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阳诗话

台阳诗话


自序
郑序
邱序
读友竹词兄大着并以致相慕之忱
上卷
下卷



 
自序

  此寥寥者,皆韶年耳目所及,迄今半逐遗忘。兵燹余生,学步邯郸,苦无师友切磋,金针莫度;本为巾箱吟赏之具,亦如燕公记事之珠。况古今诗话,汗牛充栋,已足备知人论世之采择,奚用此为?漫存若干条,有赞叹而无撝诃;只可留示后人,未敢就正有道。乃长男富侯,凡见余案头笔墨,必手自抄录,如恐遗失;今且灾及梨枣,谓欲以省写副。闻之不禁汗颜,阻之似拂其意。窃愧穷居幽介,苟全性命之时,无从得书,兼以学术空疏,闻见不广,贻笑方家,知所不免。唯祈海内同志,正其纰缪,或蒙邮示,匡所不逮,俾得再成续篇,感且不朽。嗟乎!仆无名世之心,并少传后之志;砚枯笔秃,犹复孜孜不已者,讵结习之难忘,实敦交之窃取。印既竣,因缀数语于首,以志慊怀云。

  岁在乙已秋月,友竹王松自识于如此江山楼。
 
郑序

  昔韩文公云:『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其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盖必郁于中而后泄于外者也。王君友竹之诗,信善鸣矣;即古所谓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者近是。其生平潇洒不群,豪于饮,与人交无所可否;迨与之语道理、辨古今,则毅然不可面夺。忆甲午余六十生日,招饮带草堂,一时士夫俱在座焉;酒酣耳热,君独纵谈天下事,慷慨累万言,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遇不平处辄欲砍地长歌,四筵咸惊,其风概固可想矣。自沧桑变后,境益穷而诗酒益耽嗜,自言引满不胜少时。识者知其借醉乡之意,有托而逃,抑亦陶潜一流人也。

  时匪势汹汹,宫原少将正人聆其名,定交后以义请而强委任焉。君为桑梓计,义不敢辞,爰往新、苗各庄安缉,不害一命、不取一钱,阅数月而两邑无警,皆君之力也;至今内山人犹啧啧称之焉。明岁举一子,知者咸谓君能以道自任,天之报施亦自不爽矣。

  所居如此江山楼,日以诗酒自娱,不与世涉。樱井知事任吾邑日,大开诗社,屡欲延致。后郑毓臣广文为通其意甚曲,因偕其谱弟瑶京、箴盘会于潜园吟坛。知事喜赠以诗,有『我与名园真有幸,三王同日访梅来』之句,登于新报;亦可见知事之独具青眼,爱才如命也。由是三子之名益着,远近称三王焉。然友竹雅不欲以诗名;第足迹所经,意所感触,又未尝不寄之于诗,诗亦无不可传也。夫传与不传,固非友竹之意,虽世情贵耳贱目,未必能知其所以然,数十年后当有饥渴思之者。盖人生一艺可传,即不与草木同朽;况其节操又飘然有古逸民风也。

  于戏!余今老矣,阅人已多,如君之持躬处世,颇不易得,是以独深爱之。今春适登其楼,得其诗稿及所著诗话,读而忘倦。纪其梗概于简端,谓为友竹序也可,即谓为友竹传也亦无不可。

  戊戌寒食节,北郭园老人郑如兰撰。
 

邱序(原题「赠王友竹处士序」)

  嗟乎!吾盖观于古今来才人、学人以诗闻者,其平日之才、之学固皆甚有余于诗之大者乎?夫以诗之门径烦纡、堂奥深博,虽即吾毕世之才学,穷神尽气,心摹手追,以究六义之终始,尚恐其未必有当,而狎以余视之耶?然则即诗名以尽一生,即诗境以游终日,寝之食之、寤之寐之,此外遂无事业。吾知凡为诗人者,盖皆其所不安者也。以其所不安而竟盘旋纡折,一若有甚不得已而后以诗闻焉。此吾所谓其才、其学当有余于诗之外也。

  吾友王君松,字友竹,为台湾之新竹人。其先由泉州来,系出前朝太保继隆先生。自其生也,在中国割台之前三十年,奇气虎虎,狂志嘐嘐,读书即以经世为务,穷究博览于中外之籍,独不喜为帖括家言。暇则登山涉水,赋诗饮酒自乐而已。乡里父老谂其内行孝友纯实,皆以才学人称之;共白当事,奖以职衔,力辞者屡矣。或醉以觞,逼使言志,则嚣然曰:『吾诚有恶于今之头巾气,故借山水诗酒而逃之。乃忽因虚名以猎冠服,是自欺吾志也。无志者不可以为人,自欺者不足以立身。世苟有安吾身而伸吾志者,吾其从之游乎』。或闻其言,遂以狂目之。

  迨岁甲申,法舰猝扰台、澎,终未得逞,草草议款而罢。时乃告其乡人曰:『吾辈毋以目前之役而喜也。台地孤悬海中,材木、矿山久闻于外,譬之积薪可以召焚如,慢藏可以诲大盗。乃观之今,其君子多昧曲突徙薪之义,其小人尚为幕燕堂雀之嬉。隐忧所伏,正未易销。十年之后,人其念哉』!及甲午,中东和议,果以要割全台,争之不胜;众咸服其先见。于时风云纷扰,民间竞立名号谋拒日人,乃携眷属趣返泉州原籍,中途遇盗,尽倾其家。嗣再东渡,抱道自重,吏民敬之,城乡聚落藉其言而得免锋刃横困者甚伙。已则青靴布袜,蔬食啸歌,日与贵官往还,未尝别有干谒。故四方外来之士,苟及新竹,毋不知有诗人王某者。嗟乎!世有如友竹,而可谓其才学能无余于诗之外耶?

  光绪己亥,友竹则竟编其所著诗集、诗话四种,将以行之,是友竹亦愿以诗闻矣。其诸所有不安者欤?抑有甚不得已而出此者欤?殆皆未可知。然能屈其才学以为诗,则诗之层累曲折,将必深味之而日甘;能拚其日月以为诗,则诗之升降正变,又必切喻之而日化。友竹乎!其以诗为寝食寤寐者乎!仲尼曰:『求仁而得仁』,友竹亦惟日求之诗,斯则得之矣。

  海澄邱炜萲菽园撰。时客星洲。
 
读友竹词兄大着并以致相慕之忱

  相闻不相识,日日望新城。每逢北人至,辄询君姓名。君家在何处?迢迢新竹路。忆昔承平年,驱车城外度。可惜迟闻君,彼时未回顾。一自丧乱初,始得君素书。知君诗学好,展卷再欷歔。灰烬兵燹中,播土扬琼琚。伤心各凄恻,将诗慰离索。卷里起秋声,中有胡笳拍。陆公昔乱离,哀音鸣郁噫。至今呼望帝,千载有余悲。沧茫怀古意,愿君长咏诗。

  鹿港洪一枝月樵拜题。
 
上卷

  延平王朱成功为开台第一伟人,明祚赖以维持者三十余年;其盛德大业,为中外所钦。世之文人学子,恒喜讴歌是事。余爱蔡醒甫(德辉)所著龙江诗话自载谒延平王庙七律四首云:『沙汕纷纷列舳舻,当年海上拓雄图。鲸鱼入梦生何异?龙种偕来类不孤。人似武侯筹北伐,地同洛邑建东都。知他矢志延明祚,绝岛偏安亦丈夫』!『红旗赤帜树高城,弱冠将军独请缨。宠赉有加天赐姓,征收无处海屯兵。都缘耿耿心长在,岂为区区发数茎?忠孝由来难两尽,邮书往返不胜情』!『森严刁斗拥熊罴,赏罚分明未足奇。只望一身存胜代,敢将两岛抗全师。图开赤崁形堪踞,业复朱家势莫支。智力难争天命在,多君风调俨须眉』。『才尤刚决节尤坚,和议连番总不然。百计筹谋惟报国,一时流寓况名贤。便教藩服能成事,其奈孱躯不永年!史册流芳终有分,漫将遗恨播诗篇』。

  沈幼丹(葆桢)星使驻节台郡,重修王庙,署楹帖云:『开万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遗民世界;极一生无可如何之遇,缺憾还诸天地,是刱格完人』。庙在台南府城。

  日本名士馆森子(鸿)尝游南安,访成功之子孙,以清酒二瓶、黄柑一篮诣覆船山祭其墓。有诗三首,录其一云:『国破君亡何忍言,泪枯闽地旧乾坤。春风一剑三千里,来吊孤臣未死魂』。

  噫!何令人景仰一至于此!而德国李庶博士所著台湾岛史竟目为海贼朝廷,称成功曰贸易大王,其识见亦诚可鄙也夫!

  靖海侯平台,明宁靖王死之,五妃同日殉难,葬于魁斗山,坟前立庙。观察周彦有联云:『剩水残山,巾帼共知殉社稷;蛮烟瘴雨,佩环窃欲效英皇』。颇有切合,故可传也。

  彰化陈伯康(肇兴)孝廉着有陶村诗稿,其谒宁靖王墓七绝云:『卅年憔悴落蛮乡,故国河山感慨长。留得数茎华发在,九原归去见高皇』。

  甲子,流寇陷漳州,军门林刚愍(文察)偕幕宾谢管樵同殉其难。谢工于画,余曾见其题菊二绝;后一首云:『半生落拓寄人篱,剩得秋心祇自知。莫道管城花事淡,笔头还有傲霜枝』。观此,可以知其气节矣。

  施龙门(琼芳)进士公交车北上,道中得句云:『儿身跋涉关山苦,都在慈亲想象中』。林雪村(占梅)方伯客中有句云:『即今披体看针线,犹是当时密密成』。此等语皆从至性中自然流出。

  吴芸阁(子光)孝廉,品学兼优,着有一肚皮集行世。中有小草拾遗一卷,专学晚唐。其寄题延平王庙七律云:『曾读丰碑渤海东,开疆犹仰大王风。阖门骨肉杯羹底,千里江山锦绣中。明代兴亡归劫数,史家成败论英雄。似闻鹿耳鲲身畔,呜咽潮声早晚同』。杰句名篇,美不胜录。吕赓年、邱逢甲诸君皆出其门。

  桐城方樾庭太守(祖荫)有吏才,来宰吾邑,百废俱举。去之日,绅民饮泣。有唱酬诗二卷,号东海鸿泥。其竹城感怀七绝云:『三十年来逐宦场,自怜肝胆照秋霜。胸中别有炎凉意,半是冰心半热肠』。『捧檄东来宰海滨。一官惟恐负君亲,口碑满地吾翻愧,不信公评竟有人』。高子丹上舍(汉墀)赠云:『春满讼庭花有韵,琴横卧阁月无声』。

  坊刻千家诗注,不独题目、字句舛错不堪,即姓名、爵里亦多讹。余不惮数日之烦,重为校对。盖念吾台初学,读此为多,非欲攻人之短、炫己之长,亦因避乱无聊,为消愁计。旧本如「茅粟」作「芋粟」、「天棘」作「夭棘」之类,不胜枚举。同时所编改革日记、余生纪闻、四香楼余力草,遭乱毁失无存。余故有句云:『避乱恼无千日酒,著书枉用一生心』。

  林薇臣茂才(维垣),闽县望族也。祖考两代,俱有诗集行世。好酒工诗。来台主林雪村方伯家,故着有潜园寓草,香莶极佳。乙未议成让台,进退维谷。感怀云:『册载客台阳,沧桑感一场。白头遭乱世,赤手怕还乡。有命何妨俟,无才只自伤。故人如问讯,诗酒尚颠狂』。未几,以忧时卒。

  癸已,方雨亭朝元(家澍)渡台,道出新竹,喜晤先生。赠句云:『梅妻鹤子人间累,酒榼诗瓢海外仙』。先生旧有见赠云:『昨日承君赠新诗,今日看君作隶字。君诗脱口尽灵机,君字挥毫皆古致。努力自銙修,非但诗兼字。慎勿恃聪明,聪明多暴弃;慎勿矜才华,才华招妒忌。廿四桃李春,九万鹍鹏志。忝附忘年交,数言寓深意。吁嗟乎!襕衫落拓耸吟肩,穷途怕洒英雄泪。读书岂止为科名,科名本是男儿事』。呜呼!先生爱我如此,岂非知己胜于感恩耶!余昔以时事日非,故不喜赴试,而先生谆谆告戒,且以远大相期;今作山中废材,不亦负先生之所望乎!

  二十六宜梅花书屋为潜园最胜处。额为雪村方伯亲书,极遒劲。闻主人在日,每开文宴,必在此间。厅志误载为「三十六宜」,尚无可议;而铁梅老子一肚皮集名实须副说,则讥为「几十六宜」。噫!岂非尽信书不如无书乎?方伯题楹联云:『耽闲成性,爱鹤、爱花、爱茗、爱琴诗,半世于中饶趣味;为善立心,守忠、守孝、守仁、守礼义,五事以外总胡涂』。其所有金石、图书、良琴、古砚诸异珍,至今尽归乌有,殊堪悯惜。故余赋诗吊云:『醉过西州更怆神,潜园无复昔时春。忽看石笋镌为砌,况说梅花砍作薪。临水高楼余瓦砾,藏山绝业化灰尘。伤心来去堂前燕,悲语如寻旧主人』。

  台湾竹枝词一卷,后附前人所咏龟山生熟番诸歌,而不刻姓名,时论非之。兹编诗话,欲采数首,翻撷未终,倦欲思睡,因忆张侍御(湄)巡台云:『真个四时皆似夏,荷花度腊菊迎年』;『一抹腮红还旧好,解纷惟有送槟榔』;『月几回圆禾几熟,岁时频换不知年』。又何其可爱也。

  李石樵广文(秉钧)尝咏台北八景绝句,和者甚多。余爱其戍楼笛声云:『一声长笛海门秋,云树苍茫耸戍楼。凭吊高歌缘底事?废兴祇合问江流』。陈淑臣上舍(洛)云:『兴亡谁谱荷兰事?长笛一声秋月高』。工力适敌,可传无疑。我竹八景,咏者亦多。余独爱陈子潜广文(朝龙)潜园探梅云:『一代豪华别业存,梅花百本自成村。春光漏泄枝三两,破费寻诗一扣门』。得毋谓好恶拂人之性耶?

  邱菽园观察(炜萲),吾闽海澄人;流寓新嘉坡,自号「星洲寓公」。创设天南报馆,文章气节,为世所钦。其著述甚伙,有菽园赘谈八种,后附庚寅偶存、壬辰冬兴诗各一卷,中有和韵咏古六首。伯夷云:『不遇黄农遇夏朝,乾坤兄弟影寥寥。微言欲假清风送,汤武由来学舜尧』。苏武云:『万里关山月色阑,牧羝雪窖任荒寒。归来不见生妻在,应悔胡中娶妇欢』。扬雄云:『非不文章千古重,竟将着论美新朝。九京欲起君相问,此恨如何作解嘲』?因忆古诗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能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诚属有目共赏之作。

  诏安马耿甫征士耽诗,着有全集;编辑养源诗话十二卷,搜罗极富,皆有资于劝惩,真有心世道之为也。曾咏樵夫句云:『藉手削平荆棘路,一肩挑尽古今秋』;余每喜对客诵之。

  吾竹素称礼义之邦,不独山水秀媚已也;廉让之风,令人思慕,故来游者往往爱家焉。广州徐莘田曾有和韵一绝云:『竹堑溪山久艳称,旧游如梦忆曾经。故园松菊虽堪恋,争似移家住武陵』。着有撷红吟馆集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