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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山诗话
名山诗话 民国 钱振锽
●卷一
乙卯春雪盛,数十年所未有。得一句云:“山中最好无人迹。”再作一句不得。
梦遇仁卿兄弟于江船之上,见一纸书二句云:“梦觉江天同击楫”,下句醒失之。惜哉!予握柳湖手问曰:“君复何事乘舟?不能御风而行耶?”柳湖良久答曰:“挈不住。”
之庐山方知太白“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上句亦是写云。盖云行不见峰峦之奇,风过云清,突兀当面矣。下句是写云来,上句是写云去。
游山常为云所困。丙辰游庐山、黄岩,秋晴瀑布弱甚。得一句云“瀑布苦晴山苦雾”,未成首也。正可与旧作“梅花宜月柳宜风”作对。
亡友吕绪承极爱仲则诗,而诵“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二句,尤不去目,竟以三十二岁死,犹不及仲则三年。哀哉!绪承古风有纵横气,律句慷慨沧凉,声震简外。如“大药中山酒,乡心下泽车”、“衰世无才盗,知时有顺民”、“百岁光阴原旦暮,十年涕泪满江湖”、“虫沙浩劫惊来日,歌哭无聊送盛年”,《别弟》云:“尺书远道难将意,人事中年有泪痕。”和予韵有云:“罪言无路陈前席,抉眼终期挂国门。”送予出都云:“似我真甘老岩壑,知君心不在江湖。”诧僚余生,失此知已,何以为怀!又有句云:“挽戈尚拟三挥日,铸弩终当一射潮。”使人作击楫中流之想。哀哉绪承,世岂复有斯人哉!
空同《自序》述王叔武语,略云:“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子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云云。既又自云:“予之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之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空同之自许逊矣,亦可以平攻击者之心而息其喙矣。于鳞谓“微吾竟长夜”,自知之明,去空同远矣。空同驳大复书,不失朋友相规,至其答周祚附书中隐隐骂大复,则非道也。何李故人,周则不过投书一通,而李即引为知己,尽发其胸中不平,所谓“室不相和,出语邻家”。失亲疏之序矣。
甘露之变,寺宦屠戮大臣殆尽,是何等时!而乐天诗惟谓“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绝无一点痛愤不平之气,即非幸祸,亦无男子气矣。玉溪“实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驻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击高秋”,差强人意也。
明皇谓太白穷相。“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非穷相乎?
坡词“吹到柳春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用《楚辞》“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阮籍,司马氏门客耳,往观孙登,与语不应,登殆鄙其为人。或以其登广武“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语,“竖子”指司马氏,真大谬也。籍正赖大将军保全之,而敢以竖子目之乎?其诗有云:“甯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刘后村云:“非谓甘为燕雀,自伤其才大志广,无所税驾。”视籍太高矣!
朱子论巩仲至诗曰:“大抵人若不透得上头一关,则万事皆低。”于东坡和陶则云:“渊明所以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费安排处。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失其自然之趣矣。正使因难见奇,亦岂所以为诗也哉?”论出处则曰:“关关雎鸠’,出在何处?”论子美极不许夔州以后诗,于放翁极许其老健,以为近代惟见此人。凡其品题之联,直无错误。至于论《三百篇》则曰:“读诗且只将做今人底诗看。”又曰:“说此花既白又香,是盛寒开,必是梅花诗也。”后人只知文公是道学人,不知诗。其实文公之知诗,且为从古诗人所不及。试问《三百篇》当与知诗者言之乎?与不知诗者言之乎?文公知诗,其于《三百篇》近矣。即有失,亦少矣。末学攻文公者,其人曾解诗乎?
朱子《题西林院壁》:“巾履修然一钵囊,何妨且住赞公房。却嫌宴坐观心处,不奈檐花抵死香。”此诗极好。朱子别有《观心说》,极言观心之非,谓心而可观则心外复有一心。予谓“观心”二字与克己相通,若云观心谓有二心,则克己亦有二己矣。不如存其诗而去其说。
古诗“巾叟前致辞,夜卧不覆首”,至为有理。凡花草方芽,置室中移时头即外指,盖植物皆喜得天气。人物一理,不得天气,其受损多矣。世以南面为尊,而道家忌向北而卧,以户多南向,不南面不得天气也。《内经》言九窍五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老子》:“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河上公注:“天为玄,于人为鼻;地为牝,于人为口。鼻口之门,天地元气所从。”许氏《气书》:“人之受胎于母,其生也始于鼻,故鼻训始。”《说文》:“鼻,引气自畀也。”由此观之,人若覆首,则鼻气不与天通,生理绝矣。闻族媪言:生子凡夜卧伸首出被者多寿,向被内缩者多夭。又俗言:至丧家,昂首视其屋檐,即吉。
诗,乐也。古乐之亡久矣,惟诗犹近之。道学之儒,动言礼乐;及其为诗,道是禅偈不是,道是《汤头歌》不是。诗可以兴,岂宜如此?然则其所云礼乐,亦可知矣。朱紫阳、王阳明、陈白沙毕竟是大人物,诗亦有典型,其他成诵者少矣。
诗要好,先要少。古人作诗一世,不过一二首自然浓至,《三百篇》是也。诗愈多,则愈薄矣。白香山、陆放翁若只存其合者,必不在李杜之下,正恨其不肯少耳。古人著书不过数首、数十首,近世著述家必至数十种、数百卷,其不逮古人宜矣。
诗家以《十九首》接《三百篇》,亦未尽是。如“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成底语?为此言者,其李斯之流乎?
弥衡赋鹦鹉有云:“嬉游高峻,栖踌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又曰:“甯顺从以远害,不违忤以丧生。”皆与其行相反。张华《鹪鹩赋》云:“动翼而逸,委命顺理,与物无患,伊兹禽之无知,而处身之似智。不怀宝以贾害,不饰表以招累。”华之自待不过鹪鹩,而处非其地,竟致杀身。虽曰“委命顺理”,亦何益之有。
陆士衡《拟今日良宴会》一首:“人生无几何,为乐常苦晏。譬彼伺晨鸟,扬声当及旦。曷为恒忧苦,守此贫与贱。”此种辞气极似李斯,宜其末路相似。
放翁《即事》:“皋夔无近用,芝术少奇功。上寿当徐致,沉疴忌力攻。医传三世久,事愿百年中。畏与庸人说,终身托病聋。”《疾小愈纵笔》:“治疾如治盗,要使复其常。藉日用戈矛,全之甯欲伤。彼盗皆吾民,初非若胡羌。奈何一朝忿,直欲事殴攘。殴攘虽快心,少忍理则长。华陀古神医,煎浣到肺肠。取效虽卓荦,去死真毫芒。君审欲除盗,惟当法龚黄。抚摩倘有道,四境皆畊桑。我亦以治疾,不减玉函方。”《读华陀传》:“六籍虽残圣道酷,中更秦火不成尘。华陀老黠徒惊俗,吾岂无书可活人。”放翁特识如此,真乃命世豪杰。曲园废医论,庶几近之。
“先生结屋绿岩边,读《易》悬知屡绝编。不用采芝惊世俗,恐人谤道是神仙。”放翁《寄题朱子武夷精舍》诗也。朱子平生少许可,独赞放翁诗不去口。得放翁如此好诗为赠,固应尔尔。笑笑!
或为松雪题画曰:“两岸青山多少地,岂无十亩种瓜田。”案:召平劝萧何让封,则已曳裾侯门矣,非能老于田亩也。或语小误。又有云:“江心正好看明月,又抱琵琶过别船。”则松雪自不小心画《浔阳送别图》以招毒舌宜矣。予最爱云林题松雪画兰云:“遥看苕霅山如玉,雪后春风自茁芽。”语既清丽,而于松雪身世,亦在有意无意之间。
沈启南题子昂画马:“隅目晶荧耳竹批,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胡儿买去骑。”明人喜茶毒松雪,国初人喜茶毒虞山。此正是古风,今也则亡。
放翁《夜读了翁遗文有感》次联云:“吾曹自欲期千载,世论何曾待百年。”翁律诗虽多,然吾必以此十四字为压卷矣。朱子所谓第一等议论、第一等好诗,此联是也。
章武三年先主殂于永安宫,是年为魏黄初四年。三月癸卯,月犯心大星。《史记》《天官书》:“心为明堂,大星天王。”先主当之矣。洪稚存《五丈原诸葛祠》诗云:“地形纵复输中夏,天象居然见大星。”此语作先主庙诗,亦得。
“觉时不及梦时乐,死去始知生可怜”,放翁诗也。下句极确,抵得一篇《恨赋》。
放翁诗:“百年鼎鼎成何事,寒暑相催即白头。纵得金丹真不死,摩挲铜狄更生愁。”又“流年冉冉去无情,日夜溪头布谷声。城郭虽存人换尽,令威应悔学长生。”读此二诗,亦足以去惑,胜于《庄子》“人尽死,我独生”多矣。范忠宣曰:“或勉以摄生之理,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假如丁令威千岁化鹤归乡,见城郭人民皆非,则彼独存,何足乐者!”
郝经父讳思温,字和之,有句云:“日月倘随天地在,诗书终疗子孙贫。”壮哉!真第一等议论也。遣山《中州集》不载此诗。
退之硬语,前无古人,所谓“字向纸上皆轩昂”也。然诗之高处又不在此。诗高亦要性情不凡耳,若专求语硬,则亦纸上工夫。
李畋《闻见录》载林逋隐居,朝廷命守臣王济访之。逋即怀诗文求见,济乃以文学保荐,及诏下,赐帛而已。案:以诗文与人看,亦是常事,然出于隐逸者,便觉丧气。吾侪不可不以为戒。
予尝谓荆公有痰疾,其赠欧公诗云:“他日倘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本意不屑学韩耳,而语气又似韩公高于孟子。《题秀祠堂》云:“一日凤鸟去,千秋梁木摧。”非有痰疾人语乎?或者以为为王逢原作,正恐荆公不肯耳。
杜诗“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与荆公赠欧诗颇似,吾所不解。或云“汉魏近《风》《骚》”五字连读,其如古来无此句法何!
《辍耕录》赵魏公云:“作诗用虚字殊不佳,中两联填满方好。才使唐已下事便不古。”然则明七子诗法直从松雪来耳。
宋一士人注东坡梅花“月地云阶”一首,不引《周秦行记》。钱伸仲每谈此事以戒后生。予以为使事而及小说,不足以为东坡重也。凡用故事,除古书而外,当用正史,若唐宋以来小说,不用可也。譬之《聊斋志》、《子不语》,可当故事使乎?王安石谓坡咏雪“玉楼银海”出道家,后人未见。然予以为徵典而及释、道二藏,亦是一障。总之文章家当自尊贵,牛溲马勃,到处留心,博则博矣,有何价值乎?明七子谓才使唐以后便不古,语不无太高,而亦未可废也。
荆公《北高峰塔》诗:“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予登山常为云所苦,盖高则蔽生。荆公下笔便不合理。袁子才论吏治曰:“自以为不误,误常多;自以为误,误常少。”荆公自谓不误者也。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绿珠贞烈,方许当一代红颜。梅村《圆圆曲》:“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圆圆失行之女,何足以当之。梅村之失,不止于此。三桂岂周郎之比,何重名之有。不忠不孝,又何可以多情许之乎!
“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二句不贯,俞曲园言之。《明末纪事补遗》载圆圆事甚详,录梅村“恸哭六军”二句,而曰“余词汗漫,不甚警拔”,削之。此书自序署南沙三余氏,不知何人。
近人江阴黄莘丞《诗话》载丐诗七绝,下二句云:“市口西风残照里,晚餐尚在有无中。”读者为之忍俊不禁。吾郡西郭废仓为群丐所居,或见其壁上书一联云:“得过且过去,自然而然来。”
“浮世光阴自不多,题诗聊复答年华。今朝我在长松下,背立西风数乱鸦。”《山庵杂录》素首座诗也。“四十余年大梦中,翻身展转眼犹蒙。忽闻五夜传更漏,不信人间耳尽聋。”(下四句节)《恽逊庵集》查逸人诗也。
傅青主《口号》:“云间兄弟自高才,道真聋老不闻雷。长柄胡卢休怪间,何如不向洛中来。”高识如此,那得不千古!弟子孙生言卢志问陆机“逊抗于君远近”,盖亦以吴之世臣不当入洛而熳之也。而二陆不知自反,亦可哀矣。
附屈陶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使人起敬。陶诗:“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已诅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缓急不同,所以屈死陶不死。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苟予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数语何异圣经,屈子殆知道乎。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只。(只,敬守也。)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观此则知人生自立之不易,且亦知亡国风会,千载如一也。《中庸》曰:“国无道,至死不变。”《孟子》曰:“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岂易言哉!
唐铸万谓灵均被祟,语亦近理。《招魂》曰:“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子之。’”凡人失心,初亦自知是病,久则不自认为病矣。《庄子》曰:“其病病者,犹未病也。”意《招魂》是灵均始失意之初,自知魂魄离散而自招之舆?
《天问》:“鸱龟曳衔,鲧何听之?顺欲成功,帝何刑焉!”大约言鲧误听人言,顺人之欲以求成功,罪不在鲧也。“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则舜未杀鲧,但安置羽山而已。“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然则鲧固有功而禹成之耳。灵均为鲧讼冤,必有所据。祭法固云禹能修鲧之功。《史记》《夏本纪》。禹伤先人父鲧功不成”云云。《离骚》:“女篓詈原曰:‘鲧婶直以亡身兮,终然妖乎羽之野。’”《惜诵》:“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婶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原既以鲧自拟,又与申生并称,然则《左传》四凶,必无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