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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江诗话
刘文正统勋,不以诗名,然偶有作必出人头地。乾隆中,张桐城相国廷玉予告归里,奉勑作送行诗,时门下士如赵编修翼等,皆客公所,并令拟作,卒莫有称意者。公在机廷,忽自握管为之,中一联云「住怜梦里云山绕,去惜天边雨露多。」遂缮进呈,纯皇帝亦大赏之。 一时送行诗,遂无有出公右者。
管侍御世铭,以制举文得名。然所作诗,实出制举文之上。记其《汉茂陵》一律云:「要使天骄詟汉旌,登台绝幕远横行。雄心晚为泉鸠悔,万命先因宛马轻。独摄衣冠容汲直,不留弓剑待苏卿。凄凉玉盌人间出,起告曾无同舍生。」神完气足,非仅以格调见长者。
毕宫保沅诗,如洪河大川,沙砾杂出,而浑浑沦沦处,自与众流不同。平生所作,歌行最佳,次则七律。忆其《荆州水灾记事》云「劈空斧落得生门」,又云「人鬼黄泉争路入,蛟龙白日上城游」,真景亦可云奇景。至《河南使署喜雨》诗云:「五更陡入清凉梦,万物平添欢喜心。」则又民物一体,不愧古大臣心事矣。
余自伊犁蒙恩赦回,以出关入关所作,编为《荷戈》《赐环》二集,海内交旧作诗题集后者,不下百首,惟同年曾运使燠一绝最为得体云:「君得为诗是国恩,长歌万里入关门。请看绍圣元符际,苏轼文章戒不存。」
吴任臣撰《十国春秋》,搜采极博。然如前蜀安康长公主,见《后蜀纪》及《徐光溥传》;僧醋头,见僧智諲、后蜀贾鄂王昭远等传;而《前蜀公主传》《后蜀僧众传》不列及之,何也?
余于四时,最喜二月,以春事方半,百草怒生,万花方蕊,物物具发生气象故也。 一至三月,则过于烂漫矣。因喜此月,于是植物亦最喜杏,动物亦最喜燕。少日读《国风》「燕燕于飞」及《夏小正》「来降燕乃睇,囿有见杏」,辄觉神往。稍长,凡前人诗词之咏杏及燕者,无不喜讽之。杏诗如「海杏大如拳」,「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词如「杏花疏雨里,吹笛到天明」及「红杏枝头春意闹」、「杏花春雨江南」之类是矣。自所作亦不下十数篇,在汴梁客馆有《杏花》诗四绝句,其二云:「倚墙临水只疑仙,艳绝东风二月天。要与春人鬬标格,有花枝处有秋千。」极为同人所赏。在贵州日,《行部至都匀驿馆》云:「无人知道春将半,时有出墙红杏花。」《里中檥舟亭即事》云:「一春消息杏花知」。余不尽录。燕诗如「燕燕尾涎涎」,「袖中有短札,愿寄双飞燕」与「金窗绣户长相见」、「飞入寻常百姓家」、「乱入红楼检杏梁」;词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软语商量不定,看足柳昏花暝」之类是也。自所作亦不下数十篇,童时《卖花声》词云:「燕子平生真恨事,不见梅花。」为江南北女士所传诵。按试贵州遵义府使院,有句云「与客生疏惟燕翦,背人开落有棠梨」。《伊犁纪事》四十首中有云:「只有塞垣春燕苦,一生不及见雕梁」。《沪渎客中杂咏》云:「避俗仍居云水乡,下安吟榻上雕梁。双栖燕子孤眠客,一室权分上下床。」他如《归燕曲》等,皆系长篇,不更录入。
吕司训星垣诗,好奇特,不就绳尺,曾用七阳全韵作柏梁体见贻,多至三四百句。末二句云:「乾坤生材厚中央,前后万古不敢望」。颇极奇肆,然古人无此例也。余亦尝赠以长句,末四语云:「识君文名已三载,才如百川不归海。银河倒注弱水西,努力沧溟欲相待。」亦颇寓规于奖云。吕又有句云:「桃花离离暗妖庙」,又《题博浪椎图》云:「人间十日索不得,海上大啸波涛声。」盖好奇不肯作常语如此。
古今咏月诗,佳者极多,然如「明月照高楼」、「明月照积雪」、「月华临静夜」等篇,皆系兴到之作,非规规于咏月也。李、杜为唐大家,即咏月诗而论,亦非人所能到。杜云:「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李云:「青天中道流孤月」,又云「五峰转月色,百里行松声。」写月有声有色如此,后人复何能着笔耶!古今咏雪月诗,高超者多,咏正面者殊少。王右丞「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可云咏正面矣。吾友孙兵备星衍《终南山馆看月诗》:「空里辉流不定明,烟中影接多时绿。」亦庶几近之。
毕宫保有青衣周某,颇学作诗,尝有句云:「烛短夜初长。」余与同人皆赏之。
杨比部梦符,好学六朝文,小诗亦极幽峭。余尝以一联戏之曰:「诗笔四灵文六代,科名两度籍三州。」盖杨寄籍山东,补博士弟子,续举陕西乡试,成进士,则又浙江原籍也。比部后又寄居吾乡,宅在乌衣桥三将军巷,卒后,其子以比部遗命,乞余为六朝文格以表其墓,末云:「访将军之巷,大树犹存,过邗水之桥,溪流半涸。亦足以凄怆伤心者矣。」即指此也。
河豚以江阴为第一。鲥鱼以采石矶为第一,刀鲫以江宁栖霞港为第一。余《七招》中所云「牛渚银鳞,晴江石华,味或华而不清,质或清而不华,藐江乡之风味,首鯸鮧之足夸」是也。
刘相国墉,继正揆席,人皆呼为「小诸城」。性滑稽,一日在政事堂早饭,忽朗吟曰:「但使下民无殿屎,何妨宰相有堂餐」,一坐为之喷饭。
嘉庆十年正月,纪尚书昀奉命以原官协办大学士,乃未半月遽卒,年八十一矣。乾隆中四库馆开,其编目提要皆公一手所成,最为赡博。生平尤喜为说部书,多至六七种,故余哭公诗云:「最怜干宝搜神记,亦附刘歆辑略编。」先是,又误传翁阁学方纲卒,余亦有挽诗云:「最喜客谈金石例,略嫌公少性情诗。」盖金石学为公专门,诗则时时欲入考证也。后乃知误传,而诗已播于人口。或公闻之,亦不以为怪耳。
山阴酒,始见于梁元帝《金楼子》,并呼之为「甜酒」。考前代酒最著名者,曰「宜城醪」、「苍梧清」、「京口酒」、「兰陵酒」、「霅下酒」,及酒泉郡本以酒得名,余曾历品之,究以山阴酒为第一,酒泉郡酒及「霅下」次之。「兰陵酒」,今沂州兰山县酿酒法,已失传。若「宜城、京口」酒,《南史,邵陵王纶传》称「曲阿酒」,皆重浊,又失之太甜,与今吴中之「福真」、锡山之「惠泉」相等,未见其美也。「汾州酒」、「沧州酒」,性又与「烧春」同,自当别论。「苍梧清」亦同「烧春」。(「霅下酒」今名「南浔酒」)
近时士大夫颇留意饮馔。然余谓必不得已,《酒谱》为上,《茶经》次之,至一肴一味皆有食单,斯最下耳。
果以哈密瓜为上。即古之敦煌瓜也。然必届时至其地食乃佳。若贡京师者,则皆豫摘,色香味多未全,非其至也。其次则绥桃、哀梨,又次则洞庭之杨梅、闽中之橘柚,又次则凉州之蒲桃、泉州之甘蔗、伊犁之苹果。若安石榴、广南荔枝,则实未尝至其地,俟再论定。
鱼则海鱼为上,河鱼次之,江鱼次之,湖鱼又次之。寻常溪港之鱼,则味薄而腥矣。
南中多禽,北中多兽。南中禽多巢居,北中兽多穴居。若南兽之巢居,(如熊楢之类。)北中禽之穴土,(如鸟鼠同穴之类。)则亦仅见者耳。塞外则凡禽皆穴居,以风多而林木少故也。
小说家所言,亦皆有本,如《西游记》之雷音寺、火焰山,皆在吐鲁番道中,余遣戍伊犁日曾过之。裴岑纪功碑在巴里坤南山顶关帝庙中,余本凝归日搨数十本以贻好古者,及归,乃取道于小南路不经此,遂无由搨取,迄今以为歉。至舍间金石,藏有此碑,尚系客西安时所购得。
终南山中牡丹高百余尺,均系木本,花皆大如斗,香气闻数百里。
「穷达恋明主,耕桑亦近郊。」唐钱起诗也。「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唐韦应物诗也。读之觉温厚和平,去《三百篇》不远。
杜工部诗:「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足见长句最难,非有十分力量十分学问者,不能作也。即以唐而论,以长句擅场者,李、杜、韩而外,亦惟高、岑、王、李四家耳。
「不知今夜游何处,侍从皆骑白凤凰。」逼真神仙。「黄昏风雨黑如盘,别我不知何处去。」逼真剑侠。「千回饮博家仍富,几处报仇身不死。」逼真豪士。「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逼真美人。「门前债主雁行列,屋里酒人鱼贯眠。」逼真无赖。「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逼真豪奴。近江宁友人燕山南《暑夜纳凉》诗云:「破芭蕉畔一丝风。」逼真穷鬼语。陈毅《感事》云:「偏是荒年饭量加。」逼真饿鬼语。
余蒙师唐先生为垣,素工诗,今集多散失,犹忆其《过殇女厝棺》诗曰:「白昼畏人依故陇,黄昏觅伴啸孤村。」荒寒萧瑟及小儿女情态,并写得出。
菜花诗始于张翰「黄花如散金」,太白所云「张翰黄花句」也。近人菜花诗又有「花枝不上美人头」句,余独以为不然,曾反其意作一诗曰:「摘得菜花何处用?嫩黄先衬玉搔头。」亦明此花之可以上美人头耳。客岁,又有句曰:「深红不艳深黄艳,菜申花开蝶四飞。」
沪渎城近海,土人为言:曾有蛟幻作人夜叩门者,故相戒夜不辟扉。余《纪事诗》有云:「一楼四面窗,面面临旷野。老蛟能变人,时来吓居者。」即指此。
伊犁地较西安已高八百一十里,见《元和郡县志》。故初一日即见新月,余《纪事诗》所云「月朔新蟾已抱肩」也。
汤泉以黄山朱砂泉为第一,久浴之实可延年益寿。骊山及昌平者次之。余则硫黄泉居多,水性酷烈,仅可以除风湿及疥癣之疾耳。余按试贵州,《浴郭外汤泉》诗云:「半生莫谓尘劳惯,已试人间第七汤。」盖指黄山及临潼、盩厔、昌平州、和州、句容与石阡也。后遣戍伊犁,又浴汤泉一,近头台芦草沟。
近时九列中诗,以钱宗伯载为第一,纪尚书昀次之。宗伯以古体胜,尚书以近体胜。汉军英廉相国,亦其次也。
黄二尹景仁诗:「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独立市桥人不议,一星如月看多时」,豪语也。「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翦裁」,「足如可析似劳薪」,苦语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买得我拚珠十斛,赚来谁费豆三升」,隽语也。
江宁诗人何士颙,居长干里,有友人投一诗曰:「仰首欲攀低首拜,长干一塔一诗人」。
近人有《苹果》诗云:「绿如春水方生曰,红似朝霞欲上时」,新颖而不涉纤,亦咏物诗之佼佼者。
近时能为中、晚唐诗者,无过方上舍正澍,其《游仙》诗云:「钧天乐苦无新奏,唱我红墙梦里诗」,「无数仙官齐仰首,殿中一帝一书生。」读之飘飘欲仙。至若「月黑花台一个萤」,「红豆楼窗悬小影」,「年年一度忌辰开」,则又鬼气偪人矣。
吴祭酒伟业诗,熟精诸史,是以引用确切,裁对精工。然生平殊昧平仄,如以长史之「长」为平声、韦杜之「韦」为仄声,实非小失。
朱检讨彝尊《曝书亭集》,始学初唐,晚宗北宋,卒不能镕铸自成一家。
近来浙中诗人,皆办香厉鹗《樊榭山房集》。然樊榭气局本小,又意取尖新,恐不克为诗坛初祖。
同里钱秀才季重,工小词,然饮酒使气,有不可一世之槩。有三子,溺爱过甚,不令就塾,饭后即引与嬉戏,惟恐不当其意。尝记其柱帖云:「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真狂士也。
「生不并时怜我晚,死无他恨惜公迟。」查编修慎行过红豆山庄作也。近湖北张明经本,有《题袁大令小仓山房集后》云:「奄有众长缘笔妙,未臻高格恨才多。」同一用意,而各极其妙。
北江诗话卷二
诗文之可传者有五: 一曰性,二曰情,三曰气,四曰趣,五曰格。诗文之以至性流露者,自六经四始而外,代殊不乏,然不数数觏也。其情之缠绵悱恻,令人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哀,可以乐,则三百篇及《楚骚》等皆无不然。河梁桐树之于友朋,秦嘉荀粲之于夫妇,其用情虽不同,而情之至则一也。至诗文之有真气者,秦汉以降,孔北海、刘越石以迄有唐李、杜、韩、高、岑诸人,其尤着也。趣亦有三:有天趣,有生趣,有别趣。庄漆园、陶彭泽之作,可云有天趣者矣;元道州、韦苏州亦其次也。东方朔之《客难》,枚叔之《七发》以及阮籍《咏怀》、郭璞《游仙》,可云有生趣者矣。《僮约》之作、《头责》之文以及鲍明远、江文通之涉笔,可云有别趣者矣。至诗文讲格律,已入下乘。然一代亦必有数人,如王莽之摹《大诰》,苏绰之仿《尚书》,其流弊必至于此。明李空同、李于鳞辈,一字一句,必规仿汉魏、三唐,甚至有窜易古人诗文一二十字,即名为己作者,此与苏绰等亦何以异?本朝邵子湘、方望溪之文,王文简之诗,亦不免有此病,则拘拘于格律之失也。
李太白或以为陇西人,或以为蜀人,或以为山东人。今以新旧《唐书》本传及集中诗校之,云白十岁通诗书,既长,隐岷山,又为益州长史苏颋所礼。是白为蜀人无疑。嗣后客任城,又与孔巢父等称「竹溪六逸」,皆在山东。杜甫诗据见在而言,故云「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也。至陇西李氏之望,又非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