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友诗传录


  张厯友答:西汉乐府隶于太常,为后代乐府之宗,皆其用之于天地羣祀与宗庙者,其字句之长短,虽存而节奏之声音莫辨。若徒挦摭其皮肤、徒为拟议以成其腐臭耳。何变化之有后人,但读之而得其神理,翫其古光幽色可也,不必法其篇章字句。葢乐府主纪功,古诗主言情,亦微有别,且乐府间杂以三言四言以至九言,不专五七言也。若五七言古诗,其神韵声光自足以饫俭腹而被词华,故学诗而不熟于汉魏六朝者,皆伧父也。何必其有定宗乎。

  张萧亭答:乐府之异于诗者,往往叙事。诗贵温裕纯雅,乐府贵遒深劲絶,又其不同也。“乌生八九子、东门行”等篇如《淮南小山之赋》,气韵峻絶,下(止?)可为孟徳道之,王刘文学辈当内(袖?)手矣。如曹公之“短歌行”、子建之“来日大难”,皆独步千古,句法如铙歌之“临髙台以轩,江有香草目以兰,黄鹄髙飞离哉翻”等句皆工美可宗,降而六朝工拙之间,相去无几,顿自殊絶。至唐人多与诗无别,惟张籍、王建犹能近古,而气象虽别亦可宗也。

  问:七律:三唐宋元,体格何以分优劣?

  王答:唐人七言律以李东川、王右丞为正宗,杜工部为大家,刘文房为接武。髙廷礼之论确不可易。宋初学西昆于唐,却近欧苏。豫章始变,西昆去唐却逺。元如赵松雪,雅意复古而有俗气余可类推。

  张厯友答:七言近体断乎以盛唐十四家为正宗。再羽翼之,以钱刘足矣。西昆吾无取焉。宋元而下姑舍是。

  张萧亭答:七言律诗,五言八句之变也。唐初始专此体。沈宋精巧相尚,然六朝余气犹存,至盛唐声调始逺,品格始髙,如贾至、王维、岑参,早朝倡和诸作,各臻其妙。李颀、髙适皆足为万世法程。杜甫浑雄富丽,克集大成。天宝以还,钱刘并鸣。中唐作者尤多,韦应物、皇甫伯仲,以及大厯才子接迹而起,敷词益工而气或不逮。元和以后,律体屡变,其造意幽深,律切精宻,有出常情之外,虽不足鸣大雅之林,亦可为一唱三叹。至宋律,则又晩唐之滥觞矣。虽梅欧苏黄卓然名家,较之唐人,气象终别。至于元人,品格愈下,虽有虞杨揭范,亦不能力挽颓波。葢风气使然,不可强也,况诗家此体最难求其神合气完。代不数人,人不数首,虽不敢妄分优劣,而优劣自见矣。

  问:五古句法宜宗何人?从何人入手简易?

  王答:古诗十九首如天衣无缝,不可学已。陶渊明纯任真率,自写胸臆,亦不易学。六朝则二谢、鲍照、何逊。唐人则张曲江、韦苏州数家,庶可宗法。

  张厯友答:五言之至者其,惟十九首乎!其次则两汉诸家及鲍明逺。陶彭泽,骎骎乎古人矣。子建健哉而伤于丽然,亦五言圣境矣。韦苏州其后劲也。陈子昂遁入道书矣。

  张萧亭答:汉魏古诗如无缝天衣,未易摹拟。六朝绮靡,实鲜佳篇,故昔人谓“当取材于《选》,取法于唐”。宋文公谓“学诗当从韦栁入门”,愚谓不尽然。盛唐诗或髙或古,或深或逺或长,或雄浑或飘逸,或悲壮或凄婉,皆可师法。当就笔性所近学之,方易于见长。严沧浪云“入门须正,立志须髙,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紧愈逺,由入门之不正也。”

  问:竹枝、桞枝自与絶句不同,而竹枝、桞枝亦有分别,请问其详?

  王答:竹枝泛咏风土,桞枝专咏杨枝,此其异也。南宋叶水心又剏为橘枝词,而和者尚少。

  张厯友答:竹枝本出巴渝。唐贞元中,刘梦得在沅湘,以其地俚歌鄙陋,乃作新词九章,教里中児歌之其词,稍以文语縁诸俚俗,若太加文藻,则非本色矣。世所传“白帝城头”以下九章是也。嗣后擅其长者,有杨廉夫焉。后人一切谱风土者,皆沿其体,若桞枝词始于白香山,杨桞枝一曲葢本六朝之折杨桞歌词也。其声情之儇利轻隽,与竹枝大同小异,与七絶微分,亦歌謡之一体也。竹枝桞枝词详见词统。

  张萧亭答:竹枝、桞枝其语度与絶句无异,但于句末随加竹枝桞枝等语,因即其语以名其词,音节无分别也。

  问:七言长短句,波澜巻舒,何以得合法?

  王答:七言长短句,唐人惟李太白多有之,沧溟谓其英雄,欺人是也。或有句杂骚体者,总不必学,乃为大雅。

  张厯友答:按长短句本无定法,惟以浩落感慨之致,巻舒其间,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因自然之波澜,以为波澜,易所云“风行水上涣”,乃天下之大文也。要在熟读古人诗吟咏而自得之耳。昔人云“法在心头,泥古则失”是已。然而起伏顿挫,亦有自然之节奏在。

  张萧亭答:七言长篇宜富丽宜峭絶而言不悉。波澜要弘阔,陡起陡止,一层不了又起一层、巻舒要如意,警拔而无铺叙之迹,又要徘徊回顾,不失题面,此其大略也。如栢梁诗人各言一事,全不相属,读之而气实贯串,此自然之妙得,此可以为法,若短篇,词短而气欲长,声急而意欲有余,斯为得之。长篇如王摩诘《老将行》,短篇如王子安《滕王阁》最有法度。

  问:七言平韵仄韵句法同否?

  王答:七言古平仄相间,换韵者多用对仗间,似律句无妨。若平韵到底者,断不可杂以律句。大抵通篇平韵贵飞扬。通篇仄韵贵矫健。皆要顿挫,切忌平衍。

  张厯友答:七古平韵上句第五字宜用仄字以抑之也。下句第五字宜用平字以扬之也。仄韵上句第五字宜用平字以扬之也。下句第五字宜用仄字以抑之也。七言古大约以第五字为闗捩,犹五言古大约以第三字为闗捩,彼俗所云“一三五不论”,不惟不可以言近体而亦不可以言古体也。安可谓古诗不拘平仄,而任意用字乎?故愚谓古诗尤不可一字轻下也。

  张萧亭答:诗须篇中炼句,句中炼字,此所谓句法也。以气韵清高深渺者,絶以格力雅健雄豪者胜。故宁律不谐,而不得使句弱。宁用字不工,而不可使语俗。七言第五字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愚窃以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皆响,又何分平仄哉。

  问:七古换韵法?

  王答:此法起于陈隋,初唐四杰辈沿之,盛唐王右丞、髙常侍、李东川、尚然。李杜始大变其格。大约首尾腰腹须铢两匀称,勿头重脚轻、脚重头轻乃善。

  张厯友答:初唐或用八句一换韵,或用四句一换韵。然四句换韵其正也。此自从三百篇来,亦非始于唐人。若一韵到底,则盛唐以后骎多矣。四句换韵更以四平四仄相间为正平韵,换平仄韵,换仄必不叶也。

  张萧亭答:或八句一韵或四句一韵或两句一韵,必多寡匀停,平仄逓用,方为得体。亦有平仍换平,仄仍换仄者,古人实不尽拘,亦有通篇一韵,末二句独换一韵者,虽是古法,宋人尤多。

  问:五古亦可换韵否?如可换韵?其法何如?

  王答:五言古亦可换韵。如古《西洲曲》之类,唐李太白颇有之。

  张厯友答:五古换韵十九首中已有。然四句一换韵者,当以西洲曲为宗。此曲系梁祖萧衍所作,而诗归误入晋无名氏,不知何据也。

  张萧亭答: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冉冉孤生竹、生年不满百”皆换韵。魏文帝杂诗“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曹子建“去去勿复道,沈忧令人老”皆末二句换韵,不胜屈指。一韵气虽矫健,换韵意方委曲。有转句即换者,有承句方换者,水到渠成,无定法也。要之,用过韵,不宜重用,嫌韵不宜聨用也。

  问:字中五音何以分别?古人作诗原为歌诵其宫商角征羽,乃其指要,如有不叶,终未合法,宜于何书探讨?

  王答:诗但论平仄清浊,诗余亦然。惟元人曲则辨五音,故有中州韵,中原韵之别。

  张厯友答:古人作诗,动叶律吕。今人但求工于字句可耳。若必欲动叶律吕而其词不工亦无用处。不知五音之精微,不过于等摄门法,通广局狭处辨之,此是识字学问,与诗歌古文词无甚闗切。若作词曲,分四声为三音,则非精于九宫十三调不能。若但作诗与诗余,即阴平阳平亦可不计,况五音乎。葢五音之学,原于五行,通于五味,发于五臓,叶于唇舌齿喉腭之间。其门法多端又有浊声法,以尽四声之变。非数言可尽,愚实未暇问津。夫亦谓雕虫小技,抑壮夫所不为矣。

  张萧亭答:五音分于清浊。清浊出于喉齿牙舌唇,如公

  ■〈革贡〉贡榖,喉音属宫之宫。中肿众:祝齿音属宫之商。怱■〈謥,礻代言〉謥簇:牙音属宫之角。东董冻:笃舌音属宫之征。蒙蠓梦:木唇音属宫之羽。此其一隅也。清浊分而五音自判矣。今人作诗但论平仄而抑扬清浊多所不讲,似亦非是。试述一例“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饱饭二字皆仄转,作饭饱,黄昏二字皆平转,作昏黄则不谐矣。虽然三百篇而后,未必尽被管弦,但求冩意兴而已,故宁使音律不叶,不使词意不工,此杜律之所以多抝体也。不特诗为然,传竒之曲乃必用之讴歌者,汤若士先生四梦多不合谱,有改其牡丹亭以叶音律者,先生题诗曰“醉汉琼筵风味殊,通仙铁笛海云孤,縦饶割就时人景,终愧王维旧雪图”,此亦可作一证。

  问:律古五七言中最不宜用字若何?

  王答:凡粗字纎字俗字皆不可用,词曲字面尤忌,即如杜子美诗“红绽雨肥梅”一句中便有三字纎俗,不可以其大家而槩法之。

  张厯友答:诗,雅道也。择其言尤雅者为之可耳。而一切涉纎、涉巧、涉浅、涉俚、涉佻、涉诡、涉淫、涉靡者戒之如避酖毒可也。然则如之何曰“丽以则,屏温八义,放韩致尧”,其庶几乎?

  张萧亭答:王敬美先生曰“律诗句有不可入古者,古诗字有必不可为律者”。又曰“作古诗先须辨体,无论两汉至难,苦心模仿,时隔一尘,即为建安。不可堕落六朝一语,为三谢纵极俳丽。不可杂入唐音,小诗欲作王韦,长篇欲作老杜,便应全用其体,不可羊质虎皮,虎头蛇尾。词曲家非当家本色,虽丽语博学,无用。惟诗亦然,况鄙俗之言不典之语乎。”

  问:七言五句古、六句古,其法若何?

  王答:七言五句起于杜子美之“曲江:萧条秋气髙”也。昔人谓贵词明意尽。愚谓:贵矫健有短兵相接之势。乃佳。

  张厯友答:古体之限句,非古也。然七言五句者,汉昭帝“淋池歌”是也。六句者古“皇娥歌”是也。要只以简古为主,此外无法矣。然“皇娥歌”或以为后代拟作,亦在然疑之间耳。

  张萧亭答:七言五句:或第四句既合之后,复拖一句,掉转使余韵悠然。或二三句双承第四句方转,以取第五句之势,六句似当如律法,前后起结三四两句,如律中两聨。总之宜孤峭中有悠扬之致。

  问:“五言六句古”作法?五言亦有五句古否?

  王答:五言短古诗昔人谓“诗贵词简味长,不可明白说尽”。杨仲弘曰“五言短古只是选诗首尾四句,所以含蓄无限”。

  张厯友答:五言六句古齐梁间多用之。唐人刘文房“龙门八咏”亦善此体。然几于半律矣。特以其参用仄韵,故亦仍为古体。大约中聨用对句,前后作起结,平韵仄韵皆可用也。五言古五句体,惟刘宋“前溪歌”为然,其词曰“黄葛结蒙笼,生在洛溪边,花落逐水去。何当顺流还,还亦不复鲜。”此诗颇为创格妙、有余韵,或以为车骑将军沈充所作舞曲也。

  张萧亭答:五言长篇宜富而赡。短篇宜清婉而意有余。五句乐府间有,似无定体,兴会所至,无不可也。

  问:秦汉风味与三唐何如?

  王答:秦诗具于《诗》之秦风。汉人苏武、李陵、枚乘、傅毅之作,去《国风》未逺。六代惟陶彭泽。三唐惟韦苏州二公可以企及。

  张厯友答:秦诗所传者不多,皆古逸歌謡耳。汉人诗,风味醇茂,髙浑中具见淡泊,岂唐人所能径造?然唐人诗有过于六朝者,有不及六朝者,风格一正,絶去淫哇,此所以过也。若中晚而下,气体渐薄渐削,则又不及六朝之浓且厚矣。六朝尚不及,何况两汉。

  张萧亭答:髙庭礼曰“诗自三百篇以降,汉魏质过于文,六朝华浮于实,得二者之中,备风人之体,惟唐为然”。李本宁曰“譬之水。三百篇,昆仑也。汉魏六朝,龙门积石也。唐则溟渤尾闾矣。将安所益乎 ?”由二公之言观之,时代不同,风气自变,茍法严而辞谐,意贯而语秀,皆为絶倡,未可先后论也。



师友诗传续録

  问:萧亭先生尝以“平中清浊、仄中抑扬”见示,究未能领会。

  答:清浊如通同清情四字。通清为清,同情为浊。仄中如入声有近平近上近去等字,须相间用之,乃有抑扬抗坠之妙,古人所谓一片宫商也。

  问:五言古、七言古,章法不同,如何?

  答:章法未有不同者。但五言着议论不得,用才气驰骋不得。七言则须波澜壮阔,顿挫激昻,大开大阖耳。

  问:尝见批袁宣四先生诗谓“古诗一韵到底者。第五字须平”。此定例耶?抑不尽然?

  答:一韵到底,第五字须平声者,恐句弱似律句耳。大抵七古句法、字法皆须撑得住,拓得开。熟看杜韩苏三家自得之。

  问:古诗以音节为顿挫,此语屡闻命矣。终未得其解。

  答:此须神会,以粗迹求之,如一连二句皆用韵,则文势排宕,即此可以类推,熟子美子瞻二家自了然矣。专为七言而发。

  问:《唐贤三昧集序》羚羊挂角云云即音流弦外之旨否?间有议论“痛快”或“以序事体为诗”者与此相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