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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濠诗话
蜀人有徐生者,以诗自矜。尝一日至吴,谓无诗人。吴有张淮豫源者,素工诗,闻其言,心甚不平,携四三友人,袖所作诗往谒之。坐定,豫源出诗案上,徐生读之色动,求和其《苏台鉴古》之作,豫源顷刻便就。有云:“千年东建吴王国,万元西通蜀客船。”意似刺之。徐生不觉屈服,以明日遯去。豫源家贫嗜酒,尝燕一富人家,有称僧明本《梅花》诗者,豫源不为意。时庭下牡丹盛开,彼谓豫源曰:“子能赋此乎?”豫源曰:“是不难。”用梅韵咏之。至五十首,语主人曰:“诗肠枯矣。”索烧酒痛饮,竟足成百首,一座皆吐舌以为神。
近时北词以《西厢记》为首,俗传作於关汉卿。或以为汉卿不竟其词,王实甫足之。予阅《点鬼簿》,乃王实甫作,非汉卿也。实甫元大都人,所编传奇,有《芙蓉亭双蕖怨》等,与《西厢记》,凡十种,然惟《西厢》盛行於时。
谢惠连诗云:“屯云蔽层岭,惊风涌飞流。零雨润坟泽,落雪洒林邱。浮氛晦厓献,积素惑原畴。”张正见诗云:“含香老颜驷,执戟异扬雄。惆怅崔亭伯,幽忧凭敬通。王嫱没故塞,班女弃深宫。”谢诗三韵句法皆相似,张诗六句,皆见古人,若今人则必厌其重复,古人之诗正不若是拘也。
乡先生陈太史嗣初尝云:“作诗必情与景会,景与情合,始可与言诗矣。如‘芳草伴人还易老,落花随水亦东流’,此情与景合也;‘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此景与情合也。”
倪元镇本无锡大家,元季知天下将乱,尽散其家资,往来江湖,多寓琳宫梵刹。尝有《怀归》诗云:“久客怀归思惘然,松间茅屋女萝牵。三杯桃李春风酒,一榻菰蒲夜雨船。鸿迹偶曾留雪渚,鹤情原只在芝田。他乡未若还家乐,绿树年年叫杜鹃。”洪武甲寅,元镇年六十八,秋七月始还乡里,时已无家,寓其姻邹惟高所。是岁中秋,邹氏开宴赏月,元镇以脾泄戒饮,凄然弗乐,乃赋诗曰:“经旬卧病掩山扉,岩穴潜神以伏龟。身世浮云度流水,生涯煮豆爨枯萁。红蠡卷碧应无分,白发悲秋不自支。莫负尊前今夜月,长吟桂影一伸眉。”不久,竟以脾疾卒於邹氏。
六经如《诗》、《书》、《春》、《秋》、《礼》、《记》,所载无非实事。自《骚赋》之作兴,托为渔父卜者及无是公乌有先生之类,而文词始多漫语,其源出於《庄子》。《庄子》一书,大抵皆寓言也。
先工部府君讳卬,字维明,九岁即能为诗,年十二,随先祖月楼翁之杭。时值中秋,先祖与诸文士观潮,先君侍侧。诸文士分韵赋诗,先君亦以能诗得“擎”字,诗云:“海门拥雪银山倾,怒涛汹汹争奔腾。疾声顷刻如雷霆,冲击三岛鰲难擎。只疑苍龙迸断黄金绳,六丁不敢施威灵。阳侯宫中神鬼惊,鼓汤元气时降升,更与明月同亏盈,天地至信无迁更。凭阑望望诗已成,百川万壑如掌平。”先君呈诗,诸公皆大惊,酒间呼为“奇童”。今亲槀具存,上有岁月可考,当为都氏之家宝也。
唐太宗诗,虽极壮伟,而精巧之语,亦时有之。如云:“笑树花分色,啼枝鸟合声。”如云:“日岫高低影,云空点缀阴。”如云:“出红扶岭日,入翠贮岩烟。”如云:“林黄疏叶下,野白曙霜明。”如云:“舞按花梁燕,歌迎鸟路尘。”如云:“珮移星正动,扇掩月初圆。”後之诗人,虽极力模拟,吾知其不能到也。
元僧圆至,工於古文,而诗尤清婉。其《寒食》云:“月暗花明掩竹房,轻寒脉脉透衣裳。清明院落无灯火,独绕回廊祀夜香。”《晓过西湖》云:“水光山色四无人,清晓谁看第一春?红日渐高弦管动,半湖烟雾是游尘。”《游人》云:“送子江头水亦悲,更能随我定何时?垂杨但为秋来瘦,不为秋来有别离。”他如《再往湖南》云:“春路晴犹滑,山亭晚更凉。竹枯湘泪尽,花发楚魂香。”《涂居士见访》云:“并坐夜深皆不语,一灯分映两闲身。”其造语之妙,当不减于惠勤参寥辈也。
唐胡江东《咏史》,其“箕山”云云,盖祖太史公以箕山为许由隐处之地也。许由之名,见于《庄子》,与卞随务光等,率皆寓言。自太史公以为实有其人,而後世因之。许由者,许其自由,未尝有是人也。
沈先生启南,以诗豪名海内,而其咏物尤妙。予少尝学诗先生,记其数联,如《咏钱》云:“有堪使鬼原非缪,无任呼兄亦不来。”《门神》云:“检尔功名惟故纸,傍谁门户有长情?”《咏帘》云:“外面令人倍惆怅,里边容眼自分明。”《混堂》云:“未能洁己嗟先乱,亦复随波惜众同。”《杨花》云:“借风为力终无赖,与水何缘却托生。”先生又尝作《落花诗》,其譬联云:“无方漂泊关游子,如此衰残类老夫。”“送雨送春长寿寺,飞来飞去洛阳城。”“美人天远无家别,逐客春深尽族行。”“懊恼夜生听雨枕,浮沈朝入送春杯。”“万物死生宁离土,一场恩怨本同风。”皆清新雄健,不拘拘题目,而亦不离乎题目,兹其所以为妙也。
东坡尝拈出渊明谈理之诗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予谓渊明不止於知道,而其妙语亦不止是。如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如云:“望云惭高鸟,临水丑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如云:“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如云:“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如云:“及时当勉厉,岁月不待人。”如云:“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分阴,念此使人惧。”观是数诗,则渊明盖真有得於道者,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
张修撰亨父工於诗,尝岁晚与翰林诸公联句,有云:“生事残年话,风流後辈夸。”竟以是月卒,亦诗谶也。
道家言人身中有三尸,又谓之三彭,每庚申日乘人之睡,以其过恶陈之上帝,故学道者遇是夕辄不睡。许郢州诗云“夜寒初共守庚申”是也。柳子厚集有《骂尸虫文》,元吴渊颖有《三彭传》,则儒者亦以为有是物矣。尝记《避暑录话》载道士和紫霄曰:“三彭乌有,吾师托此以惧为恶者尔。遂作诗云:‘不守庚申亦不疑,此心长与道相依。玉皇已自知行止,任尔三彭说是非。’”此足以破其徒之惑,且道家而肯为是言,尤可贵也。
老杜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萧千岩元:“诗不读书不可为,然以书为诗,则不可。”范景文云:“读书而至万卷,则抑扬高下,何施不可?非谓以万卷之书为诗也。”景文之语,犹千岩之意也。尝记昔人云:“万卷书人谁不读?下笔未必能有神。”严沧浪云:“诗有别材,非关书也。”斯言为得之矣。
孙仲衍典籍,南海人,诗格高粹。其《朝云》三律,皆集古句而成,若出自一手,而不见其牵合。本朝集句,虽多大其人,视之仲衍,盖不止於退三舍也。其一:“妾本钱塘江上仙,双垂别泪越江边。鹤归华表添新冢,燕蹴飞花落舞筵。野草怕霜霜怕日,月光如水水如天。人间俯仰成今古,祇是当时已惘然。”其二:“家住钱塘东复东,偶来江外寄行踪。三湘愁鬓逢秋色,半壁残灯照病容。艳骨已成兰麝土,露华偏湿蕊珠宫。分明记得还家梦,一路寒山万木中。”其三:“三生石上旧精魂,愿作阳台一段云。词客有灵应识我,碧山如画又逢君。花边古寺翔金雀,竹里春愁冷翠裙。莫向西湖歌此曲,清明时节雨纷纷。”(朝云,东坡妾名。)
元杭州吾子行先生,博学好古,精篆籀之学。晚年为妾家所累,有司逮之。子行素高抗,不能忍辱,即作诗投其所知仇远,潜赴水死。诗云:“刘伶一锸事徒然,蝴蝶飞来别有天。欲语《太玄》何处问?西泠西畔断桥边。”後僧宗泐作诗吊之云:“吹箫人去竹房空,海内犹传学术工。最是西泠桥畔路,淡烟疏柳夕阳中。”子行别号竹房,善吹洞箫,故泐诗首句及之。
硃陈村在徐州丰县东南一百里深山中,民俗淳质,一村惟硃陈二姓,世为婚姻。白乐天有硃陈村诗三十四韵,其略云:“县远官事少,山深民俗淳。有财不行商,有丁不入军。家家守村业,头白不出门。生为陈村人,死为陈村尘。田中老与幼,相见何欣欣。一村惟两姓,世世为婚姻。亲疏居有族,少长游有君。黄鸡与白酒,欢会不隔旬。生者不远别,嫁娶先近邻。死者不远葬,坟墓多绕村。既安生与死,不苦形与神。所以多寿考,往往见玄孙。”予每诵之,则尘襟为之一洒,恨不生长其地。後读坡翁《硃陈村嫁娶图》诗云:“我是硃陈旧使君,劝农曾入杏花村。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则宋之硃陈已非唐时之旧。若以今视之,又不知其何如也?
李君玉作《黄陵庙》诗,昔人谓其名检扫地,周伯[A10]乃选入《唐三体诗》,果何见耶?
元末,吾乡有虞堪胜伯者,善作诗。尝题赵子昂《苕溪图》云:“吴兴公子玉堂仙,写出苕溪似辋川。回首青山红树下,那无十亩种瓜田。”为人脍炙。近沈先生启南题子昂画马一绝,寄予评之。诗云:“隅目晶荧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胡兒买去骑。”先生又为予诵周方伯良右题子昂竹枝云:“中原日暮龙旂远,南国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烟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三诗皆主刺讥,而胜伯之词尤微婉云。
王建《寒食看花》诗云:“颠狂绕树猿离锁,跳踯缘闲马断羁。”此建之自况。吾於是知功名之累人,不如幽闲之肆志也。
杨孟载诗律精切,其追次李义山《无题》五首,词意俱到,真义山之勍敌也。
老杜诗云:“安得广夏千万间,大贮天下寒士俱欢颜。”白乐天诗云:“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人。”二公其先天下之忧而忧者与?(以上三则从文本补录。)
○题词
南濠旧话新传得,吴下风流楚地闻。我是闲官忙里过,湖山回首剧思君。
无锡邵宝
○跋
都少卿诗话,前明刻本有二:其一黄桓刻於和州,凡七十二则;其一文衡山刻於吴郡,仅四十二则。两本诠次不同,互有增损,予因正其谬误,合而刊之,庶为完善矣。黄本传自厉氏樊榭山房,文本则从书局借范氏天一阁旧藏也。
乾隆癸巳七夕得闲居士鲍廷博识于知不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