂等皆写生妙手，见之叹赏不置。客白门时，刻小词数阕。《采桑子》云：“昨宵星月今宵雨，首似春蓬，心似秋虫，毕竟情怀那样同。小楼深闭愁无那，才听疏钟，又听征鸿，莫道吴侬不懊侬。”《青玉案》云：“烟痕作暮风丝冷，□只有、侬心领。逝水年华真一瞬，春花多笑，秋花多病，都是伤心境。危楼镇日无人影，小立也、抛清茗。浊酒浇来心自警，欢时偏醉，愁时偏醒，何处商量准。”抑何凄戾乃尔。

董申林女史，蒋伯生侍姬也。伯生谪戍塞上，女史从之，期年遂能作诗。录其数首云：“天教弱质历穷荒，不信长城尔许长。生小江南佳丽地，十年梦不到辽阳。”“闭置深闺每自嗤，可容速变作男儿。鸾к学试桃花马，快意生平此一时。”“当窗草草帖花钿，一阵惊沙破粉研。却比向时妆阁好，乱山青到镜台前。”又有《塞上消寒诗九首》，其一云：“初九严寒得未曾，几回呵手砑吴绫。霜豪蘸出胭脂汁，一点梅花一点冰。”其四云：“四九重衾冷不支，雪花如席政纷披。可堪毳幙毡帷里，却话芦帘纸阁诗。”又《呈主人》诗云：“小言原不要人闻，罢绣无聊遣夜分。多谢东坡老居士，莫添诗案到朝云。”伯生本以言得罪，可谓雅切。郭十三题其集曰：“于冰天雪窖之中，作刻翠裁红之句。绮丽清新，居然作者。”信哉。

广陵女史潘凤华（幼桐）尝刻绝句百首，其可诵者，《独坐》云：“独坐无聊隐几眠，梅花零落小窗前。醒来听雨添惆怅，只有春寒似昔年。”《梅月图》云：“夕阳无语独登楼，自叹光阴不可留。应是前生修未到，每逢花月总多愁。”

黄芸馨，字顺卿，宋又枚（千乘）室。幼喜韵语，与又枚静好相庄。年二十一，遽以肺疾卒。彩云易散，昙花易萎。又枚掇其残稿，名曰《翡翠巢剩稿》。《菱花》云：“不必临妆镜，天然镜面生。一湖秋水阔，十里晓风清。未碍鸣榔过，时看打桨行。吴娃底欢笑，唱出采菱声。”《采菱曲》云：“湖光澹荡碧于油，六角参差水面浮。已是红衣零落尽，鸳鸯梦冷正清秋。”“水上风吹不起波，遥看秋色半湖多。无端棹入烟深处，肠断教听隔岸歌。”《立秋》云：“一叶未飘堕，风来觉洒然。怯秋心一点，更比井梧先。”《咏菊》云：“能甘偕隐无如我，也瘦西风不但人。”语多秋气，女有士心，降年夙陨，未必不徵于此。又《题竹》一绝云：“敲金戛玉数竿斜，最好烟梢日影遮。人世难医偏是俗，漫抽新笋到邻家。”其寄托如此。

吴江朱沁香女士萼增，幼聪慧，年十二，赋《水仙》诗云：“本是仙风骨，临波试淡妆。不留脂粉气，清梦落潇湘。”家人咸奇之。及长，归徐君兰叔，年二十八而卒。兰叔哀之，裒其诗曰《珠来阁遗稿》。《和外春日见怀》云：“陌头又见绿杨枝，那不关心怨别离。差有闲情抛未得，红栏一角坐题诗。”“杏花一树照妆楼，廿四番风数未休。回忆绿窗人待月，清光凉浸玉搔头。”“轻寒轻暖养花天，春昼初长倦欲眠。忽地双鱼传尺素，背人开看一灯前。”《省亲归和兰叔寄示原韵》云：“韶华九十过三分，寄我临风一朵云。遮莫高楼穿望眼，归来佳节正湔裙。”“春衫冷暖勤调护，话到归期絮语低。只恐禽言应笑我，朝朝窗外子规啼。”兰叔原诗云：“春光负却两三分，一种离愁托暮云。花事将残天渐暖，可须检寄绿罗裙。”“别来博得醉厌厌，愁看双飞燕入帘。梅子枝头酸已孕，待君归共蘸吴盐。”读之真如穆羽之和矣。断句如《寄妹杭州》云：“岂无旧梦寻三径，可有新诗赋六桥。”《和兰叔晚春》云：“四围风絮怜飞白，一霎烟花嫁小红。”亦佳。

丁月邻，字素娟，适许氏。著有《颂琴楼诗草》。断句如《春夜用女珠韵》云：“花影到窗疑墨写，春痕著月比秋清。”《携婿女上先茔》云：“下拜双双怜此日，孤生一一话从前。衰门香火凭谁继，麦饭须来百六天。”读之可以知其身世。女珠字孟渊，著有《萱宦吟》。《五月二十四夜作》云：“去年此日事堪思，绕膝牵衣惜别时。凄绝今宵灯影畔，更无人再问归期。”《秋日感怀》云：“淅淅金风入翠帏，夜寒如水强支持。怜他一点银缸影，犹似当年夜课时。”《束装口号》云：“光掩清辉匣镜收，十年憔怕梳头。还祈此后团影，只照欢容莫照愁。”“贫病襟怀默自怜，恹恹憔瘦吟肩。敝裘还是慈亲制，约略披来二十年。”《题母夫人先茔诗后》云：“棠梨花落雨如丝，荒冢谁浇酒半卮。寂寞夜台千载恨，凄凉客馆一身羁。愁肠已逐残魂断，痛泪还和宿墨滋。最是不堪倾听处，慈乌啼上隔墙枝。”他句如《岁暮杂吟呈瘦山》云：“烘窗薄日难消冻，映竹疏梅已报春。草草一年供涕泪，迢迢千里共风尘。”《春日感怀》云：“不信有情皆是累，但能无病即为仙。”皆凄婉可诵。孟珠尝馆于河帅严公小农家，课其女公子。两世才媛，一则茹荼尝胆，霜辛露酸；一则白发青裙，笔耕烟耨。亦可伤已。

严迢，字子，孟珠女弟子也。幼时即瑶环瑜珥，兰穆珠光。从孟渊学琴，有《琴余小草》。落笔殊无凡韵。《重阳》云：“盆中晚桂尚余香，篱下霜枝乍坼黄。令节今年须记取，不风不雨过重阳。”《春日即事》云：“莺啼燕语日迟迟，澹沱和风扬柳丝。闲倚栏杆检春事，杏花红到隔墙枝。”《春夜》云：“参差梅影满阶横，桦烛残时月正明。闲抱玉琴弹一曲，清商并入雁归声。”

王华云女士，竹屿都转之女。闲为韵语，自然流出，皆天伦至性之言。《别两姊》云：“纷纷车马送江干，一唱《阳关》泪暗弹。此去西泠重回首，春来花柳好谁看。”“一帆风趁夕阳斜，极目江天别路赊。偏是今宵好明月，照人姊妹各天涯。”《和兰畹姊杨花》云：“飞到杨花每惜春，斜阳无数点芳尘。而今更触天涯感，忆煞风前咏絮人。”竹屿居江宁，有江声帆影阁，女士即取以名其稿。

钱翠峰（峙玉）适柳氏，有《吟秋阁小草》。自题《寒灯读史图》二律最佳，诗云：“细把炉香，闲将蠡简开。黄昏无一事，青史阅千回。到眼兴亡感，惊心岁月催。沧桑俄顷过，掩卷重低徊。”“婢兰从偷睡，儿嬉怕受经。丝添双鬓白，影对一灯青。凉月笼疏影，寒风逼短棂。那堪林树叶，谡谡下空庭。”格律老成，不似巾帼中人语。《苦雨》断句云：“我比老农殊计拙，惜禾心少惜花多。”意亦新颖。

张船山买妾吴门，虑夫人不相容，佯令二人相遇于虎邱可中亭畔。张作七律一首纪之，轶事流传，蔚为佳话。然观《船山诗草》中如云：“学书且喜从吾好，觅句犹堪与妇谋。研到香螺狂不减，画眉家世本风流。”“六六鹅笙引凤来，墨光鬟影共徘徊。袖中已遂襄阳癖，林下尤逢谢女才。（《砚缘诗》）”“瓦瓶养菊残留影，石几摊书静有香。婢解听诗妻解和，颇无俗韵到闺房。（《寒夜闺中作》）”“我有画眉妻，天与生花笔。临藁广寒宫，一枝写馨逸。（《时帆前辈八月一日得子余属内子写桂一枝为贺》）”长言咏叹，方切高柔爱玩之忱，宁有季常河东之惧。及船山为夫人写照，夫人以诗谢之曰：“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则静好相庄，宛然如见，更不须仓庚疗妒矣。可中亭畔之事，或后人附会成之欤。又秀水金筠泉（孝继）忽告其所亲，愿化作绝世丽姝，为船山执箕帚。吾乡马云灿题赠船山诗云：“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似即为夫人一诗而发。而船山答诗，有“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痴情欲放颠”、“为告山妻须料理，典衣早蓄买花钱”，及“击壁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之句，亦足徵船山伉俪情深，绝少姬侍之匿也。船山有妹曰筠，亦能诗。《江上对月》有“窈窕云扶月上迟”之句，见船山《哭妹》诗中。

石琢堂《微波词》中，有《洞仙歌》一阕，为题沈三白夫妇《载花归去月儿高画卷》作也。自注：“时三白之妇已下世矣。”词云：“春光一舸，趁江流如箭。料想仙源路未远。问刘纲佳耦，暂谪凡尘，消受过、几度月明花艳。比肩人已杳，蕉萃崔郎，犹对夭桃旧时面。不用水沉香，百种芳华，早薰得、真真活现。倘环佩、珊珊夜深归？算只有嫦娥，当年曾见。”按三白之妇姓陈，名芸，字淑珍，苏州人。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适三白后，伉俪唱和，诗境益进。尝共论李杜之优劣，芸谓杜诗锤链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又谓李诗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三白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少释。”三白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三白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虽闺房戏谑，亦有雅趣。又尝卜居于张士诚王府废基，居停金妪，家擅园林之胜。芸与三白游赏之余，则共联句消遣，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为时传诵。

海盐陈筠，字翠君，尝有句云：“郎似东风侬似絮，天涯辛苦相随处。”季父兔床先生喜诵之，摘入《拜经楼诗话》。翠君适马青上少府，墨麟观察孙也。亦工词，有《蓬莱阁史诗余》。

近时闺秀能诗者颇少。偶见《纟隽秋华室诗话》载陈伯严先生之夫人俞麟洲诗，伉俪能诗，每多相似。今观俞夫人所作，澹秀清婉，与伯严先生绝不相类，可贵也。《和次云女士山居杂咏》云：“钟声摇落万山巅，残醉模糊欲曙天。怪杀小鬟呼不醒，竹篱门外雨如烟。”。“登楼携得一枝箫，曙色含山浅欲描。几点疏星数枝柳，行人扶梦过平桥。”“松杉蓊郁小窗幽，午梦初回懒下楼。检点茶铛无个事，一双新燕落帘钩。”“隔帘烟雨望中迷，然竹人家住水西。闲倚小栏数残菊，晓云如一声鸡。”“一声清磐掩柴扉，若有人兮住翠微。惆怅西风去年事，满庭梧叶雁初飞。”《晓起》云：“卷帘看燕子，池水腻如罗。草色花朝雨，箫声《子夜歌》。晓寒因雾重，春恨为谁多。抛绣依亭石，微吟带薜萝。”《庚戌寒食病中作》云：“病中忘却是春时，开过辛夷了不知。强起如烟疑化柳，未眠有梦欲成丝。”“年年药碗违寒食，夜夜残灯隔酒卮。雪外园林花满眼，纵能临赏已空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