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溪诗话


  姑苏枫桥寺,唐张继留诗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六一居士《诗话》谓“句则佳矣,奈半夜非鸣钟时。”然余昔官姑苏,每三鼓尽四鼓初,即诸寺钟皆鸣,想自唐时已然也。後观于鹄诗云:“定知别後家中伴,遥听维山半夜钟。”白乐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後。”温庭筠云:“悠然旅榜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则前人言之,不独张继也。又皇甫冉《秋夜宿严维宅》云:“昔闻开元寺,门向会稽峰。君住东湖下,清风继旧踪。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陈羽《梓州与温商夜别》亦曰:“隔水悠悠午夜钟。”然则岂诗人承袭用此语耶?抑他处亦如姑苏半夜鸣钟耶?

  明张睿父《琅邪代醉编》引《庚溪诗话》,而又云:“余考齐丘仲孚,少好学,读书以中宵钟鸣为限。’唐诗:‘促漏遥钟动静闻。’则夜半钟岂独寒山寺哉。”




  卷下

  东坡谪居齐安时,以文笔游戏三昧。齐安乐籍中李宜者,色艺不下他妓。他妓因燕席中有得诗曲者,宜以语讷,不能有所请,人皆咎之。坡将移临汝,於饮饯处,宜哀鸣力请。坡半酣,笑谓之曰:“东坡居士文名久,何事无言及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案:宋周昭礼《清波杂志》亦载是事,而与此少异,今附记于此:东坡在黄冈,每用官妓侑觞,群姬持纸乞歌诗,不违其意而予之。有李琦者,独未蒙赐。一日有请,坡乘醉书:“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赠李琦?”後句未续,移时乃以“却似城南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足之,奖饰乃出诸人右。其人自此声价增重,殆类子美诗中黄四娘。

  《王直方诗话》载:周知微明老作《双头白莲图》及《寒食》诗颇奇。余靖康间在京师,寓景德寺,偶见一士大夫文编中载明老数诗,皆妙。其《咏浮萍》诗曰:“小靥浮青水拍堤,堤边草色更相宜。一番穀雨晚晴後,万点杨花春尽时。解与曲池笼宝鉴,不教新月妒蛾眉。怪来别岸波光阔,知是渔郎艇子移。”又作《边帅上元游宴口号》一联曰:“後车莺燕春声早,前骑熊罴夜气遒。”又《咏雁》曰:“暮天斜去空成子,远地频来不寄书。”此皆佳句也,馀诗不复可记。然其人不遇而没,他诗文想有可取者,亦不多见,惜哉!

  蔡元长京既贵,享用侈磨,喜食鹑,每预蓄养之,烹杀过当。一夕梦鹑数千百诉於前,其一鹑居前致辞曰:“食君廪中粟,作君羹中肉。一羹数百命,下箸犹未足。羹肉何足论,生死犹转毂。劝君宜勿食,祸福相倚伏。”观此,亦可为饕餮而暴殄天物者之戒。

  蔡天任载,乃天启之弟也,颇亦工诗,晚年笔力窥陶谢之籓篱。无锡钱申仲绅,退居漆塘,有园亭之胜,一时知名士大夫如陈去非葛胜仲汪彦章孙仲益诸人,皆为之赋诗,唯天任诗语简而意远。《云亭》云亭上恐脱“白”字或“远”字。诗曰:“白云何时来,英英冠山椒。西风莫吹去,使我心摇摇。”《通惠泉》诗曰:“水行天地间,万派同一指。胡为穿石来,要洗巢由耳。”《芳美亭》诗曰:“高人不惜地,自种无边春。莫随流水去,却汙世间尘。”《遂初亭》诗曰:“著亭傍林泉,偶与初心期。佳处时自领,未应鱼鸟知。”诸公服其韵胜也。

  郑毅夫獬诗云:“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俱是花。”语意清绝。顷在澄江,见外叔祖硃少魏良臣书帙中录一诗云:“坐见茅斋一叶秋,小山丛桂鸟声幽。不知叠嶂夜来雨,清晓石楠花乱流。”其下注云:“司马才叔作。”近阅曾端伯改过所编诗选,乃载於何正平诗中,未知孰是。然能状霁後景物,语不凡也。

  梅和胜执礼,宣和初为给事中,与时相五甫论事不合,改礼部侍郎,遂黜守蕲,复落职,责守滁。王甫罢相,复职知镇江。靖康初,以翰林学士召,其谢表有曰:“喜照壁间而见蝎,乍离枫下而闻钟。”盖“照壁喜见蝎”,此韩退之诗句也。“离枫下闻钟”事偶不记。後数年,因阅刘禹锡《自武陵例召趣京》诗曰:“云雨湘江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十年楚水枫林下,今日乍闻长乐钟。”盖用禹锡诗语也。和胜,浦江人,方未冠时,家极贫,而亲老无以为养,大雪中,以诗谒邑宰云:“有令可干难闭户,无人堪访懒移舟。”邑令延之,令训其子弟。方应举未捷,有诗自遣云:“天之未丧斯文也,吾亦何为不豫哉!後蔡薿榜登科,终於户部尚书,死于靖康之难。

  蔡攸既与王甫童贯兴燕山之役,攸父京以诗寄攸曰:“老懒身心不自由,封书寄与泪横流。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征涂合少休。目送旌旗如昨梦,心存关塞起深愁。缁衣堂下清风满,早早归来醉一瓯。”微庙闻之,命邓珙索之,京即录以进呈。上读之,徐曰:“好改作‘六月王师好少休’也。”盖时白沟报不捷,故有是语。观京此语,亦深知是役之非也,何不早纳忠於吾君,而力止其子行,及此始以诗讽,何太晚也。?

  毗陵荐福寺红梅阁,士大夫多留题,惟程给事致道俱尝有诗,其略曰:“春风如醇酒,著物物不知。居然此枝後,迨此白日迟。春风日浩荡,醉色回冰肌。所恨培雪根,向来岁寒枝。差池弄芳晚,坐令颜色移。颜色固妩媚,清香无故时。”意新妙,又存规戒,不敬作也。

  叶少蕴梦得《石林诗话》,以杨大年刘子仪喜唐彦谦《题汉高帝庙》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杯’,语皆歇後,如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独剑乎?又苏子瞻云‘买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亦与此同病。”然余按《汉高帝纪》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又《韩安国传》“高帝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皆无“剑”字,唯注曰:“三尺谓剑也。”出处既如此,则诗家用其本语,何为不可?又曰:“子瞻用孔稚圭鸣蛙事,如‘水底笙簧蛙两部,山中奴婢橘千头’,‘已遣乱蛙成两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则两部不知为何物。”今按《孔珪传》:“珪不乐世务,门庭草莱不翦,中有蛙鸣。或问之,珪笑曰:‘我以此当两部鼓吹。’”然则尝观此传者,亦岂不知两部为何物哉?若谓出处僻,人少有知者,则何待人之浅也!

  晋宋间,沃州山帛道猷诗曰:“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後秦少游诗云:“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僧道潜号参寥,有云:“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其源乃出於道猷,而更加锻炼,亦可谓善夺胎者也。

  诗词中多用“南云”,晏元献公《寄远》诗曰:“一纸短书无寄处,数行征雁入南云。”绍兴庚午岁,余为临安秋赋考试官,同舍有举欧阳公长短句词曰:“雁过南云,行人回泪眼。”因问曰:“南云其义安在?”余答曰:“尝见江总诗云:‘心逐南云去,身随北雁来。故园篱下菊,今日几花开?’恐出於此耳。”昔人临歧执别,回首引望,恋恋不忍遽去,而形於诗者,如王摩诘云:“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欧阳詹云:“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东坡与其弟子由别云:“登高回首坡陇隔,时见乌帽出复没。”或纪行人已远,而故人不复可见,语虽不同,其惜别之意则同也。

  昌黎韩退之《和裴晋公》诗云:“秋台风日迥,正好看前山。”後东坡《和陶》诗云:“前山正可数,後骑且莫驱。”此语虽不同,而寄情物外,夷旷优游之意则同也。

  王摩诘《汉江临泛》诗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六一居士平山堂长短句云:“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岂用摩诘语耶?然诗人意所到,而语偶相同者,亦多矣。其後东坡作长短句曰:“记取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则专以为六一语也。

  武陵桃源,秦人避世於此,至东晋始闻於人间。陶渊明作记,且为之诗,详矣。其後作者相继,如王摩诘韩退之刘禹锡,本朝王介甫,皆有歌诗,争出新意,各相雄长。而近时汪彦章藻一篇,思深语妙,又得诸人所未道者。其诗曰:“祖龙门外神传璧,方士犹言仙可得。东行欲与羡门亲,咫尺蓬莱沧海隔。那知平地有青春,只属寻常避世人。关中日月空万古,花下山川长一身。中原别後无消息,闻说胡尘因感昔。谁教晋鼎判东西,却愧秦城限南北。人间万事愈堪怜,此地当时亦偶然。何事区区汉天子,种桃辛苦望长年。”

  吴门蠡口濒太湖,乃范蠡自此乘扁舟泛五湖也。郑毅夫獬有诗曰:“千重越甲夜成围,战罢君王醉不知。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严子陵钓台,屹立於桐江之滨,往来题咏者极多。前贤所作,人皆脍炙久矣,不可尽载。顷见一绝,不知名氏,云:“范蠡忘名载西子,介推逃迹累山樊。先生政尔无多事,聊把渔竿坐水村。”又见闽人陈致一贯道题一绝云:“足加帝腹似痴顽,讵肯折腰求好官?明主莫将臣子待,故人只作友朋看。”又皆自出新意也。

  魏野仲先在章圣朝,隐居陕府东郊,召之不至。王文正公旦、寇忠愍公准皆与之相好,其诗句传於人多矣。其《咏吸木鸟》诗云:“千林蠹如尽,一腹馁何妨。”司马温公颇称之。然又有一联云:“莫因饥不足,翻爱蠹偏多。”其言有规戒矣。至断句云:“勤勤咏还属,无损好枝柯。”盖仁人之言也。世之贪进,因媒糵他人以售己而伤及善类者,闻之亦少愧矣。仲先又有《竹杯珓》诗云:“吉凶终在我,翻覆漫劳君。”尤有所箴也。又《秋夕怀人》诗云:“空看新雁字,不得故人书。”亦为佳句。

  潘子贱待制良贵,以清德直节退居乡闾,近二十年,所居弊屋数间,略无生事,然自得其乐。平昔无所好,谈禅之外,亦喜为诗。岩肖之先君光禄,靖康间为京城守御司属官,尝以守御策献之朝,而议者沮之。京城失守,督将士与虏战,遂以身徇国。及归葬日,公为挽诗曰:“丑虏登城日,中华将士奔。人皆趋北阙,君独死南门。秘叶无人用,英声有史存。秋原悲泪落,桂酒与招魂。”岩肖每一读之,痛贯心膂。时为挽诗者数十人,唯公诗事核而言简也。又一日,从容侍公坐,公出所作诗文一帙相示,今唯记其《咏梅》诗一联云:“九畹蕙兰为上客,千山桃李尽庸人。”句意清高多类此,其他不能尽记也。

  唐储光羲诗曰:“翰林有客卿,独负苍生忧。中夜起踯躅,思欲献厥谋。君门峻且深,踠足空夷犹。”又陶翰诗曰:“骏马黄金勒,雕弓白羽箭。射杀左贤王,归奏未央殿。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见。东出咸阳门,哀哀泪如霰。”此二诗,一则文士居近列,怀忠而不获吐;一则武将任边琐,有功而不得伸。观此,则上之人不可不属通臣下之情也。

  唐明皇初好贤乐士,殊有帝王之志,遂致开元之治。及其晚节,信谗好佞,遽改初志,遂致天宝之乱。初,李適之用为左相,一日遂以李林甫之谮罢其政事。適之杜门无以自遣,咏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谁复来?”林甫益谮之,遂累贬宜春太守。复因御史过宜春,恐之,使仰药自杀。则明皇之信谗,一至於此。又如薛令之为东宫侍读,别无吏职,而俸廪甚薄,戏题其壁曰:“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无所有,苜蓿长阑干。★沚匙难绾,羹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度岁寒?”上幸东宫见之,索笔续之曰:“啄木觜距长,凤凰毛心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令之惧而谢病归,遂不复用。然尚可诿曰言有觖望也。又如孟浩然,因王维私邀至内直,俄而上至,维匿之。上询知其实,因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使出,问其近所作诗。浩然再拜,自诵《岁暮归山》诗曰:“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上怒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遂放还,不复见录。则明皇之褊而不容,本无人君之量,然则开元之初,亦矫情强勉而为之者也。

  古今以体物语形於诗句,或以人事喻物,或以物喻人事,如唐许浑《题崔处士幽居》云:“荆树有花兄弟乐,橘林无实子孙忙。”语亦工矣。及观柳子厚《过卢少府郊居》云:“莳药闲庭延国老,开樽虚室值贤人。”则语尤自在而意胜。至东坡因章质夫以书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至,坡答以诗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则上下意相关,而语益奇矣。

  宋景文有诗曰:“扪虱须逢英俊主,钓鰲岂在牛蹄湾。”以小物与大为对,而语壮气劲可嘉也。而东坡一联曰:“闻说骑鲸游汗漫,亦尝扪虱话悲辛。”则律切而语益奇矣。

  前人咏落花,世传二宋兄弟元宪公庠公序、景文公祁诗为工。元宪诗云:“汉皋珮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景文诗云:“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固佳矣,而余襄公靖安道诗亦工,云:“金谷已空新步障,马嵬徒见旧香囊。”不减二宋也。而景文公又有五言《残花》诗一联云:“香归蜜房尽,红入燕泥乾。”虽不用事,亦自是佳句。

  元祐间,东坡与曾子开肇同居两省,扈从车驾,赴定量光殿。子开有诗,其略曰:“鼎湖弓剑仙游远,渭水衣冠辇路新。”又云:“阶除翠色迷宫草,殿阁清阴老禁槐。”诗语亦佳。坡两和其断句辛字韵皆工,云:“辇路归来闻好语,共惊尧颡类高辛。”又云:“最後数篇君莫厌,扌寿残椒桂有馀辛。”按《楚辞》:“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盖以椒桂蕙茝皆草木之香者,喻贤人也。诗人押险韵,冥搜至此,可谓工矣。而《西清诗话》遂改其句云:“读罢君诗何所似,捣残椒桂有馀辛。”以谓坡讥唱首多辣气,此何理也?坡为人慷慨疾恶,亦时见於诗,有古人规讽体,然亦讵肯效闾阎以鄙语相詈哉!恐误後人心术,不得不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