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禅室诗话

○王韬
或谓王紫诠先生（韬）不能诗，与曾子固殆有同恨。然集中如《寄内》二首云：“无端薄病便添愁，肮脏情怀不自由。帘外有声频侧耳，窗前小坐自梳头。即看鬓影萧疏甚，还奈秋风料峭不。劝汝装棉须及早，新寒昨夜袭妆楼。”“已是愁中复病中，起还无力卧偏慵。怕临镜槛眉痕淡，教下帘钩树影浓。薄被初薰时有梦，长宵微倦忽闻钟。请看罗袖寒如此，懊恼年来带更松。”《纪梦》云：“灵箫墨会托神仙，今夕相逢休问年。事到难言卿自解，容谁可比我犹怜。花间玉笛凉无语，枕畔银缸照不眠。碧宇红墙原咫尺，重来未必隔人天。”《闺兴》云：“蠢仙书窟寄闲身，纨扇初题墨尚新。新著单纱还怕热，偷揩香汗避生人。”诸诗情文并茂，非能手莫辨。

○左柳（原失题，编者拟补）
秦陇道上，两傍植有杨柳，直抵新疆。为左文襄公所植，因名“左柳”。杨石泉制军（昌）咏之云：“上相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遍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汤鹏
汤海秋（鹏）、魏默深（源）以经济之学相尚，不甚为韵语，故世亦罕称其诗。读《大梅山馆集》，见二公诗数首，风味颇似龚定庵（自珍），盖古文家之诗多类是也。汤诗云：“海蠕有一士，其貌窘且单。衣无氍毹温，袢无五味餐。兀然发长啸，心苦涕泪繁。岂不惜涕泪，其如吾道艰。凤凰矜五色，下笑燕雀顽。燕雀常饱暖，凤凰常饥寒。食茶口如荠，颠倒无穷年。巫咸兮巫咸，何时下人间？（一解）谓天不汝怜，谓神不汝好。我思真漠中，此理长。东园有桃李。红白相穷窕。西园有松柏，郁郁傍丛筱。松柏语桃李，慎莫厌我为。岁寒守端正，君子所依归。贫贱自有是，富贵自有非。是非勿重陈，重陈心苦悲。（二解）我怀山阳子，其人贤已老。炯炯抱奇文，汲汲存古道。誉汝于我前，以为宝。本无泾与渭？焉得不式好。有酒在我樽，有负在荇藻。烹鱼不厌鲜，饮酒常苦少。凯风自南来，吹我情缥缈。嬉酣委大化，万事何足讨。（三解）拔剑一峥嵘，其气凌青天。穷愁鞭苦心，乃得千万年。颜氏奇簟瓢，乐道以终焉。马迁亦发愤，文采高腾骞。证昔理在握，眩今情遂迁。哀哀腥腐中，谁能辨愚贤。小人逐其末，君子志其全。生当励吾事，死当寿山川。（四解）朝作携手行，暮作捐手行。蔫萝附松柏，逊此缠绵情。借问客何为，欲语吞其声。古人不可作，今人莽纵横。一步十崎岖，忧患靡有程。长念追风骥，勿若出谷莺。追风易蹶蹄，出谷但和鸣。千秋万岁后，谁能寒我盟。”（五解）魏诗云：“长安三日雨如丝，子舆恒念子桑饥，裹饭挈桡来冲泥。入门金石声殷楣，太音惊破《巴人》雌。《钧》《<音>》能回《骚》届衰，一国不和群儿唾。独蹲北斗（斗）元蠡，问君高吟何所裨？上不清庙和瑟希，下不比闾拯殿屎。刁骚唱和天风噫，候虫鸣鸟嗟何为？年来东海扬鲸鳍，万里荡析无安逵。君尤茧足面目黧，室册燹田蒿藜，老亲弟妹同趼 氐。时非天宝非拾遣，七歌《同谷》嗟何为？仆亦从戎东海湄，翁州普屿狎魅夔，飓潮倒立天四垂。盲风怪雨艘帆欺，无力穴兼守陴，见几幸决如凫惊。君来访我我已违，不逢海滋逢燕圻，有似荆卿遭渐离。金台插天起崔嵬，欲闯阊阖虎怒啼。宵抱万古晨无炊，梦回故园闻《з》，与我磨蝎同斗箕。修慧无福今生迟，闻君慕道师希夷，内景《参同》如息龟。天台四万八千梯，中有丹炉森莫窥。君诚伏处餐元芝，回光养珠浴咸池，一朝丹成著翅飞。淮南拔宅云间嬉，回头大笑人世非，鸡虫得失无了时。”二诗皆系赠姚复庄之作也。

○樊增祥青出于蓝（原失题，编者拟补）
魏冰叔责谢叠山《却聘书》，以伯夷自比，是以殷纣比宋，吹毛索瘢，自是僻论。而樊山赠周少朴云：“自命夷齐诚高矣，其如故主非殷丰。”反用其语，可谓青出于蓝。

○兰州冰桥（原失题，编者拟补）
兰州当未修铁桥时，夏日用浮桥，冬日则结冰桥。今冰桥依然，浮桥不复都矣。陈绳祖有《冰桥行》一篇，读之如见大观。诗云：“嶙峋冰柱昆仑尻，神鹧坐啸仙狼嗥。星源氵翁渤势难遏，浮浚直下金天高。金天高高风凛冽，竹箭奔腾有时结。崦嵫落日炫回光，烛龙夭矫银潢裂。贝阙珠宫彻夜明，卷起千堆万堆雪。圣个河桥天下无，中原珠玉走名都。横开铁锁联樯碇，直跨金城散雁。霜严十月寒威动，渐蹶明澜如炼汞。乍似浮沤万点飘，泛玉溶银已无空。寻行抵隙划方舟，如剑如戈下急流。震荡鱼龙然夜火，低迷旌旆骇鸣绉。轮蹄得得无时已，鲛人暗泣冯夷起。忽讶如山水底横，撇泪艨艟縻碎矣。砉然一声诸绠断，河中连舫东西散。大硖阴森积气寒，泽腹初坚流转缓。鳞鳞直次水车园，万派无声息夜喧。但有雪峰填乱壑，更波澜与飞翻。老狐未听行人渡，蚁穿九曲明珠路。佶屈崎岖蹇步难，车马云屯愁去住。传闻涨水复漫漫，此河东来涨转宽。尽平蹊谷出如砥，世上何曾行路难。冰桥自昔闻天造，朝来惊喜家童告。应候年年不易方，循名核实非虚冒。苍茫此意想神灵，报德无辞白马刑。伫看二月桃花水，冰泮河桥柳色青。”

○诸大文（原失题，编者拟补）
《聊斋志异》所载诗词，惟《薄幸郎曲》最佳，其余未能逮是。储六雅（大文）有《秋江》诗一首，语调相近。诗云：“瑶草湄，琼树梢。海客居，何缥缈。泛长江，楚天晓。木兰舟外烟波绕。辽上景，山嵯峨。仙人楼迥轻云过，美人帘卷秋色多。鸳鸯队队忽惊散，西风遥送莲歌。采莲歌，怨迟暮。芙蓉花，坠江露。” 较之《薄幸郎曲》，未知孰先后也。

○晚清亲贵中能诗者（原失题，编者拟补）
晚清亲贵中能诗者，有恭邸七律云：“陨箨惊心十月交，天风吹月海初潮。瑶池有信传青鸟，新室无人著黑貂。大地烟云疑是画，重楼风雨可怜宵。故园霜后余松竹，莫向林亭叹寂寥。”《题望海楼》云：“白云不在天，青山不在地。中有神龙游，荡漾起空际。”又洵贝勒《题莫愁湖》云：“风月依然不老春，谁将蕴藉话前尘。郁金堂畔波如镜，照彻千秋画里人。”又振贝勒《太平洋歌》云：“太平洋势亘西东，炫蛇秋水百潦洪。澎濞湛滦两洲通，试访河伯与海童。我行凿井自纽约，历尽千山与万壑。维多利亚暂依泊，转瞬船头风浪恶。冯夷击鼓鲸鱼趋，骊龙惊起探明珠。九天九地凭风驱，踏破云梯拉朽株。颠倒回混穷区骛，海客蜷伏鲛人怖。沆心摇精不得寤，手足罢倦蒙疾痼。吁嗟乎！生人是处皆风波，鹏戾馄横强食多。但愿八极靖干戈，容与太平恣婆娑。”

○郭嵩寿
郭筠仙侍郎（嵩焘）与左文襄生同里闸，重以婚姻。而晚年隙末凶终，有如仇譬。其始末备载侍郎所为自叙，今人略能言之。然左之薨也，侍郎犹赋诗二章挽之。诗云：“国步迤遭日，臣心况瘁时。功成文武并，道大古今疑。劲气同官慑，深谋圣主知。老臣经国计，生死系安危。”“西法争新巧，深机在远交。甘闽归缔造，朝野互讥嘲。不忍须臾愤，翻随议论淆。多防经济误，远略责包茅。”案曾左晚年亦交恶，而左挽曾有云：“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郭之挽左，亦犹是耳。

○裴景福
裴伯谦先生（景福）工诗，精监赏，所藏《落水》、《兰亭》，恒不去身。从军新疆时，夜宿戈壁中，于月下展《兰亭》观之，谓能于此地观此帖者，自古一人。著有《睫ウ诗钞》、《河海昆仑录》。《宿州过僧忠亲王祠》云：“北代淮湘幕府开，湘乡节制合肥才。伫看江汉波平后，终把黄河倒挽来。”“嚼齿睢阳地下雄，芳邻毅魄荐馨同。阴风惨淡云车会，化作青天两道虹。”《题张勇烈公画像》云：“一代风云大树寒，昭陵石马半摧残。麒麟阁坏凌烟倒，剩有将军战血丹。”先生赐环时，予有句云：“出塞曲翻入塞曲，神仙人作谪仙人。”惜全首忘之矣。

○张之洞
张文襄公（之洞）《金陵杂诗》若干首，凭吊古今，饶有议论。兹录四首云：“太白南游意可伤，吴宫泯灭国山荒。雪谗自写浮云感，岂为登台吊凤凰。” “孟老《录》中思汴台，《达摩》曲里邺城仄。世间少有兰成赋，便觉江南最可哀。”“老借瞿聃作退藏，蒋山驴背旧平章。惠卿虽败京寿，法乳帛延送靖康。” “景宗何如霍去病，庆之无愧张子房。谁道江南诗绮靡，如闻《敕勒》见牛羊。”

○盛昱
盛伯熙祭酒（昱）。爱才尚雅，时人比之法时帆。有《郁华阁诗集》，手自写定，皆平生得意之作。晚岁盱衡时局，慨焉有变法之志。尝有句云：“小哉洪南安，强分满蒙汉。生齿繁，农猎本业断。兴凯入彼界，铁轨松花岸。北归与南渡，故事皆虚愿。”可称特识。其太夫人博尔济吉特氏，亦娴吟咏，著有《芸香馆遣集》二卷梓行。

○吴汝纶
吴挚甫先生（汝纶）有《送李文忠出聘海外》三律，能将当日忍辱负重情形，约略传出。诗云：“少时敏手事澄清，老作中朝万里城。三纪景钟功状在，一朝巾箧谤书盈。吾君自欲忧元老，外国争邀枉旆旌。却笑班生多枉节，暮年徒郁玉关情。”“昨岁军谋取上裁，似闻时论惜康哉。兵家胜负原常事，天下安危仗异才。赵国只传吾将怯，平城终见虏围开。即今盛轨何人继，七十乘槎贯月回。”“归朝寝处同迩勤，便拟悬车返旧林。汉主浑忘充国老，桓伊却识谢安深。长风巨浪平生兴，白日浮云万里心。环海名王挹风采，更无冰炭点清襟。”

○李松石
李松石（汝贞，即著《镜花缘》者。）尝集海内善弈之士十人，为公弈一局，其终乃得和局，一时传为美谈。沈橘夫（谦）题七古一首云：“旃蒙单阏春余闰，花朝再遇花无信。不浮绿蝗醉红裙，青琅馆开棋阵。轩窗尽拓飘和风，楸枰滇子安当中。两人对弈客旁视，其间劳逸胡不同。广陵萧子今名手（萧兰圃），创言公奕无先后。暗藏黑白判东西，明指高低均好丑。迟迟暖日正当天，十客徘徊几前。吴氏招要双道子（吴云石、吴云门，）李家驰骋两青莲（李佛云、李松石。）颜程力学承先泽（颜监塘、程时斋，）闲抱遣经穷考聂。偶然饱食倦春晴，心无所用来为奕。选郎腰瘦棋偏废（沈橘夫），阖拈第一心先输。起手忽从三七下，九人掩口笑胡卢。角旁数字双飞燕，按谱平分边半面。云翁二四竟斜飘（谓云石），施范程梁无此变。单关一破断难连，白势畸零黑势全。何意相逢程不识（谓时斋），片长不值半文钱。晨星几点看分布，巧者安详拙者怒。就中年少数三郎（李宗玉），彷佛邯郸曾学步。斯时四座悄无言，惟听丁丁落子繁。竹韵清于秋雨夜，帘旌轻似水花翻。须臾鼓作军威壮，奖励先登唆退让。昆阳争道出偏师，钜鹿重兵严保障。无端玩敌坠其谋，辙乱旗靡士卒愁。竖子何能环甲胄，全军空自逞戈矛。戈矛失利曳兵走，主军攘臂声如吼。帜易空营不厌奇，餐增虚黾何妨诱。置之死地而后生，连环急功垂成。贾以余勇再接一，始信中权纪律精。黄公江夏本无双（黄典林），大力群推鼎可扛。坐拥貔貅机默运，每临鹅鹳气难降。丁东宵漏听三滴，弛弓橐矢销锋镝。老眼摩挲约略看，谓予胜负应相敌。短长肥瘠致难齐，火齐玫瑰糅瓦泥。山下惟闻柯可烂，座间岂是路相迷。先生覆局如王粲，自剪灯花重倚案。排成笑指众人观，黑白居然分一半。吁嗟！胜果欣然败亦佳，一时和议最难谐。得无海上仙人过，月底嬉春到小斋。”

○胡德琳
胡书巢（德琳）《小姑山》云：“不识彭郎绿底事，凭他抛掷浪花中。”世以为佳。后彭刚直公（玉麟）克复小姑山，有句云：“十万貔貅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天然巧合，可称后来居上。

○绝笔诗（原失题，编者拟补）
古今绝笔诗多佳构，予最喜唐子畏之“他年新识如相问，只当漂流在异乡”，及释无云之“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二诗，不落前人故套。又某君有“这回不算”四字，亦妙绝千古。

○樊增祥游戏诗（原失题，编者拟补）樊山先生喜为游戏诗，于正集外别编《游戏集》一帙。或传先生在江甯方伯任时，咏女学堂有“标本室中花样巧，体操场上柳腰轻。宫腰可似诸夷细，天足才堪万里行。梅实改良将问鼎，莲花进步即倾城。地球逐渐秋波转，天柱都将玉笋擎。治外法权操女手，自由婚嫁顺人情”等句，为言官所闻，几至列入弹章。又先生《后数斗血歌》，讥易实甫太甚，彼此因有隙，后经朋辈以诗解之，乃已。

○石达开（原失题，编者拟补）
太平石达开能诗，《饮冰室诗话》曾录其七律五章，此外不少概见。近又见诗数首，五古云：“苍天意茫茫，群生何太苦。大江横我前，临流何能渡。惜哉无舟楫，浮云西北顾。到耳哭声多，中原白骨露。”又五律云：“极目楚氛恶，狂风著意吹。荒凉唐日月，惨澹汉旌旗。北地春花笑，南冠秋叶悲。飘零鸿雁侣，顾影有余思。”又《苗霈霖书怀》云：“故园东望草离离，战垒连珠罨画旗。乘势漫吞狼虎肉，借刀争割马牛皮。知兵乱世原非福，饿死寒窝不算奇。为鳖为鱼浑不解，终归大海作蛟螭。”霞霖尚有题画诗二绝，洪大全有《临江仙》一阕，李秀成有《感事》二律，皆脍炙人口，各书多载之。

○康有为袭杜（原失题，编者拟补）
予读杜集，最喜其《石龛》诗，起手数句云：“熊罢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起势奇崛，一时无两。后见第七期《不忍杂志》，有南海先生手书《幽行迷途》一诗，不让少陵擅美于前。诗云：“鸱枭鸣在树，鳄鱼游在溪。狮猊吼我东，熊罢咆我西。蝮蛇在前横，虎豹自后嘶。山鬼独脚跳，豺狼列群啼。”梁任公谓“南海先生诗一见殆与杜集乱楮叶”，非虚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