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古楼诗话

顺德罗扶东（{曰融}），有《瘿庵诗集》一卷，外集一卷。殁后，叶遐庵为之刊行。东诗为曾刚甫所选定，实不止此。余箧中有其《书庐江陈子修事》五言一篇，叙事委曲尽致，以文为诗，集外遗珠，不无惋惜。序云：“子修讳于勤。癸卯日俄战役，以水师武官，奉大府命，潜入旅顺，察俄情甚备，中谗功不录，积瘁死，越岁丁巳，俄都大革命，俄帝幽焉。子修练俄事，决之前十载矣。其兄请，字子言，抵余书，丐诗彰之。为括书其事。”诗云：“陈生何为者？十五弃毛锥。男儿重报国，安用文事为，金陵肄武备，天津习水师。学成狎风涛，使船如马骑。风轮穷北溟，臣浸破南维。桓桓虎豹韬，郁郁龙鸾姿。惕哉旅顺口，天险弃如遗。国耻不可雪，坐屈继罗堑。君夙练俄事，士女争攀追。平居盛游谯，岁时相皑贻。有女爱豪俊，欲以身事之。含笑谢俄女，恨过未婚时。山川呃塞处，精察及毫厘，徼巡秦皇岛，奉职忘其疲。微行问民苦，青天今在兹，折衡民不争，庄叟非吾欺。癸卯仲冬门，俄日兵相持。朝思调俄情，取彼决然疑。大府谓君才，密令有所窥。受命不告家，变服犯险帜。只身走兵间，伺隙饴其词。密报署衣帛，从者归疾驰。其中实败絮，国事如乱丝。间关出虎穴，手足已胼胝。小舟青泥洼，中没流澌。善泅乃脱水，微命大所私。亲明不相识，枯瘠面目箪。入险五阅月，方冒万苦归。艰劳不见录，谗谤谬相随。姜斐出同里，不侯诚数奇。吁嗟哙等伍，去去从此辞。觥觥杨泅洲，秉节制东陲。任宫惟其材，拂拭叹岁迟。沂州古岩邦，捧檄称都司。廉察析秋毫，盗绝闾阎嬉。盛年志未申，旁人叹秩卑。大夺胡太速，不及拥旌麾，男儿殊堂堂，马革当裹尸。终随啸下殁，不得死交绥。阿兄摧肝肠，泪绝痛连枝。岁月屡转毂，每念辙涕Д？幸战善人后，有子名曰琦。弱冠好文史，词藻纷葳蕤。伯也顾之慰，扛鼎如虎儿。君殁十二载，俄乱忽猖披。君身尧城囚，星象帝座移。执政系颈组，挤绅相汇羁。巨变彼何速，君已预为期。觇国信了如，甯必待蓍龟，惜君不及见，墓草已离离。阿兄长太息，尺书驰京师。厥友子罗子，相誉不相訾。请述俄乱事，报君重泉知。吾诗甯足珍，持以答陈诗。”

挟东昔官邮部，辛亥后未尝出仕，曾一受礼制馆聘请而已。寄居京师，纵情丝竹，多为歌伶编排杂剧。其《病起诗》云：“吾非佛图澄，鸥鸟日可狎。”又云：“有歌必须听，对酒不强醉。”盖纪实也。余挽诗有云：“余生付歌者，百念消氍毹。奈何犯众史，排帽腾其诬。岂谓焚乐器，埋汝骸骨枯。哀哉死生际，堕地啼呱呱。万事无一可，细甚不免诛。此意至沈冥，内难语妻孥。迩闻病狂妇，怒碎空米盂。紧谁裹饭人，歌哭来黄圹。”东晚益贫困，殁时其夫人亦病征。忌者因以腾诽，未喻信陵醇妇之意耳。秋岳有《挽挨东》诗三章，其一云：“幽士例愍秋，况乃哭逝者。识君十五年，换此泪盈把。君才殊坦荡，好客出儒雅。曩同官邮厅，爱我诗自写。国迁官亦黜，老屋守片瓦。至人无恩怨，居易何取舍。十年风月场，靡役不挥洒。酬君九州名，媵以小史乇。去年生意嗔，不自缫意马。固疑性反常，实兆心疾瘕。遽云坐谤伤，恐非知言也。及间垂死诰，圆脱信般若。”其二云：“穷秋复阻兵，兹世实可哀，莫念四印斋，念之心骨摧。我初读君诗，天目新归来。我淑梁双祷，惟君良为媒。可园楔再修，悯忠花屡开。蜜脾（黄孝觉）暨潘（若海）麦（孺博），高楼惧街杯。中间几哀乐，离合千风埃。一日过君饭，燔凫杂芋魁。为言遘仙郎，亚作南枝陪，北碑范细字，搦腕教亲裁。我方侧帽游，君意搀嘲诙。赠言俨箧衍，旧惧今不回。腾腾人海中，遂亡澹宕才。”其三云：“苍天厄文人，世乱遇尤酷。每翻孝标序，深念步兵哭。君身顽而温，妇子并如玉。异时张长沙，好士屡推毂。庶几彩天街，乃有狼龊足，夷然亦无忤，果疏例剥辱。造物意犹饮，长年贫为梏。虽梏不自哀，舂容托歌曲。极贫又予病，心贤重刻划。将身化鼠肝，亦小赦汝毒。文章故憎命，何独盛搏逐。颇疑身非身，其魄早升屋。伤哉病狂妇，焉识君鬼录。人间无乐土，决去傥自福。魂兮归闲安，寺门粲秋菊。”东殁后，未有传志纪载其平生遭遇。秋岳此诗甚详，可作小传观也。诗中“仙郎”指歌伶程玉霜，“南枝”指梅畹华。玉霜能楷书，东所教也。时有左右袒者，东怒之，尤与萍乡文公达《永誉》忤。病作经年，竟殁。易篑之际，意遂尽释。秋岳语我如此。公达为道希学士子，今亦下世矣。

子于诗话中，录存亡友遗诗。远近朋交，往往以予所不及见者录示。兹又得任君心白写寄王义门（存）遣诗二篇，题云：《金蘅意来诗，盛言彭泽山水之胜。君官翰林二十年，未尝求外，今忽两作县令，寄此调之》。诗云：“平生金翰林，懒不听朝鼓。年年送作郡，高枕卧江浒。胡然百六会，攘臂说治谱。辞尊而居卑，舍身救众苦。岂云恋升斗，颇亦商出处。诸侯有惠爱，打景相媚抚。犹能赋新诗，艳说名山主。（君来诗有‘一年管领小姑山’之句）三径资有无，公田祝时雨。”其二云：“昔我折腰日，人祸未蔓延。入官已惊怛，百怪来蜿蜒。不免用意气，中更相哀怜。知罪仍窃禄，徇已稍任天。如是八九载，颜厚手足胼。较知偏瘠区，差得试所便。喜君山水县，远绍陶公贤。陶公岂不美，吏事无述焉，毋亦望而走，胜可酒作绿。疲氓今孑遗，况入义熙年。君勿小百里，岂弟足回旋。”

长乐王又点（允皙），以工词名。子既书其词于《忍古楼词话》，迩来李君拔可复为刊印遗集；誉搜得其逸诗逸词。又点为词固工，其诗亦真气弥满，扫尽凡近之语。近得《寿林琴南》七古一篇，乃拔可所刊《碧栖诗词》中所未有也。诗云：“竹筠素节生已坚，松柏苟造神纯全，在物既尔人亦然，偃风零秋何足言。卓战贞世畏庐叟，志事早日凌云天。承平家巷记谈笑，兴废辄刺山阴船。李（畲曾）高（铸龙遍兄弟）方（雨亭）魏（季渚）迭宾主，人物景气常清妍。此日信乐足毕景，瞥眼乃类秋林烟。君行入浙旋游燕，随身德义高屿。文笔画史将诗禅，古今得一堪引年。君擅三事还旁兼，传薪桃李尤翩翩。向来忠爱出天性，九度柳雪趋陵园。亭林若见定惊叹，千秋名业知难专。嗟我周旋久随肩，偶然去国还家边。昨闻雁宕亲行缠，道阻欲往空忧ぉ，奇诗一溯平生欢。停云直望思此贤，西山苍翠犹眼前。高秋作健当宾筵，酽白为我髯频轩。”

元和孙益聋（德谦），著述甚富，已刊者有《太史公书义法》、《汉书艺文志举例》、《刘向校雠学纂微》、《六朝丽指》、《稷山段氏二妙年谱》、《古书读法署例》，未刊者有《诸子要署》、《诸子通考》、《孙卿子通谊》、《吕氏春秋通谊》、《古书录辑存补》、《南北史艺文志》、《文选学通谊》、《四益宦骈文稿》。其生平为诗绝少。友人黄君公渚顷写其所作《三末谣》见示，谓益苍尝读《元诗选》及元遗山诗，见有同姓名者二人。《元诗选》中之孙德谦，官平章，且殉节。其人皆遭末造，与己身世暑同，因为《三末谣》以自悼。诗云：“金末能诗寿不长，元末殉难官平章。及余而三又清末，不夭不节守其常。”益葺虽不以诗见长，视此亦可以知其生平抱负也。

皋兰吴柳堂侍御可读，予先辈之交游也。侍御殁在光绪五年己卯，时予方五岁。予弱冠时，尝闻先兄芰ぎ谈德宗之立，争者不止诗御一人。摺皆留中不发，及侍御再请为穆宗立后，于蓟川寺中缮写封章，因以尸谏。中外震动，讶其不言于立帝之先，侍御直名虽著，而终有疑问。友人姚虞琴得侍御《罔极篇》，并以见示。乃知侍御先有母在，葬母毕，始决意尸谏也。予《为虞琴题罔极篇后》云：“紧古忠孝人，得存几遗翰。此出《携雪堂》，血泪写含饭。都畿方陨丧，自分死鱼烂。匍匐扶母棺，竟全有神眷。母死身许国，忠孝道一贯，从容尽言责，岂计杀身患。上疏争继统，实鉴女祸乱。大事甯可默，决然用尸谏。是时三月暮，宣南忽飞霰。九天与三义，庙鬼同泣叹。孤孙久泉下，《侍御之孙与予同在苏抚幕，今已殁矣》。吾友得此卷。云从兵间收，幸未杂薪爨。细书初到眼，真气浩不散。知子慕义人，能贵今所贱。”侍御诗文不多见，《罔极篇》后有《题少梅听鹂轩诗卷》二律，为今刊本所未有，亟录于后。序云：“少梅从事于杜有年，亦可知其得力之所在矣。是少梅虽不愿以诗自鸣，而诗亦足以名少梅矣，少梅将南旋，余亦归耕不远。异日者，故乡佳日，携斗酒双柑，坐绿阴深处，思君佳什，惠我好音，则听鹧轩中，又结一重翰墨因缘。余老矣，犹能为君一再跋之。原稿以爱不忍释，留阅案头，几二十许日。兹书此归之，并系以小诗二首。时甲戌七夕前一日也。题少梅《听鹏轩诗卷》后。”诗云：“占得金焦胜，天生命世雄。十年攀桂客，一卷浣花翁。揽辔燕齐粤，听鹏《雅》、《颂》、《风》。平生少期许，心折大江东。”十七人中侣，《己未佘得士正副榜十七人》。如君定出群。深情托毫素，高谊薄天云。翰墨因缘合，舟车道路分。明年南雁北，可许好音闻。”

山阴俞恪士提学明雳，有《觚斋诗集》。伯严吏部称其托体简斋，句法间追钱仲文。感物造端，摄兴象于空灵杳霭之域。所论极当。其提学甘肃，权布政使，适遇辛亥之变。遂罢官，辗转由草地归。晚居杭州南湖，诗境益胜。盖遭际坎坷，困而弥工，不特得山川之助也。《庚戌十一月出都口占》云：“尘外阴沈觉有霜，天东初月照昏黄。十年错料成今日，一醉拚教进急觞。高树乱鸦呼晚霁，西山残雪剩微光。风旖自动心无着，留待沧桑话短长。”《宿新安县示子言》云：“我从洛阳来，坦途无百里。峨峨见城阙，崤陵列屏几。车马乱流渡，隐隐如浮皑。莫吊古战场，中原事未已。风起远天黄，落日淡如水。况为行路人，茫茫谁遗此。须臾日西匿，回光射成紫。幻影逐明生，饥乌投暗止。此是古今情，悠悠吾与子。”《游山归泛舟出裹湖待月》云：“山游腰脚疲，蜷卧如春蚕。漾舟出里翅，霁色明澄潭。群峰促使瞑，若戒游人贪。一树尚残照，雨过南山南。湖光不能紫，细浪吹成蓝。觉远喧，渺渺穷幽探。月出天水分，始知风露酣。各有愁暮心，诗味从可参。清景何处求，湖燕飞两三。一失不可摹，此意吾宁惭。”

桐城姚叔节《永概》，余甲午同岁生也。仲实《永朴》之弟。著有《慎宣轩诗文集》。为文有家法，诗亦清绝。《客有言近峨文颇尚梁体者，戏答一绝》云：“秦皇汉武久消亡，魏晋元风亦渺茫。巨手互和犹未见，祗应相对话萧梁。”《题画》云：“真山不免金银气，巧夺豪争起大澜，何似画中山最好，断无尘土到毫端。”

铅山胡梓方《朝梁》，伯严吏部之诗弟子也。毕业于震旦、复旦二校。于泰西文学亦颇深造，林琴南译小说，多赖其助。《扫叶楼与星悟上人闲话》云：“士有百无能，能堪一世贫。偶然出临眺，高语隔轻尘。落日初归雁，西风昨忆莼。老僧话兴废，疑是六朝人。”《南康赖潇侯学于陆军饮诗庐有诗赋答》云：“短衣缚裤叹吾曾，旧稍歌诗看汝能。乡国论才真可数，酒怀作达总难凭。提携万感成孤注，缱绻百年几中兴。闻说旧怜石遗室，故应堂陛最先登。”《立秋日作》：“平生见事当苦迟，惟有秋来我先觉。一凉向晚练衣单，明日庭梧下犹绿。”

清河吴温叟（涑）与王义门、梁公约齐名，诗思至清。《题赵玫叔村居》云：“半傍山村半水乡，北窗白日梦羲皇。停车载酒扬雄宅，落月张琴左氏庄。宾主能闲心共远，寂喧相对意俱忘。春秋佳日休轻负，薄醉何嫌侧帽狂。”《和段蔗叟四首》云：“叟也据槁梧，威凤鸣天阊。涑也吟草间，凄切如寒萤。强我相酬和，汗流走且僵。微生甘衰白，夫子有耿光。奉手敬承教，愿言示周行。赠言过宠借，惊悚迷所方。韩门有籍，苏门为秦黄。倘焉不遐弃，问字来负墙。”“我与梁苍立，二年不相见。因风寄一纸，千里恍觊面。为言潘鬓凋，低头就曹掾。病余酒户小，愁饶诗情倦。危时道德丧，乱世文章贱。我亦蓬万人，何词相慰荐。知否段蔗翁，孤吟寄遥眷。忽吝怀友篇，火急付邮传。“壮岁作书佣，邂逅大小李。大李风骚人，小李温雅士。我乃骖其间，周旋执鞭弭。聚散二三年，如一炊顷耳。大李劳校勘，小李走万里。岁时遗我书，开缄一欢喜。陵谷忽ヌ侈，波云竞诡委，小李阻重瀛，大李泊海。一时段蔗翁，感旧怀二子。安得叙古惧，同醉淮阴市？”“凶岁孑遗民，苦望来年丰。昊天靳朔雪，得不忧忡忡。隔窗似淅沥，开门忽迷蒙。眼眩观银海，手僵鞭玉龙。冬青婆娑绿，天竹的烁红。那管樵苏湿，何虑蹊径封。教儿暖尊酒，呼童翦畦菘。独酌酬造化，裁诗慰蔗翁。水旱勿预计，当无蝗与虫。多欣复多慨，渚陆遍哀鸿。”

闽县陈殁庵太傅宝琛，有《沧趣楼诗集》。曾自订稿，将刊行，先寄陈伯严吏部审定。伯严吏部，其壬午主试江西所拔士也。太傅就商，辞极谦退。吏部遂为删汰多篇。师弟之间，皆有古人风谊，传为佳话。然以是生前卒未锓版，近始由其哲嗣乞吏部序而刊之。比于眉山之序居士集，殆未妨多让。余箧中有太傅诗四篇，亟录于此。《再叠平斋见示之作》云：“飘发朝朝感匪风，流离谁念信天翁。幸无机事防纯白，时复车尘恋红。多难偷生聊作达，余年寡过敢希功。喜君乐此犹无改，金石声还出屡空。”《平斋有书枉存，并际近作，次韵奉和》云：“八表氛积不澄，海蠕雾雨木生冰。起楼无地规多景，磐石何年颂中兴。谁遣淹留长作客，自怜老秃渐成僧。闻君诗兴犹如旧，能忘宣南盛集灯。”《林子有移居，有诗属和漫╊》云：“汉火中衰遘闰余，露车敢陋九夷居。王城如海犹宜陋，人境无喧便可直。延月穹楼陪母饮，艺蔬隙地课儿锄。治生不是吾儒事，终胜求营但抱虚。”“萧瑟无缘赋《小园》，故侯瓜好忆青门。卜居追接三迁宅，思旧难招九逝魂。散郁上层望远海，暖寒东际就初暾。他年先友编成记，及共行朝奉至尊。”弢庵工为诗钟，虽嵌字咏物，题极纤仄，于十四字中，必有深远寄托。其律体极似晚唐人韩冬郎渡海后诗，弥深亡国旧君之感。不特诗相类，其身世亦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