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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雪诗话
卧雪诗话 民国 袁嘉谷撰
●卷一
诗话之兴,其权舆孔孟乎?阮文达《诗》《书》古训辑为专书,阮著之外,拟辑为古诗话。上自先秦,下迄隋室,广搜子史,旁及稗书小说,凡论古人诗,纪今人诗,及夫有为而作者,钞本文,详始末,注原书,以著唐宋后诗话之所由防,殆亦一佳书矣。
今传诗话千百种,皆唐宋后著。约分三类:一曰论诗法,二曰评古今作,三曰存近人作。煌煌乎大观哉!家居多暇,复草此编。论诗评诗,自知多误。兢兢自信者,力避沿袭成说耳。若夫存近人作,有不厌其详者。士生末世,既未能一一显达,使天下共赏斯人。仅以声律字句之微,若隐若显,又适为区区间见。余不傅之,难为传之?上观千载,下观千载,以言荒芜,则有之矣,如曰疏惰,则吾不敢。
余著诗话,厥来久矣。壮志有在,成且焚之,今则非复壮志矣!道之将废,予如命何?掉笔自乐,命如予何?家有先卢,榜曰卧雪。幽居则移西一楼,眺远则天南万古。聊以见年来自得之趣而已。
武功非太平极轨,群雄角立,不得不尚武耳。《东山》“零雨”,《九罭》“绣裳”,古人尚武,见于诗词。汉之铙歌、碑铭,唐之从军、塞上诸作,激扬蹈厉。我中国之所以疆土日拓,雄视天下,蔚为大国,莫不于诗词见之。或执一二语为口实,谓中国从军之作,不外爷娘妻子牵衣拦哭,非洞观古今之论也。左延年《从军诗》云:“从军何等乐,一驱乘双驳。鞍马照人白,龙骧自动作。”阮籍《咏怀诗》云:“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身,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疆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骆临海句云:“昔时闻道从军乐,今日方知行路难。”盖唐以前古人,无不以从军为乐者。第世界必有无军之一日,跂予望之。
我国文字始于结绳,后世圣人易为书契。《伪孔书序》谓伏羲造书契。伏羲只画八卦耳,只重六十四卦耳。(王弼说与《周礼》合。)书契之作实始于黄帝君臣,当以《说文序》正之。但画卦即文字先声,谓造字萌于伏蓑,亦无不可。段若膺云:“五帝以前亦有记识,非必成字,黄帝以下,乃各著其字。”真通论也。《说文序》:“仓颉之初作书,依类象形,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寝多也。著于竹帛谓之书。”夫帛起于秦,非古人所有也。《礼记》百名以上书于册,不及百名书于方,方册之难如此。盖古人简直,必非人人有书方、书册之能,文字流传,半恃口传。口之所以传而易晓者,声也。声之所以水而易记者,韵也。《易经》多韵,《尧典》首段亦韵,(五塘师《诗法萃编》详言之。)《击壤》《卿云》之纯然为诗者,更无论已。声之始当为一言,韵之始当为二言。二言叠字如赫赫、明明、穆穆、皇皇之类,叠韵如崔嵬、虺陨之类,然声短节促,不足以发扬心志,不得不进为三言。三言之诗畅而和,简而达。《三百篇》及汉以后作,有全体三言者。盖初进化时,三数即为多数。(如三人成众、三女为粲之类,不可悉数。古人言三,不啻言百言千。)三言之变当为四言,再进为五言,而声韵益畅。再进为七言,天籁人籁,均臻极轨,不能再加乎其上。观于宫、商、角、徵、羽五音,增变宫、变徵二为七。俗乐:工、尺、上、四、合、一、凡,西乐亦七音为限,可知也。六言、八言、九言以至十数言,非不可用,但全篇者鲜耳。总之,古人声音简,诗以三四言为多。后人声音畅,诗以五七言为多。皆文之一体,不能别出于文外,法理均同,不过诗用韵耳。乃若五七律,则与古体大异,工对叶律,尤为古人所无,盖古诗实古文之一体,而律诗又古诗之变相。(各国诗皆古体,无一律封者,与吾国古人同。夫吾国诗家能变古人之诗而卓然特创,此乃文字之美,人心之灵为之,不可不谓为追化。)
古者太史輶轩采风,凡诗皆可宣民俗,资掌故,《三百篇》其最也。后唯杜子美纪事论理,既碻且明。《唐书》本传称为诗史,信哉!康乾之际,诗家类少言时事,殆鉴高启、袁凯之辙。咸同来国势日岌,始鲜顾忌,而有关史乘之章,风涌云起。广州、台湾、高丽诸役,海内吟咏者众。独越裳之役,僻在一方,咏者较少。先雪樵兄有《甲申腊日送人复安南》诗云:“岁暮寒初尽,春归雪未消。游人悲故国,战士恋征袍。羽檄红河外,干戈黑水遥。赠君腰下剑,飞渡斩长蛟。”又一诗云:“战马嘶风夜幕中,边城烽火接天红。请君此去莫回首,他日凌烟第一功。”日南、九真,中原故地,一旦沦丧,悲愤无穷。我国士夫几不过问,读先兄二诗,不禁愀然。
旗人与中原同化,以法梧门、成亲王、倭艮峰、盛伯熙为最。伯熙《郁华阁集》三卷,词一卷,诗刚词柔,卓卓可传。七律如“欹枕夜滩疑作雨,绕垣寒菜未经霜。”五绝如“残花卧雨红,醉竹含烟绿。红尘不敢来,秋在幽人屋。”五古如《哀林庆衍》句云:“大抵我所贤,必为世不喜。有才皆困阨,达者亦数子,王生居台谏,循默可绯紫。奈何击大奸,竟为真御史。秦生官水部,水部钱可使。奈何坚铲门,饥来研故纸。温生经人师,词曹谁可匹?奈何老空山,高卧誓不起。程生一持节,故事饱筐篚。奈何垂秦归,生计百不理。诸生好学我,我是陈人耳。生乃独善学,居然学我死,心死我可哀,身死生竟已。”奇思妙笔,得未曾有。《题小万柳堂图》一篇,感旗人生计之绌,慨旗官折扣之苛,欲破旗界,化于黄帝之胄,以同驱白种,识尤足多。
钱牧斋以堆垛涂饰之才,为明末诗雄,晚年所造尤深。元孝、翁山、梅村、竹垞、阮亭、初白固一时之杰,未见远过于牧斋也。和草堂《秋兴》八首,音韵层出不穷,卓然名手。一首中用“断烂”字,自注断字曰:“去。”又用“断愁”字,自注断字曰:“上。”此例恐人误会,古亦有之,究嫌小家气。(《五塘诗草》句云:“登堂己受《诗三百》,庐墓曾无员半个。”亦自注员字云“去”。)夫律诗必不可重字,乃末俗之言,唐宋不闻有此,盖应制体之恶习,移而误及律体耳。何必斤斤自辨一为“上”、一为“去”乎?即云一为“上”、一为“去”,观者亦岂不知牧斋自注,适见其陋。
伯熙祭酒《郁华阁集》,乃没后门人所刊。不著姓名,盖以天下无不知祭酒者。顾传之千百年,观者何如?张文襄师相《广雅堂诗集》,乃生时门人所刊,亦无作者姓名。师相与祭酒交善一时,风尚如此。
归愚议仲长统诗叛散五经,灭弃《风》《雅》,未免太放。余读仲氏本传,知其才大盘盘,有志经世,而非根柢儒家者。儒家之学,吾生所宗。然必谓天下之理,惟一儒宗,虽尼山不自谓然也。仲氏不宗儒,故范晔作《后汉书》与王充、王符合传,不入《儒林传》中。三人皆自学其学者,所著书虽判纯驳,各有千秋,不必以儒书绳之,诗更无论已。长卿云:“焦冥已翔乎寥廓,罗者犹视夫薮泽”,归愚是也。而范氏深远矣。
《三百篇》多重韵。今人学古,固不必以重韵为法,然必以重韵为病,亦不知诗者也。曹植《弃妇篇》、李白《高阳歌》、杜甫《饮中八仙歌》,皆押重韵。甫之五言排律,重押“萍”字,诗圣且如此。明宣宗《平沙落雁》诗:“鸿雁恒怜泽国秋,数声忽报楚天秋。”殆有一误。牧斋《列朝诗集》不敢议之。杨升庵夫人《寄升庵》:“雁飞曾不到衡阳,其雨其雨怨朝阳。”两韵俱不可易。而竹垞《明诗综》反采异说,欲改衡阳为衡湘,殆不然矣。荔扉《滇系》直改为“衡湘”,不加注明,岂作诗者之本意哉!
沈休文首倡声律之说。方伯海曰:“人以为功首,吾以为罪魁。”其实不然。音韵至汉季,杂乱巳甚,亭林尝言之矣。观杨戏《季汉辅臣赞》,可见一斑。曹子建千古天才,用韵多异于古。孙炎、李登之徒,始著音学书,即在汉、魏、晋时矣。休文稍后于周颐,著书均以四声为主,《南史》、《隋书》皆可考见。殆发古人之秘,而至今莫能外也。今传韵书,宋《广韵》最古。《广韵》本陆氏《切韵》,陈彭年等明言之。愚谓陆氏《切韵》,实本周、沈,近儒顿、江、戴、段、孔、王诸大家,直探六经本原,仍不能弃《广韵》而不顾也。惟“风”字从凡声,何以入之东韵,顾氏疑之,“中”字近侵韵,宜入冬而不入冬,孔氏疑之。诸如此类,细如茧丝,或以为非沈之旧。案:沈集《游沈道上金庭馆》诗:“秦皇御宇宙,汉帝恢武功。欢娱人事尽,情性犹未充。锐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既表祈年观,复立望仙宫。宁为心好道,直由意无穷。曰余知止足,是愿不须丰。山嶂远重叠,竹树近蒙龙。开襟濯寒水,解带临清风。所累非外物,为念在玄空。朋来握石髓,宾至驾轻鸿。都令人径绝,唯使云路通。一举凌倒景,无事适华嵩。奇言赏心客,岁暮尔来同。”诗之渊懿不待言,而以“风”“中”俱入东韵,益信广韵之远祖休文矣。
滇诗成篇,莫早于白狼王三歌,见《东观汉记》。谣谚莫早于“汉德广,开不宾”,见《后汉书》。《玉溪编事》载南诏五古诗,所谓“不觉岁云暮,感激星回节。悲哉古与今,依然烟与月。”卓然唐音。余据《旧唐书》《南诏传》贞元十年,异牟寻遣崔佐时归,合劝赋诗以饯之,疑此诗为合劝作。合劝诗学于郑回,回本相州人,中州之雅音也。自时厥后,郑昭淳诗压南汉(五代史),杨石淙集抗西涯,滇人声韵,群跻中土矣。
昆明周楚香(荃)从余问诗,余愧无以益之。所著《昨非轩集》四卷,佳句如“栖莺敢望迁乔木,待兔还宜守旧株”、“落日倒含人影瘦,软泥深印马蹄圆”,皆落落有致。积理读书,锲而不舍,吾滇后起之秀世。
吾乡张月槎先生,博雅之才为滇中有数人物。骈散文均工,于裁制集句诗亦极富甚。且集为回文体,殆游戏之笔,非以此见长也。诗清而切,雅近刘梦得一派。惟先生《留砚堂集》,乃其侄孙孝诗所刊,未加别裁,存诗太多。《可老吟》、《归余草》诸卷,颓唐不少。又多用小注,如刘向号中垒、昭烈种菜、李泌赋棋、封家十八姨等皆注之。殆先生作诗时,指示儿孙之作,刊者宜删而不删也。佳句如:“十五日春临岁尾,两三番信度花风。”“山从雨后青于沐,天在湖中翠欲流。”“养生叔夜终妨酒,苦病休文少恋诗。”“半老人怜兄弟重,晚秋情类岁年迟。”“尘烟攒树杪,霜月到帘钩。”“乱山扫地尽,远树拂人来。”“弟兄将老别,鸿雁早秋来。”《咏史》云:“一饭哀王孙,一烹报国士。可怜丈夫身,妇人主生死。”《梦西湖》云:“舟行不及处,吟魂与梦通。西湖在枕上,西湖在卷中。”均崭新可诵。七言绝句云:“老之将至镜先知,笑我年年苦恋诗。不信但看飞雪影,半浮双鬓半沈髭。”先生一生好诗,可谓自知甚明也。先生在乾隆丙辰,召试鸿博,两次入词林,科名佳话。在都窘甚,居日南坊,屋额曰留砚堂,取典衣留砚之意,卓不可及。
郑莫齐名,郑胜于莫。《巢经巢》五古在近代为大家,较之药亭、荼村,有过之无不及,其稿乃子伯庚所书,刊刻甚精。
家荣之先生名润,明廪生。永历亡,先生奔荼山,羽衣黄冠,归隐袁家山,不入城市。康熙十四年卒。永历入滇,滇人感戴最深,节士、遗老为天下冠,顾不多传,先生其一也。居元江日,有《宝山丛篁》诗云:“种竹盈千万,城南耸宝山。天随林并绿,路碍筍频湾。古刹遮还露,苍松夹未删。桃花三两树,客至己烂斑。”又有句“苔封奇石稳,户辟白云关。”诗以人传,可以千古。
阮亭一代风雅,坛坫主盟。称滇诗人首推苍雪,又尝称禺山诗。昆明虞虞山世璎,予告还滇,卒于武陵道中。阮亭送行诗云:“两朝黄发承恩久,万里青岭拥传归。驿路近南梅信早,家山向日鹧鸪飞。”温厚之旨,虞山人品,阮亭交情,皆见矣。虞工书,刊《寄园十帖》,今不传。京师华陀庙碑,昆明龙泉观额,乃虞书仅存者。钱南园先生常自言少学虞山云。
滦州为畿辅重镇,自元时即为避暑之地。柯九思《宫词》云:“三十六宫齐上马,太平清暑幸滦都。”周宪王有炖《宫词》云:“年年避暑出居庸,北望滦京漠朔中。”皆元帝避暑事。余尝一游,俯仰今古,竟无一字,可叹!
西藏为唐吐番地,山川奥衍,物产丰富,中国之雄藩也。明末通款于渖阳,后极恭顺。惟中国治理不善,权渐移于英人。壬子六月,陆凉殷(叔桓)率滇军往定之。十月军次波密,奉命班师。叔桓以诗纪事云:“惊看菩萨笑眉颦,罗汉何须怒目嗔。儿女深情曾误我,英雄底事惯欺人。三千世界观都幻,十二屯田策枉陈。万里乌斯如敝屣,好将后果证前因。”滇军既返,藏事遂无人过问。珠崖燕云,古今同,此诗亦诗史矣。
张华堂同年好吟咏,裒然成集。余爱其“古树斜阳飞鸟倦,秋风细雨岫云归”、“杨修鸡肋亲尝早,言偃牛刀小试初”诸句,吐属固自不凡。
长岗护美诗为近日日人之杰,然与余同筵酬唱之作,不及所刻《云海诗集》也。伊藤博文来游,赋四律。有句云:“咫尺蓬莱清浅水,自兹同济屡褰裳。”乃木《金州》句云:“征马不前人不语,金州城外立斜阳。”皆不失诗人风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