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华园诗谈

《小清华园诗谈》 [清] 王寿昌

　　●卷上

　　○总论

　　诗有四正：性情宜正，志向宜正，本源宜正，是非取舍宜正。

　　诗有六要：心要忠厚，意要缠绵，语要含蓄，义要分明，气度要和雅，规模要广大。

　　诗有四清：心境欲清，神骨欲清，气味欲清，意致音韵欲清。

　　诗有三真：言情欲真，写境欲真，纪事欲真。

　　诗有三超：识见欲超，气象欲超，语意欲超。

　　诗有四高：格欲高，兴欲高，地步欲高，手眼亦欲高。

　　诗有四近：宜近情，宜近理，宜近风雅，宜近画图。

　　诗有三深：情欲深，意欲深，味欲深。

　　诗有三浅：意欲深而语欲浅，炼欲精而色欲浅，学欲博而用事欲浅。

　　诗有三严：纪律欲严，对仗欲严，弃取欲严。

　　诗有三宽：声病无碍者宜宽，如蜂腰、鹤膝之类。俗论太刻者宜宽，如论杜诗每联上句第七字，上去入间用之类。瑜多瑕少者宜宽。

　　诗有三留：留好意以待发挥，留好字以助警策，留好韵以振精神。

　　诗有四不可：骨不可露，气不可浮，情不可过，意不可偏。

　　诗有四勿伤：炼勿伤气，曲勿伤意，淡勿伤味，瘦勿伤神。

　　诗有三不尽：景尽情不尽，语尽意不尽，兴尽味不尽。

　　诗有三可借：故事可借，字意可借，古人句可借。

　　诗有三不欲胜：文不欲胜质，境不欲胜情，情不欲胜理。

　　诗有五不可失：丽不可失之艳，新不可失之巧，淡不可失之枯，壮不可失之粗豪，奇不可失之穿凿。

　　诗有五可五不可：可颂不可谀，可刺不可讪，可怨不可疾，可乐不可淫，可哀不可伤。

　　诗有四能四不可不能：能放不可不能收，能入不可不能出，能呼不可不能应，能即不可不能离。

　　诗以古为主，以高为上，自然者次之，浑然者次之，超然者次之，纯粹精炼者次之，清新秀逸壮健者次之，奇丽瘦淡者次之。

　　古体欲无句，近体欲无字。

　　古体有句则体弱，近体有字则气薄。

　　古体何以无句？曰：《十九首》，诗之祖也。吾见其诗矣，未见其句也。尔後惟陶堪嗣响，至谢乃有句可摘，而格斯降已。

　　近体何以无字？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汉江》较诸"树点千家小，天围万岭低"，岑参《西亭观眺》奚啻天道人殊哉！

　　唐人七古气势纵横，文情变幻，如神龙翔空，离奇天矫，不可方物，诚为诗境奇观。然只可调之唐体，不可谓之古体。何也？以古气皆已发泄无遗也。

　　作字者，可以篆隶入楷书，不可以楷法入篆隶。作诗者，可以古体入律诗，不可以律诗入古体。以古体作律诗，则有唐初气味；以律诗入古体，便落六朝陋习矣。然於转韵长篇，则又可不拘。

　　○条辨

　　何谓性情？曰：诗以道性情，未有性情不正而能吐劝惩之辞者。《三百篇》中，其性情亦甚不一，而总归于无邪，故虽里巷之歌谣，皆可为万世之典训。自时厥後，以代而衰，遂至流为放辟邪侈而不可止。间有贤者崛起其间，各树骚坛之帜，而往往不能无偏倚驳杂之弊。略而言之，如李少卿之偏於忿憾，曹孟德之偏於深险，阮嗣宗之偏於幽愤，张茂先之偏於浮华，郭景纯之偏於隐怪，陶元亮之偏於高尚，鲍参军之偏於感时疾俗，谢康乐之偏於矫情肆志，江文通之偏於繁艳，沈休文之偏於琐屑，庾之偏於绮靡；又如王、杨、卢、骆之偏於浮薄，李太白之偏於豪纵，刘梦得之偏於褊狭，孟东野之偏於孤峭，玉川子之偏於险怪，李长吉之偏於奇幻，白香山之偏於坦率，元微之之偏於柔媚，李义山之偏於瑰异，温飞卿之偏於婉弱。其馀诸贤，亦各有弊。惟杜少陵性情真挚，忧国爱君之意，盎然於楮墨之间，犹有诗人遗意。但多忧伤感愤，拟诸《三百》，实为变风变雅，终非盛世之音。若韩昌黎以唐代名儒，性情颇得其正，故篇什之间，每吐德音；然以文笔为诗，往往不免过於豪放。要之古来作者，各有短长。学者贵取其所长，弃其所短，驯而至於温柔敦厚之归，则《雅》、《颂》之音，庶可复睹耳。

　　又曰：于亲当如束广微之《补南陔》，谢康乐之《述祖德》，暨孟东野之"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时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游子吟》近体当如"君此卜行日，高堂应梦归。莫将和氏泪，滴著老莱衣。岳雨连河细，田禽出麦飞。到家调膳後，吟好送斜晖"。殷遥《送友人下第归省》暨刘梦得之"兄弟尽鸳鸾，归心切问安。贪荣五彩服，遂挂两梁冠。侍膳曾调鼎，循陔更握兰。从今别君後，常向德星看"。《送太常萧博士弃官归养赴东都》于君当如"行行重行行"，虽去国而犹念故君；"湛露改寒司"，王融《渌水曲》虽游豫而必箴王度。处常则如杜少陵之"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春宿左省》遇变当如李义山之"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重有感》暨少陵之"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张燕公说之"遥遥西向长安日，愿上南山寿一杯"，钱员外起之"霄汉常悬捧日心"之类，斯为纯臣耳。至若孔文举之"岩岩锺山首"，痛疾权奸之跋扈；陈思王之"微阴翳阳景"，欲延汉祚于式微，则又耿耿孤忠，可与日月争光者矣。于兄弟当如陈思之《赠白马》，康乐之《与惠连》。近体则如少陵之"乱後嗟吾在，羁栖见汝难。草黄骐骥病，沙晚脊令寒。楚设关城险，吴吞水府宽。十年朝夕泪，衣袖不曾乾。"《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岁寂无消息觅便寄此》，柳柳州之"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後相思梦，常在荆门郢树烟"。《别舍弟宗一》至若少陵之"此时同一醉，应在仲宣楼"，及"弟劝兄酬何怨嗟"，则不减《常棣》之歌。右丞之"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则无殊《陟冈》之咏。此外若谢宣远瞻之答灵运，则励以令猷；少陵之送侍御，则望其搏击，是又能于友于之外，勉之以德者。于夫妇则当如苏子卿之《别妻》，顾彦先荣之《赠妇》，潘安仁之《悼亡》，暨张正言谓之"南园春色正相宜，大妇同行小妇随。竹里登楼人不见，花间觅路鸟先知。樱桃解结垂檐子，杨柳能低入户枝。山简醉来歌一曲，参差笑杀郢中儿"。《春园家宴》元微之之"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为君营奠复营斋"。《遣悲怀》于朋友则当如苏、李之赠答，陶靖节之《停》，杜少陵之《梦李白》，韩昌黎之"我愿身为，东野化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近体当如刘虚之《寄江韬求孟六遗文》，王摩诘之《酌酒与裴迪》，李校书端之"愁心一倍长离忧，夜思千重恋旧游。秦地故人成远梦，楚天凉雨在孤舟。诸溪近海潮皆应，独树边淮叶尽流。别恨转深何处写？前程惟有一登楼"。《宿淮浦忆司空文明》刘梦得之"一夜霜风凋玉芝，苍生望绝士林悲。空怀济世安人略，不见男婚女嫁时。遗草一函归太史，孤坟三尺近要离。朔方徙岁行当满，欲为君刊第二碑"。《哭吕衡州》元微之之"乐事难逢岁易徂，白头光景莫令孤。弄涛船更曾观否，望市楼还有会无？自注：'望市楼，苏之胜地。'眼力少将寻案犊，心情且强掷枭卢。孙园虎寺随宜看，不必遥遥羡镜湖"。《戏赠乐天》与《送崔侍御之岭南二十韵》，皆恳切周详，无微不至，尤见交情之笃云。

　　何谓志向？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志淫好辟，古有明徵矣。且如魏武在篡汉，故多雄杰之辞。陈思志在功名，故多激烈之作。步后志在虑患，每有忧生之叹。伯伦志在沉饮，特著《酒德》之篇。刘太尉琨志在勤王，常吐伤乱之言。

　　陶彭泽志在归来，实多田园之兴。谢康乐志在山水，率多游览之吟。他如颜延年志在忿激，则咏《五君》。张子同志和志在烟波，则歌《渔父》。宋延清志在邪媚，因赋《明河》之篇。刘梦得志在尤人，乃作看花之句。凡此之伦，不一而足，惟本工部志在君亲，故集中多忠孝之语。《曲礼》曰"志之志至，诗亦至焉"，不信然乎？故学者欲诗体之正，必自正其志向始。

　　何谓本源？曰：仇仁父曰："古体吾主《选》，近体吾主唐。"近体主唐可也，古体主《选》，无乃已疏乎？或请其说，曰："不有《三百篇》乎？吾于古体，得《斯干》之纵横变幻焉；吾于近体，得《陟岵》之情深意远焉。"

　　何谓是非取舍？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故贤愚不分，不足以论人；是非不辨，不足以论事；取舍不明，不足以御事变而服人心。是故太冲《咏史》，其是非颇不乖人心所同然；嗣宗《咏怀》，其予夺几可继《春秋》之笔削。他如陶题甲子，见受禅之非宜；谢过庐陵，雪沉冤于既死。此後惟杜工部，论事则云："幽蓟馀蛇豕，乾坤尚虎狼。诸侯春不贡，使者日相望。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有感》，下同。"丹桂风霜急，青梧日夜凋。由来强地，未有不臣朝。授钺亲贤往，卑宫制诏遥。终依古封建，岂独听箫韶！"又："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胡来不觉潼关溢，龙起犹闻晋水清。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平？"《诸将》，下同。"回首扶桑铜柱标，冥冥氛未全销。越裳翡翠无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殊锡曾为大司马，总戎皆插侍中貂。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翊圣朝。"论人则如："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咏怀古迹》，下同。"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难恢复，志决身歼军务劳。"如此等作，读之可见其经济之实学，笔削之微权焉。他如"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靖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弼臣"。戎昱《和蕃》暨"猿鸟犹疑畏简书，风常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馀。"李商隐《筹笔驿》又"西师万众几时回？哀痛天书近已裁。文吏何曾重刀笔，将军犹自舞轮台。几时拓土成王道？从古穷兵是祸胎。陛下好生千万寿，玉楼常御白杯"。《汉南书事》数诗亦其後劲者矣。

　　何谓忠厚？曰：平子《四愁》，悲路远之莫致；子建《七哀》，愿为风以入怀。《塘上行》陆机拟作之"愿君广末光，照妾薄暮年"，被弃而犹怀愿恋；《石首城》谢灵运作之"皎皎明发心，不为岁寒欺"，遭谗而素心不渝，可谓厚矣。然此非徒"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为是善则归亲，过则归己之语而已也。

　　必其至诚恻怛之意充溢于中，随其所发，无非慈祥岂弟之音。如元次山结之"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挞之"，《舂陵行》杜少陵之"彤廷所分帛，本自寒女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乃为真忠厚耳。他如岑嘉州参之"不择南州尉，高堂有老亲。楼台重蜃气，邑里杂鲛人。海暗三山雨，花明五岭春。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送张子尉南海》虽不必为忠厚之语，而忠厚之意自盎然於楮墨之间，乃所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者。馀如王右丞之"执政方持法，明君无此心"，刘随州长卿之"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钱员外之"穷达恋明主，耕桑亦近郊"，裴仆射度之"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轻轻"之类，亦犹有诗人温厚之遗云。

　　何谓缠绵？曰：如古之"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及少陵之"暂往比邻去，空闻二妙归。幽栖诚简略，衰白已光辉。野外贫家远，村中好客稀。论文或不愧，重肯款柴扉"。《范二员外邈吴十侍御郁特枉驾阙展待聊寄此作》白香山之"平生心迹最相亲，欲隐墙东不为身。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择邻？何独终身数相见，子孙还作隔墙人"《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此寄》是也。

　　何谓语要含蓄，义要分明？曰：张曲江九龄之"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感遇》及少陵之"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赠花卿》是也。

　　何谓和雅？曰：晋《白舞歌》，及渊明之"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是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是也。近体如贾舍人至之"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剑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暨杨司业巨源之"晴明紫阁最高峰，仙掖开帘范彦龙。五色天书辞焕烂，九重春殿语从容。彩毫应染炉烟细，清仍含玉漏重。二十年前同日喜，碧霄何路得相逢"。《寄中书同年舍人》如此等作，皆雍容和雅，盛世之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