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濠诗话


  紫薇花,俗谓之怕痒树,爪其幹则枝叶俱动。宋梅都官诗云:“薄肤痒不胜轻爪。”又云:“薄薄嫩肤搔鸟爪。”皆言其不耐痒也。草木无知之物,此花乃独不然,何耶?

  长洲陈湖碛沙寺,元初有僧魁天幻者居之。魁与高安僧圆至友善,至尝注周伯[A10]所选《唐三体诗》,魁割其资,刻置寺中,方万里特为作序,由是《三体诗》盛传人间。今吴人称“碛沙唐诗”是也。魁读儒家书,尤工於诗,平生厓立绝俗,誓不出世,住山。至有诗赠之云:“拈笔诗成首首新,兴来豪叫欲攀云。难医最是狂吟病,我恰才痊又到君。”

  陈希夷《赠张乖厓》诗云:“自吴入蜀是寻常,歌舞筵中救火忙。乞得金陵养闲地,也须多谢鬓边疮。”予初不省“救火忙”之说,近阅《乖厓遗事》云:“公尝谒希夷,问欲隐居,希夷曰:‘子方有官职,未可议此。值今之势,如失火之家,待公救火,不可不赴。’”希夷善相人之术,固已逆知乖厓之不能隐矣。

  松江袁御史景文,未仕时,尝与友人谒杨廉夫,几上见有《咏白燕》诗云:“珠帘十二中间卷,玉翦一双高下飞。”景文素能诗者,因谓之曰:“先生此诗,殆未尽体物之妙也。”廉夫不以为然。景文归作诗,翌日呈廉夫云:“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赵家姊妹多相妒,莫向昭阳殿里飞。”廉夫得诗叹赏,连书数纸,尽散坐客。一时呼为袁白燕云。

  木玄虚《海赋》云:“云锦散文於沙涔。”予初不解,後游东海之上,见波纹印沙,坚如刻画,毫发不失,而螺贝珍异之物纷错其间,粲然五色,水波不兴,日光射之,真所谓“云锦散文”。爱玩久之,乃知玄虚此语之不虚也。

  元杜清碧本集亡宋节士之诗,为《谷音》二卷,惜世罕传。予近得其本,如程自脩《痛哭》云:“匆匆古今成传舍,人生有情泪如把。乾坤误落腐儒手,但遗空言当汗马。”《岁暮》云:“乡里小兒纥那歌,前辈先生八风舞。欲拘东流舞万牛,抱膝长吟听更雨。”冉琇《蓬莱阁》云:“鲁连惟有死,王粲不胜哀。”元吉《上党》云:“呜呼皇天肯悔祸,岂有盗贼称天王?”《夜坐》云:“忽忆梅花不成语,梦中风雪在江南。”师严硃尚书《席上》云:“主忧臣辱坐感激,忍对花鸟调欢娱。”张琰《官柳》云:“袅袅亭亭忒无赖,又将春色误江南。”汪涯《采石独酌》云:“天翻地覆有今夕,酒熟诗温无可人。”丁开《可惜》云:“父老俱呜咽,天王本圣明。”鱼潜《送郑秘书》云:“童子歌鸲鹆,幽人拜杜鹃。”柯茂谦《鲁港》云:“可惜使船如使马,不闻声鼓但声金。”皆悲愤激烈,读之可为流涕。

  曹子建《杂诗》云:“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又云:“国雠谅不塞,甘心思丧元。”老瞒而有是兒,宁不助其奸雄?

  示坡云:“诗须有为而作。”山谷云:“诗文惟不造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予谓今人之诗,惟务应酬,真无为而强作者,无怪其语之不工。元遗山诗云:“从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知此病者也。

  会稽张思廉,元末流寓吴门。时张士诚欲结内游客,大开宾贤之馆,闻思廉名,礼致为枢密院都事,思廉遂委身事焉。未几,张败,思廉变姓名走杭州,寄食於报国寺,旦暮手一编,人不得窥。後思廉死,寺中人取视之,乃其平生所作诗也。孙司业大雅尝为思廉著传。

  唐太宗诗,其《经战地》云:“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营研讨会落星沈,阵卷横云裂。一挥氛沴静,再举鲸鲵灭。”其《重幸武功》云:“垂衣天下治,端拱车书同。白水巡前迹,丹陵幸旧宫。列筵欢故老,高宴聚新丰。驻跸抚田畯,回舆访牧童。”其《执契静三边》云:“无为宇宙清,有美璇玑正。皎珮星连景,飘衣云结庆。戢戈荣七德,昇文辉九功。烟波澄旧碧,烽烟息前红。霜野韬莲剑,关城罢月弓。”其《帝京篇》云:“人道恶高危,虚心戒盈荡。奉天竭诚敬,临民思惠养。纳善察忠谏,明科慎刑赏。六五诚难继,四三非易仰。广待淳化敷,方嗣云亭响。”皆雄伟不群,规模宏远,真可谓帝王之作,非儒生骚人之所能及。《帝京》一篇,尤见不自满足,其成贞观之治,有以哉。

  国初诗僧称宗泐来复。同时有德祥者,亦工於诗,其《送僧东游》云:“与云秋别寺,同月夜行船。”《咏蝉》云:“玉貂名并出,黄雀患相连。”泐复不能道也。又《卜筑》云:“草生桥断处,花落燕来初。”亦佳句。

  古人诗有唱和者,盖彼唱而我和之。初不拘体制兼袭其韵也。後乃有用人韵以答之者,观老杜严武诗可见,然亦不一一次其韵也。至元白皮陆诸公,始尚次韵,争奇斗险,多至数百言,往来至数十首。而其流弊至於今极矣,非沛然有馀之才,鲜不为其窘束。所谓性情者,果可得而见邪?

  柯博士九思在奎章日,得出入内廷,後失宠,退居吴下。虞文靖公作《风入松》词赠之,中亦微露此意。予闻柯尝画黄鹂、白头,题诗二绝。《白头》云:“春浓不放小禽栖,白发冲冠向晓啼。帘幕半开人未起,楼台风暖日犹低。”《黄鹂》云:“春风娇软绿阴肥,上苑莺花紫翠围。却向後宫深院里,一枝闲自理金衣。”近嘉兴周丈伯器尝题二图,为予诵之。诗云:“奎章阁下老词臣,吟遍莺花上苑春。回首金衣闲自理,绿阴多处少风尘。”“重重帘幕护轻寒,听彻春禽午夜阑。无限江南归兴里,不将华发漫冲冠。”盖用其语,而反其意也。

  吴僧明月舟善为诗,与予交。尝得其《临终》一首,警句曰:“草烟蝴蝶梦,花月杜鹃吟。”予爱诵之。

  刘静修书事诗云:“卧榻而今又属谁?江南回首见旌旗。路人遥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岁兒。”周公谨《杂识》载《北客》诗云:“忆昔陈桥兵变时,欺他寡妇与孤兒。谁知二百馀年後,寡妇孤兒又被欺。”二诗皆为宋太祖作,若出一机轴,而辞意严正,道人所不能道,真可谓诗之斧钺矣。

  解学士缙自幼能言,即颖敏绝人。郡守令至其家,或抱置膝上,应声成文,皆错愕惊叹。尝闻学士六岁时,其族祖戏之曰:“小兒何所爱?”即应声作诗四绝,其一云:“小兒何所爱?爱者芝兰室。更欲附飞龙,上天看红日。”其二云:“人道日在天,我道日在心。不省鸡鸣时,泠然钟磐音。”其三云:“圣人有《六经》,天地有日月。日月万古明,《六经》终不灭。”其四云:“小兒何所爱?夜梦笔生花。花根在何处?丹府是吾家。”他日学士尝书其後云:“予未能言时,颇知人教指。梦五色笔,笔有花如菡萏者,当五六岁来,遂盛有作。然未甚能书,往往忘不复记。此诗颇传诵,不欲弃置,因识之。”

  魏仲先诗十卷,名《钜鹿东观集》,予尝阅之,今记其数联。《闲居书事》云:“成家书满屋,添口鹤生孙。”《和五衢见寄》云:“身犹为外物,诗亦是虚名。”《咏怀》云:“鹤病生闲恼,僧来废静眠。”又有《咏盆池萍》云:“莫嫌生处波澜小,免得漂然逐众流。”真隐者之言也。

  顾玉山仲瑛尝自题小像云:“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说向时豪侠处,五陵鞍马洛阳街。”人咸赏其达。予谓仲瑛此诗,不无所袭。傅大士诗云:“道冠儒履释袈裟,三教原来总一家。”东坡狱《中寄弟子由》云:“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後陆放翁云:“青山是处可埋骨。”盖亦用坡语矣。

  江湖间呼舟子为家长,或疑其卑贱,不宜称之若是。近阅老杜诗云:“长年三老歌声里。”《古今诗话》谓蜀中以稿手为三长老,老杜之语,盖本於此。又戴氏《鼠璞》谓海滨之人,呼篙师为长年,则家长之称,有自来矣。

  阴常侍何水部以诗并称,时谓之阴何。宋黄伯思长睿跋何诗,尽录其佳句。予观阴诗,佳句尤多。如《泛青草湖》云:“行舟逗远树,度鸟息危樯。”《晚泊五洲》云:“水随云度黑,山带日归红。”《广陵岸送北使》云:“海上春云杂,天际晚帆孤。”《巴陵空寺》云:“香尽奁犹复,幅陈画渐微。”《雪里梅花》云:“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消。”《晚出新亭》云:“远戍惟闻鼓,寒山但见松。”皆风格流丽,不减於何,惜未有拈出之者。

  袁景文初甚贫,尝馆授一富家,景文性疏放,师道颇不立,未几辞归。其家别延陈文东璧。文东惩景文故,待弟子甚严。一日,景文来访,文东适出,因大书其案云:“去年先生磨恃己,今年先生罔谈彼。若无几个始制文,如何教得犹子比。”文东善书,故云然。亦可谓善谑也已。

  韩文公诗曰:“我生之初,月宿南斗。”东坡谓公身坐磨蝎宫,而己命亦居是宫。盖磨蝎即星纪之次,而半宿所缠也。星家言身命舍是者,多以文显。以二公观之,名虽重於当世,而遭逢排谤,几不自容,盖诚有相类者。吾乡高太史季迪为一代诗宗,命亦舍磨蝎,又与坡翁同生丙子,洪武初,以作文竟坐腰斩,受祸之惨,又二公之所无者。吁!亦异矣。

  张士诚据有吴中,东南名士多往依之。不可致者,惟杨廉夫一人,士诚无以为计。一日,闻其来吴,使人要於路,廉夫不得已,乃一至宾贤馆中。时元主方以龙衣御酒赐士诚,士诚闻廉夫至,甚说,即命饮以御酒。酒未半,廉夫作诗云:“江南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士诚得诗,知廉夫不可屈,不强留也。

  三高祠在吴江长桥南,中祀越上将军范蠡、晋大司马东曹掾张翰、唐赠右补阙陆龟蒙。国朝著于祀典,《齐东野语》载宋人诗云:“可笑吴痴忘越憾,却夸范蠡作三高。”又云:“千年家国无穷恨,只合江边祀子胥。”盖深非之。近读僧善信《三高祠》诗,《范蠡》云:“越国谋臣吴国雠,如何庙食此江头?扁舟载得蛾眉後,却作三江汗漫游。”其见亦同。毘陵谢应芳尝上书行省,欲去蠡像,会世变,弗果。洪武间,吴江人陶振子昌,亦著论辩之。

  元钱思复惟善尝赴江浙省乡试,时出《浙江潮赋》,三千人中皆不知钱塘江为曲江,思复独用之。盖出枚乘《七发》。考官得其卷,大喜,置於前列。思复归,乃构曲江草堂,暮年自称曰曲江老人。

  扬子云曰:“言心声也,字心画也。”盖谓观言与书,可以知人之邪正也。然世之偏人曲士,其言其字,未必皆偏曲。则言与书,又似不足以观人者。元遗山诗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有识者之论,固如此。

  吴兴唐广惟勤为人雅有风致,尤善词翰。尝手录周公谨《癸辛杂识》,见其中载方万里秽行之事,意颇弗平。是夜梦方来曰:“吾旧与周生有隙,故谤我至此。君能文者,幸为我暴之。”明日,忽有人送方《奎律髓》来者,惟勤笑曰:“得非方先生惠我耶?”惟勤乡人有张子静者,工於诗少尝学东坡,出语酷似之。尝夜梦坡公授以诗法。明日,人有以坡诗一部寄子静,子静因自号梦坡居士。

  宋王烈妇青枫岭事,昭灼在人耳目,士大夫过而题诗者甚众。杨廉夫诗云:“介马驮驮百里程,青枫一夜血诗成。祇应刘阮桃花水,不似巴陵汉水清。”後廉夫得梦悔之,乃更作诗,有“宁从湘瑟声中死,不向胡笳折里生”之句,则与前诗迥不侔矣。又闻昔有人作诗以非烈妇者,诗曰:“齧指题诗似可哀,斑斑剥剥上青苔。当时若有诗中意,肯逐将军马上来。”语意与廉夫初见正同,後其人竟以无嗣,予谓诗贵忠厚,王妇之事,烈烈如此,可谓难矣。而二诗皆有贬辞,所谓“于无过中求有过”,岂忠厚之道哉?

  长洲刘先生溥,八岁时,赋《沟水》诗云:“门前一沟水,日夜向东流。借问归何处?沧溟是住头。”後先生仁虽不甚显,然卒以诗名。家君少学诗先生,先生尝语之云。

  元盛时,扬州有赵氏者,富而好客。其家有明月楼,人作春题,多未当其意者。一日,赵子昂过扬,主人知之,迎致楼上,盛筵相款,所用皆银器。酒半,出纸笔求作春题。子昂援笔书云:“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主人得之喜甚,尽彻酒器以赠子昂。贯云石亦有词咏楼,调寄《水龙吟》云:“晚来碧海风沈,满楼明月留人信。璚花香外,玉笙初响,修眉如妒。十二阑干,等闲隔断,人间风雨。望画桥檐影,紫芝尘暖,又唤起,登临趣。回首西山南浦。问云物,为谁掀舞?关河如此,不须骑鹤,尽堪来去。月落潮平,小衾梦转,已非吾土。且从容对酒,龙香涴茧,写平山赋。”

  刘长卿《馀干旅舍》云:“摇落暮天回,丹枫霜叶稀。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征衣?”张籍《宿江上馆》云:“楚泽南渡口,夜深来客稀。月明见潮上,江静觉鸥飞。旅望今已远,此行殊未归。离家久无信,又听捣征衣。”二诗皆奇,而偶似次韵,尤可喜也。

  方正学先生集,传之天下,人人知爱诵之。但其中多杂以他人之诗,如勉学二十四首,乃陈子平作;《渔樵》一首,乃杨孟载作。又有《牧牛图》一绝,亦元人诗。

  苏文忠公文章之富,古今莫有过者。予顷见公诗真迹于友人家,皆集中所不载。诗凡五首,前题云《村醪二尊献张平阳》,其一:“万户春浓酒似油,想须百甕列床头。主人日饮三千客,应笑穷官送督邮。”其二:“诗里将军已筑坛,後来裨将欲登难。已惊老健苏梅在,更作风流王谢看。”其三:“口出定知书满腹,瘦生应为语雕肝。(缺二字)洒落江山外,留与人间激懦官。”其四:“张公高躅不可到,我欲搀眉才觉难。事业已归前辈录,典刑留与後人看。”其五:“诗如琢雪清牙颊,身觐飞龙吐胆肝。少负清名晚方用,白头翁竟作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