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诗话索考

  《韵语阳秋》云:「梅圣俞于时未尝轻许人,每有投卷,答诗必因其短而教诲之。东坡喜奖进后学,一言之善,必极口褒赏,使有闻于世而后已。受其赏者,亦踊跃自勉,终成令器。」鸣呼!如二公者,安得世有其人?
  王介甫诗云:「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或疑「恩」字于出处本无,王举孟郊诗以对。孟诗可当出处邪?用事只取意合,字句本可弗泥。葛公引之,推为用法之严,固哉!
  李太白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王介甫袭之云:「缲成白发三千丈」,大谬。发岂可缲?卢仝云:「草石自亲情」,黄山谷沿之云:「小山作朋友,香草当姬妾。」读之令人绝倒。《韵语阳秋》以为得换骨法,我不信也。
  按沿袭古人句,纵使语妙,杼山偷句,已有明条,云何换骨?
  王介甫罢诗赋,取经义。嗣后,奸党指诗赋为元佑学术。政和中,着令士庶习诗赋者杖一百,可笑可恨。按王阮亭《分甘余话》云:「建言者,御史李彦章也。意本在黄、秦、晁、张四学士,并劾及前代渊明、子美、太白。定律令则何执中也。」
  《韵语阳秋》证韩昌黎之临薨不乱,引《宣室志》小说云云,殊为失当。
  东坡诗:「他年一舸鸱夷去,应记侬家旧姓西。」常之以为为韵所牵。余疑「姓」或是「住」字,殆传写之讹。昔人亦曾辨之。
  葛常之引李太白诗云:「何当赤车使,再往召相如。」不可谓无心仕进者。然慢侮力士,略不
  为身谋,旋致贬逐,使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谬哉!士非不欲仕,又恶不由其道?胸中无理义,何可妄论古人。
  乐天〈咏史〉云:「良时足可惜,乱世何足钦?」乃孔子「邦有道,贫且贱焉」,「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之义。又云:「乃知汨罗恨,未抵长沙深。」亦犹昌黎所云,非中国即夷狄矣,非若屈子可之齐、之韩、之赵魏也。葛氏以为「信如斯,是以乱世为不足振」云云,未免太固。
  王介甫云:「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韵语阳秋》虽非之,却谓有激而云。不知新法之行,排屏正人,不遗余力,邪心正是如此。
  渊明达识,葛常之引其〈自祭文〉及〈自挽词〉云云,以为第一达磨,援儒入释,甚无理也。
  又常之详论唐宋诸公精通禅理,并谓欧阳公不奉佛,因感梦遂信奉云云。直同寱语。
  《韵语阳秋》,辨精舍乃儒者教授生徒之处。「晋孝武立精舍于殿内,引沙门居之。故今皆以佛寺为精舍。」按《事物纪原》曰:「汉明帝于东都门外立精舍,处摄摩腾、竺法兰,即白马寺也。腾始自西域以白马驮经来止鸿胪寺,遂取寺名,创置白马寺,即僧寺之始也。」又曰:「周穆王尚神仙,召尹轨、杜冲居终南山尹真人草楼之所,因号楼观,盖道观之始也。」则寺观俱属释道借称,微独精舍然。
  按《分甘余话》引《雒阳伽蓝记》及《石林燕语》,辨寺之始同。又引《云麓漫钞》云:「汉元帝被疾,召方士汉中,送王仲都处之昆明观。故后世道士所居皆曰观。」
  元次山爱身后名,吾其山,吾其溪,吾其亭。亦自吾作古云尔。葛公深斥之,殆入禅魔。
  韩昌黎云:「凡为文词,宜略识字。」又诗云:「阿买不识字,颇知书八分。」葛公又云:「颜鲁公有《干禄字样》行世,恐学书者不识字也。」按识字亦大难,微特古文奇字,即如「玊」、「玉」、「剌」、「刺」,以及画同而音义别者,非素讲明,良多错误。岂若举子业,可率尔操觚。
  张曲江为《荔枝赋》,葛公谓杨妃之嗜,或公启之。按《三百五篇》,咏禽兽、果木、池台、服玩、美色、音声,不一而足,皆末世荒淫之媒邪?
  寇忠愍知巴东县,有诗云:「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乃袭「野渡无人舟自横」句。葛公谓其以公辅自期,强作解矣。
  王逢原寄王介甫诗云:「天门廉陛郁巍巍,势利宁无澹泊讥。岂与跖徒争有道,盍思吾党自言归。古人踽踽今何取,天下滔滔昔已非。终见乘桴去沧海,好留余地许相依。」葛公引之,谓「识度之远,又过荆公」。按当日朝政国势,未为甚失。措辞乃尔,大是背逆。诗句恶劣,又无论矣。不知葛公是何肺肠,反称道之。
  王右丞私邀孟浩然于苑中,明皇微特不之罪,反使诵诗,千载奇逢。至诗句忤旨,乃其命也。葛常之谓右丞不于此时力解明皇之愠,为忌其胜己,故不肯荐。请问「不才明主弃」句如何解?此等论言,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韩昌黎答崔立之诗云:「几欲犯严出荐口,气象硉矹未可攀。」夫韩公岂不敢犯严荐人者,想是人或性行不谐于世故尔。葛公遂斥其「隐情惜己,殆同寒蝉」,过矣。
  姜白石云:「凡作大篇,当首尾停匀,腰腹肥满。每见人前面有余,后面不足,前面极工,后面草草。」按此病虽或不经意,然亦难勉强。凡精神不能满幅者,非夭折即穷困,作文写字,往往然也。
  白石云:「小诗精深,短章酝藉,大篇有开阖,乃妙。」余谓小律短章,岂无开阖?凡文字,一启口便有起落之势,亦开阖也。如《论语》首章说一「学」字,下用「而」字转出「时习」,不已具开阖势邪?
  予尝戏云:「我辈不可作俚杜文章。」盖谓俚鄙杜撰也。严沧浪云:「押韵不必有出处,用事不必有来历。」殆未免是邪。
  《沧浪》谓读《骚》者,须歌之抑扬,涕泪满襟,乃识《骚》之真味。不知涕泪满襟,殊失雅度。恐当日屈子未必作是形容也。
  《沧浪诗话》,考《读书敏求记》云是二卷,并驳其论禅、论骚之误。今毛氏镌本合为一卷矣。
  《山房随笔》载:「道君直北某州有题壁诗云:『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鴈飞。』」按此诗音嘶气咽,与前明建文帝金竺长官司罗永庵题壁同调。士人有此,难膺厚福,况于国主,宜不复也。
  《山房随笔》记:「林观过年七岁,鬻诗于市。或令戏咏转失气,云:『视之不见名曰希,听之不闻名曰夷。不啻若自其口出,人皆掩鼻而过之。』试神童科,不甚达。」余谓侮圣经,渎文字,罪莫大焉。不达而无奇祸,犹其幸也。
  《山房随笔》记:「党怀英〈孔子庙诗〉结句:『不须更问传家远,泰、岱参天汶、泗长。』」《稗海》原本,却作「汾水长」。余改正作「汶、泗」。按汶音问。《水经注》云:自桃乡四分,当其派别之处曰四分口,与蜀之「汶江」音「岷」、辽东之「汶城」音「文」,各别。
  《山房随笔》记南康神童邓文龙一节,中有云:「太守及诸公,袛服褶子。文龙以绿袍末坐,供茶,故以托子堕地。诸公戏以失礼。对曰:『先生衩衣,学生落托。』按《篇海》云:『衩衣,袒也。』《释名》云:『,袭也。』覆上之言也。据此则『袒』与『袭』相反也。」余刻改作「褙子」,「褙」音「背」。《类篇》云:「襦也。」想是衫外系襦,不更着袍,故云「衩衣」。
  《丹铅总录》云:「苻坚时,姜平子侍宴,献诗,内丁字直而不屈。坚问故。答云:『屈下者不正,未足以献。』坚大悦。」按「ㄒ」即古文「下」字,平子所云,小朝廷妄学。升庵谓「与刘晏『朋』字未正之对相似。」殆未免过许。
  升庵谓杜牧好用数目,垛积成句。按句法亦不外《三百篇》,如「于三十里」、「三百维群」、「九十其犉」、「终三十里」、「十千维耦」等句,盖不一而足矣。
  「八角磨盘」一则,内有「赤角律」三字,不知何语?
  好字多出经传。升庵论孟襄阳,「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就」字之妙,历引古诗证其出处,不知「处士就闲晏」,《国语》早先之矣。
  太白诗「酣歌一夜送泉明」,为高祖讳也。不知者改作「泉声」。升庵非之。按近日诗文亦有用「泉明」者,岂为私避邪?不则今人代唐讳也。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此杜牧〈江南春〉诗也。升庵谓:「千应作十。盖千里已听不着看不见矣,何所云『莺咬绿映红』邪?」余谓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诗家善立题者也。
  升庵恃其渊博,逞诙诡之论,万一不无错误。前明陈火耀之《正杨》,胡应麟之《艺林学山》,直与前辈为雠,肆厥訾议,过矣。
  子思子云:「圣人亦有所不知。《大雅》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故余于诗话,考故实,各述所闻见,论是非,折衷于圣经,于古人无彼我也。若前明晦伯、元瑞之于升庵,各挟己见,所论又未尽允确,难免蚍蜉撼树之讥。
  解诗不可泥,观孔子所称可与言《诗》,及孟子所引可见矣,而断无不可解之理。谢茂秦创为可解、不可解、不必解之说,贻误无穷。
  谢山人《四溟诗话》以唐律、六朝诗为是女工,真堪一笑。
  茂秦引《诗法》曰:「《事文类聚》不可用,盖宋事多也。」余谓宋事何不可用?街谈巷语,皆可入诗,唯在炉锤手妙。
  刘禹锡诗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妙处全在「旧」字及「寻常」字。四溟云:「或有易之者曰:『王谢堂前燕,今飞百姓家。』点金成铁矣。」谢公又拟之曰:「王谢豪华春草里,堂前燕子落谁家?」尤属恶劣。
  余尝论赋诗须称地位,少壮而言衰病,饱暖而说困厄,平安而发感慨,皆不祥也。四溟山人亦云:「学子美者摹拟太甚,殊失性情。」
  《四溟诗话》云:「游环胁驱,阴靷鋈续。钩膺镂锡,鞹鞃浅幭」等语,艰深奇涩,殆不可读。韩、柳五言有法此者,后学当以为戒。余谓诗各有体,以学《三百篇》为戒,奇语也。谢山人以欢、红为韵不雅,以愁、青为韵佳。不知自在琢句,岂关韵字邪?
  吾人诗文一道,非秘密藏也,特恨不肯来学耳。谢山人论诗,李于鳞责其太泄天机,殆风雅中小人哉。
  制作系乎声名。茂秦有「诗忌」、「诗奸」、「诗谄」三则,足为恶俗针砭。
  谢公与时辈论诗,自云是夕梦见李、杜。嘻,可入笑谱。
  四溟山人于知己,不免以诗句隙末。故余谓赠答诗不作可也。
  前代诗话,皆先哲名言,小子后生何敢妄议!虽然,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有之,考故实,索谬讹,读书者之本分也,遂成《考索》凡百有一条。
  干隆庚寅闰五朔何文焕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