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堂诗话

  韩退之诗,爱憎相半。爱者以为虽杜子美亦不及,不爱者以为退之于诗本无所得,自陈无己辈皆有此论。然二家之论俱过矣。以为子美亦不及者固非,以为退之于诗本无所得者,谈何容易耶?退之诗,大抵才气有余,故能擒能纵,颠倒崛奇,无施不可。放之则如长江大河,澜翻汹涌,滚滚不穷;收之则藏形匿影,乍出乍没,姿态横生,变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苏黄门子由有云:“唐人诗当推韩杜,韩诗豪,杜诗雄,然杜之雄亦可以兼韩之豪也。”此论得之。诗文字画,大抵从胸臆中出,子美笃于忠义,深于经术,故其诗雄而正。李太白喜任侠,故其诗豪而逸。退之文章侍从,故其诗文有廊庙气。退之诗正可与太白为敌,然二豪不并立,当屈退之第三。
  柳柳州诗,字字如珠玉,精则精矣,然不若退之之变态百出也。使退之收敛而为子厚则易,使子厚开拓而为退之则难。意味可学,而才气则不可强也。
  韦苏州诗,韵高而气清。王右丞诗,格老而味长。虽皆五言之宗匠,然互有得失,不无优劣。以标韵观之,右丞远不逮苏州。至于词不迫切,而味甚长,虽苏州亦所不及也。
  世言白少傅诗格卑,虽诚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比之吴融韩俳优之词,号为格卑,则有间矣。若收敛其词,而少加含蓄,其意味岂复可及也。苏端明子瞻喜之,良有由然。皮日休曰:“天下皆汲汲,乐天独恬然天下皆闷闷,乐天独舍旃。仕若不得志,可为龟鉴焉。”此语得之。
  退之于籍辈,皆儿子畜之,独于东野极石推重,虽退之谦抑,亦不徒然。世以配贾岛而鄙其寒苦,盖未之察也。郊之诗,寒苦则信矣,然其格致高古,词意精确,其才亦岂可易得。
  论诗文当以文体为先,警策为后。若但取其警策而已,则“枫吴江冷”,岂足以定优劣?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东野集中未必有也。然使浩然当退之大敌,如《城南联句》,亦必困矣。子瞻云:“浩然诗如内库法酒,即是上尊之规模,但欠酒才尔。”此论尽之。
  韦苏州律诗似古,刘随州古诗似律,大抵下李杜韩退之一等,便不能兼。随州诗,韵度不能如韦苏州之高简,意味不能如王摩诘孟浩然之胜绝,然其笔力豪赡,气格老成,则皆过之。与杜子美并时,其得意处,子美之匹亚也。“长城”之目,盖不徒然。
  世以王摩诘律诗配子美,古诗配太白,盖摩诘古诗能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律诗至佳丽而老成。如《陇西行息夫人西施篇羽林闺人别弟妹》等篇,信不减太白:“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踬轻”等句,信不减子美。虽才气不若李杜之雄亻桀,而意味工夫,是其匹亚也。摩诘心淡泊,本学佛而善画,出则陪岐薛诸王及贵主游,归则餍饫辋川山水,故其诗于富贵山林,两得其趣。如“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之句,虽不夸服食器用,而真是富贵人口中语,非仅“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之比也。
  张司业诗与元白一律,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但白才多而意切,张思深而语精,元体轻而词躁尔。籍律诗虽有味而少文,远不逮李义山刘梦得杜牧之,然籍之乐府,诸人未必能也。
  李义山刘梦得杜牧之三人,笔力不能相上下,大抵工律诗而不工古诗,七言尤工,五言微弱,虽有佳句,然不能如韦柳王孟之高致也。义山多奇趣,梦得有高韵,牧之专事华藻,此其优劣耳。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李义山此诗,非夸徐妃,乃讥湘中也。义山诗佳处,大抵类此,咏物似琐屑,用事似僻,而意则甚远,世但见其诗喜说妇人,而不知为世鉴戒。“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妆成贮阿娇。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析雨萧萧。”此诗非夸王母玉桃,阿娇金屋,乃讥汉武也。“景阳宫井剩堪悲,不尽龙鸾誓死期。肠断吴王宫外水,浊泥犹得葬西施。”此诗非痛恨张丽华,乃讥陈後主也。其为世鉴戒,岂不至深至切。“内殿张弦管,中原绝鼓鼙。舞成青海马,斗杀汝南鸡。不睹华胥梦,空闻下蔡迷。宸襟他日泪,薄暮望贤西。”夫鸡至于斗杀,马至于舞成,其穷欢极乐不待言而可知也;“不睹华胥梦,空闻下蔡迷”,志欲神仙而反为所惑乱也。其言近而旨远,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杜牧之《华清宫三十韵》,铿锵飞动,极叙事之工,然意则不及此也。“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垆从古擅风流。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此诗送入蜀人,虽似夸文君酒垆,而其意乃是讥蜀人多粗鄙少贤才尔。义山诗句,其精妙处大抵类此。
  往年过华清宫,见杜牧之温庭筠二诗,俱刻石于浴殿之侧,必欲较其优劣而不能。近偶读庭筠诗,乃知牧之之工,庭筠小子,无礼甚矣。刘梦得《扶风歌》、白乐天《长恨歌》及庭筠此诗,皆无礼于其君者。庭筠语皆新巧,初似可喜,而其意无礼,其格至卑,其筋骨浅露,与牧之诗不可同年而语也。其首叙开元胜游,固已无稽,其末乃云“艳笑双飞断,香魂一哭休”,此语岂可以渎至尊耶?人才气格,自有高下,虽欲强学不能,如庭筠岂识《风》、《雅》之旨也?牧之才豪华,此诗初叙事甚可喜,而其中乃云:“泉暖涵窗镜,云娇惹粉囊。嫩岚滋翠葆,清渭照红妆。”是亦庭筠语耳。
  王介甫云:“远引江山来控带,平看鹰隼去飞翔。”疑非介甫语。又云:“留欢薄日晚,起视飞鸟背。”又云:“洒笔飞鸟上,为王赋雌雄。”语虽稍工,而不为难到。东坡云“飞鸟皆下翔”,失之易也。李太白《登西灵寺塔》云:“鸟拂琼檐度,霞连练ㄆ张。”亦疑非太白语。《庐山谣》云:“翠景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此乃真太白诗矣。如介甫、东坡,皆一代宗匠,然其词气视太白一何远也。陶渊明云:“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则归云宅,朝为飞鸟堂。”此语初若小儿戏弄不经意者,然殊有意味可爱。
  杜牧之序李贺诗云:“骚人之苗裔。”又云:“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牧之论太过。贺诗乃李白乐府中出,瑰奇谲怪则似之,秀逸天拔则不及也。贺有太白之语,而无太白之韵。元白张籍以意为主,而失于少文,贺以词为主,而失于少理,各得其一偏。故曰:“文质彬彬,然後君子。”
  元微之戏赠韩舍人云:“玉磬声声彻,金铃个个圆。高疏明月下,细腻早春前。”此律诗法也。五言律诗,若无甚难者,然国朝以来,惟东坡最工,山谷晚年乃工。山谷尝云:“要须唐律中作活计,乃可言诗。”虽山谷集中,亦不过《白云亭宴集》十韵耳。
  韩退之之文,得欧公而後发明。陆宣公之议论,陶渊明柳子厚之诗,得东坡而後发明。子美之诗,得山谷而後发明。後世复有扬子云,必爱之矣,诚然诚然。往在桐庐见吕舍人居仁,余问:“鲁直得子美之随乎?”居仁曰:“然。”“其佳处焉在?”居仁曰:“禅家所谓死蛇弄得活。”余曰:“活则活矣,如子美‘不见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此等句鲁直少日能之。‘方丈涉海费时节,玄圃寻河知有无。桃源人家易制度,橘州田土仍膏腴。’此等句鲁直晚年能之。至于子美‘客从南溟来’,‘朝行青泥上’,《壮游》、《北征》,鲁直能之乎?如‘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却见骨,天地终无情’,此等句鲁直能到乎?”居仁沈吟久之曰:“子美诗有可学者,有不可学者。”余曰:“然则未可谓之得髓矣。”
  往在柏台,郑亨仲方公美诵张文潜《中兴碑》诗,戒曰:“此弄影戏语耳。”二公骇笑,问其故,戒曰:“‘郭公凛凛英雄才,金戈铁马从西来。举旗为风偃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二公以为然。
  作粗俗语仿杜子美,作破律句仿黄鲁直,皆初机尔。必欲入室升堂,非得其意则不可。张文潜与鲁直同作《中兴碑》诗,然其工拙不可同年而语。鲁直自以为入子美之室,若《中兴碑》诗,则真可谓入子美之室矣。首云“春风吹船著浯溪”,末云“冻雨为洗前朝悲”,铺叙云云,人能道之,不足为奇。
  乙卯冬,陈去非初见余诗,曰:“奇语甚多,只欠建安六朝诗耳。”余以为然。及後见去非诗全集,求似六朝者,尚不可得,况建安乎?词不逮意,後世所患。邹员外德久尝与余阅石刻,余问:“唐人书虽极工,终不及六朝之韵,何也?”德久曰:“一代不如一代,天地风气生物,只如此耳。”言亦有理。
  “独坐烧香静室中,雨声初罢鸟声空。瓦沟柏子时时落,知有寒天木杪风。”此绝句非余得意者,而陈去非独称诵不已。张巨山出去非诗卷,戒独爱其《征牟书事》一首云,“神仙非异人,由来本英雄。苍山雨中高,绿草溪上丰”者,而去非亦不自以为奇也。王云:“作文字易,识文字难。删《诗》定《书》,须仲尼乃可。”萧统《文选》之有不当,又何怪也。
  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拙语亦诗也。山谷只知奇语之为诗,而不知常语亦诗也。欧阳公诗专以快意为主,苏端明诗专以刻意为工,李义山诗只知有金玉龙凤,杜牧之诗只知有绮罗脂粉,李长吉诗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也。惟杜子美则不然,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故曰“吟多意有馀”,又曰“诗尽人间兴”,诚哉是言。(案:此条及下条原本未载,今据《学海类编》增入。)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世儒解释终不了。余尝观古今诗人,然後知斯言良有以也。《诗序》有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子删诗,取其思无邪者而已。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诸人,思无邪者,惟陶渊明杜子美耳,馀皆不免落邪思也。六朝颜鲍徐庾,唐李义山,国朝黄鲁直,乃邪思之尤者。鲁直虽不多说妇人,然其韵度矜持,冶容太甚,读之足以荡人心魄,此正所谓邪思也。鲁直专学子美,然子美诗读之,使人凛然兴起,肃然生敬,《诗序》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者也,岂可与鲁直诗同年而语耶?
  ●卷下
  【巳上人茅斋】余尝闻刘右司以子美“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最得避暑之佳趣,余不以为然。郑武子曰:“此句非不佳,但多‘僻’与‘迟’两字,若云‘枕簟入林,茶瓜留客’,岂不快哉!”
  【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以神武定天下,高祖太宗之功也,何必以家世不若商周为愧,而妄认老子为祖,必不足以为荣,而适足以贻世笑。子美云“世家遗旧史”,谓老子为唐之祖,其家世不见于旧史也;“守祧严具礼”,谓以宗庙事之也。“五圣”“千官”等句,虽若状吴生画手之工,而其实谓无故而画五圣千官于此也。凡此事既明白,但直叙其事,是非自见,六义所谓赋也。身退知周室之卑,汉文景尚黄老,垂拱无为而天下治,老子之道如此。故子美云“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也。
  【戏为六绝句】此诗非为庾信王杨卢骆而作,乃子美自谓也。方子美在时,虽名满天下,人犹有议论其诗者,故有“嗤点”“哂未休”之句。夫子美诗超今冠古,一人而已,然而其生也,人犹笑有议论其诗者,故有“嗤点”“哂未休”之句。夫子美诗超今冠古,一人而已,然而其生也,人犹笑之,殁而後人敬之,况其下者乎。子美仇之,故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放心江河万古流”,“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也。然子美岂其忿者,戏之而已,其云:“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若子美真所谓掣鲸鱼碧海中者也,而嫌于自许,故皆题为戏句。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少陵在布衣中,慨然有致君尧舜之志,而世无知者,虽同学翁亦颇笑之,故“浩歌弥激烈”,“沈饮聊自遣”也。此与诸葛孔明抱膝长啸无异,读其诗,可以想其胸臆矣。嗟夫,子美岂诗人而已哉!其云:“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忄栗。”又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方幼子饿死之时,尚以常免租税不隶征伐为幸,而思失业徒,念远戍卒,至于“忧端齐终南”,此岂嘲风咏月者哉?盖深于经术者也,与王吉贡禹之流等矣。
  【哀王孙】观子美此诗,可谓心存社稷矣。乌朝飞而夜宿,今“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者,长安城中兵乱也。鞭至于断折,马至于九死,“骨肉不待同驰驱”,则达官走避胡之急也。以龙种与常人殊,又嘱王孙使善保千金躯,则爱惜宗室子孙也。虽以在贼中之故,“不敢长语临交衢”,然“且为王孙立斯须”者,哀之不忍去也。朔方健儿非不好身手,而“昔何勇锐今何愚”,不能抗贼,使宗室子孙,狼狈至此极也。“窃闻太子已传位”,必云太子者,以言神器所归,吾君之子也。言“圣德北服南单于”,又言花门助顺,所以慰王孙也。其哀王孙如此,心存社稷而已。而王深父序,反以为讥刺明皇,失子美诗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