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诗话


  米芾,字符章,天性好洁。御赐一砚,名曰瑶池。每出观,必再拜而淡玩,不敢擅用也。东坡一日请观瑶池砚,元章命之再拜,而后出示之。东坡曰:“此砚虽好,未知发墨何如?”因见案上有墨,坡遂以唾磨之。元章骂曰:“胡子坏吾砚矣。”遂以砚与东坡。东坡曰:“御赐岂可与人。”元章曰:“污砚岂可复用。”坡笑持砚而回诗曰:
  玉砚莹然出尚方,九重亲赐米元章。
  不因咳唾珠玑力,安得瑶池到玉堂。

  元章素性清狂,人以为米颠。一日问东坡曰:
  人皆谓我颠,吾质之子瞻。
  东坡笑曰:
  子曰吾从众,夫谁曰不然。
  元章笑曰:“苏子以我为颠,吾真颠矣。”

  元章身长,好戴高纱帽。自襄阳太守,朝观至京。道雇小轿,嫌轿顶碍帽,彻盖而坐其中。已而去帽,犹露其头。至保康门,遇东坡,握手大笑。元章曰:“苏大,你且道近日京师有何新闻?”子瞻曰:
  君王有道泰阶平,万国朝宗四海宁。
  更喜鬼章新失智,槛车笼得上东京。
  鬼章是蜀边小国之君,而为狄青所擒。故人曰鬼章失智。槛车是囚车,鬼章解京,坐囚车中,止露其头。故东坡借以嘲米也。元章大笑曰:“胡子笑汝父为鬼章失智也。”

  东坡一夕与群贤在私署,有名姬侑酒,欢饮甚畅。忽有诏,催赴禁中草制。细雨潇潇,东坡不乐。乃作词留别众友曰:
  城头尚有三冬鼓,何须抵死催人去。上马去匆匆,琵琶曲未终。
  回头肠断处,那更帘纤雨。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右调《菩萨蛮》

  陈慥,字季常,相国陈公弼之子,号龙丘居士,好宾客声妓。其妻柳氏甚妒,坡公作诗嘲之曰: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词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东坡在黄州,有何秀才馈送油果,食之甚美。问:“何名?”何曰:“无名。”问:“为甚酥?”何笑曰:“即名为甚酥可也。”东坡不能饮,有潘长官送以薄酒。东坡食之甚淡,笑谓潘曰:“此酒错着水也。”一日,油果食尽,酒尚有馀。戏作一诗,以寄何生曰:
  畅饮花前百事无,腰间惟系一葫芦。
  满倾潘子错着水,更乞何郎为甚酥。

  苏子由掌吏部时,东坡在翰苑。有人求东坡转致子由,有所干求。东坡戏谓之曰:“昔有一人,善掘坟,屡掘皆无所得。最后掘一帝王之坟,坟中王者起,谓之曰:‘朕汉文帝也,所葬皆纸衣、瓦器,他无所有也。’盗乃抢去。又掘一坟,亡者曰:‘予伯夷也,不食周粟而饿死,岂有厚葬哉。’盗见旁有一冢,复欲穿之。亡者曰:‘不劳下顾,此是舍弟叔齐。为兄的如此贫苦,舍弟也差不多。’”求者大笑而去。

  东坡一日在玉堂,读杜牧之《阿房宫赋》,夜深不寐。署中有二缇骑,伺候良久,于阶下私谕,东坡潜听之。一人曰:“如此夜深不睡,只管念来念去,念他有甚好处。’一人曰:“也有一两句好。”一人怒曰:“你知道甚的。”答曰:“我爱他道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东坡曰:“这汉子颇有鉴识。”因作诗曰:
  银烛高烧照玉堂,夜深沦茗读阿房。
  文章妙处无人语,赖有缇兵说短长。

  时有人馈东坡美酒六瓶。甫至阶前,失手跌碎。其人大惊,东坡笑曰:“余沥犹可压惊也。”因并破瓶内酒赏之,而作诗曰:
  主人惠我以佳酿,未至阶时喷鼻馨。
  不意青州六从事,翻成乌有一先生。
  江夏王生,口吃,能诗,偶请东坡。坡公作勒韵诗嘲之:
  江千高居坚关扁,健耕躬称角挂经。
  篙竿击舸菰茭隔,笳角过军鸡狗惊。
  解襟顾景久箕踞,击剑廖歌几举觥。
  笄荆供脍觉搅聒,干锅更戛耳瓜羹。

  刘贡父觞客,东坡欲先归。贡父奉果三枚,与坡公曰:“三果一药名,道得出便请回。”
  幸(杏)早(枣)哩(李)且从容。
  奈(柰)这(蔗)事(柿)须当归。
  贡父曰:“说得好,任你去吧。”坡公出,贡父送之。见风起云飞,贡父曰:“大风起矣。”坡公曰:
  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粱。

  东坡与贡父、山谷、佛印往访龙井参寥禅师,见一配军,刘贡父曰:“此军面上半僧半俗。”众问:“何也?”贡父曰:
  头戴紫毡(子瞻),脸有佛印(刺字)
  口如山谷(口大),眼似参寥(音与膫同)
  东坡曰:“贡父莫怪。当时孔子出外,诸弟子乘空闲游于市。忽见孔子至,群弟子四散奔避。惟颜子后行,无处可避,乃躲在一石塔中。伺孔子过去,始出。至今山东有一个避孔子塔(贡父山东人,避孔子塔是嘲也,鼻孔子蹋也)。”众皆大笑。

  东坡以翰林出使大辽,辽相耶律重元谓之:“日本国有一对学士,能对否?”东坡曰:“请道。”重元曰:“三才天地人。”
  东坡悄谓副使曰:“此绝对也,惟有一对,汝可对之。”乃教之对曰:“四诗风雅颂。”
  辽人大悦。重元问坡公曰:“副使对得好,请学士对。”坡公曰:“四德元亨利。”
  重元曰:“为何少一字?”坡公曰:“两朝皇帝圣讳,安敢犯之。”(宋仁宗御名帧,辽典宗名宗真)辽人服其宏辨。

  东坡知杭州,有灵隐寺僧了然,恋营倡李秀奴,往来日久,衣钵德尽。秀奴绝之,一夕了然乘醉复往。秀奴不纳,僧怒,击死秀奴。众擒了然至郡,坡公见僧臂上,刺诗二句曰:
  但愿生同极乐国,免教今世苦相思。
  东坡大笑,举笔判词,押僧赴市处斩。词曰: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雪山顶上空持戒。
  只因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
  毒手伤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
  臂间刺道苦相思,这番了却风流债。--右调《踏莎行》

  东坡侍儿朝云,姓王氏,年十二。侍坡公初,不识字,久而能诗,字学东坡手迹。一日,东坡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问众侍儿曰:“汝辈且道腹中何所有?”或云忠孝,或云文章,或云满腹珠玑,或云珍羞百味。东坡皆曰:“非也。”独朝云摸其腹曰:“一肚皮不合时宜。”东坡捧腹大笑。

  朝云一日侍侧,坡公幼子,庭前嬉戏,衣领有一虱,朝云取而杀之。坡公不悦,谓之曰:“吾方广赎禽鱼放生,以资冥福,不昔捐金。取诸远者而放之,汝却近取诸身者而杀之,何也?”朝云对曰:“奈被欲啮人何?”坡公作偈曰:
  虮虱近人身,气体所感召。
  彼饥而啮人,如人食麦稻。
  又如禽鱼辈,飞跃任所好。
  胡为纲与罗,恣杀供庖灶。
  一切蠢动物,有生同大造。
  劝人息杀机,免受诸业报。
  朝云闻言大悟,自是永不杀生,长斋奉佛,后从东坡卒于惠州。临终,朗诵金刚偈毕而后没。东坡作《西江月》寄意咏梅,以吊之曰:
  玉骨那愁瘴雾,水肌自有仙风。海仙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么凤海鸟,一名倒挂子,好倒挂其身于百花枝上)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又作一律曰:
  不学杨枝白乐天,且随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方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垆为活计,舞衫歌扇旧如绿。
  丹成别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黄庭坚字鲁直,一号山谷,东坡契友也。同在翰苑时,人以苏黄并称,二公从不杀生。鲁直喜茹素,东坡食自死物。谓鲁直曰:“自死之特,无后生埋,烹之以悦吾口。凡有生息蠢动者,吾皆放之。虽不能尽活,亦存吾之善念。”,鲁直曰:“善哉。”因作偈曰:
  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
  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刑躯。
  苦恼从他受,肥甘任我须。
  莫教阎老判,自揣看何如。
  东坡叹曰:“我犹未免食肉,安知不被阎老之责乎。”

  东坡在黄州,山谷、佛印从之。一日,东坡谓山谷曰:“人身虮虱,何由而生?”山谷口:“虱是衣絮黏人之气以成。”东坡曰:“非也,虱是垢腻所成。”山谷曰:“吾二人明日质之佛印,若谁是?非者输一席。”坡公至耽,先请佛印说知,曰:“师明日只说是垢腻所成,吾当作饦请师。”佛印应诺。至寺,山谷又私为佛印言:“你只说是衣絮所成,我当作冷淘面请你。”次日,同至寺,各说前事于佛印。佛印曰:二人都不必争,听老僧偈曰:
  垢腻为身,布絮为脚,
  先吃冷淘,后吃饦。

  王荆公作字说,东坡问其义。荆公曰:“如坡字,乃土之皮。滑字,乃水之骨也。”坡公曰:笃字则以竹鞭马矣。不知以竹鞭犬,何以为笑。”荆公曰:“字有有义者,有无义者。如鸠字,九鸟亦有何义?但取叶声耳。坡公曰:“鸠字亦有义,出《诗经》公岂不知。”荆公问何句?坡公曰:
  鸣鸠在桑,其子七兮。
  连爷带娘,共成九个。

  东坡在杭州,有一卖绢扇者,欠绢钱二十千,为客所告。公问:“为何不还?”对以父死钱物用尽。公问:“扇存否?”对止有二十柄。公笑谓曰:“急持扇来,明日领价。”公自写诗词,或兰或竹于扇。半夜写完,召客与欠户曰:“吾为汝还债,忙了半夜。汝将去,一千文一柄,可售足以完客。二人感谢,方出府门,片时人争买去矣。后持钱至者,皆无扇,叹息而回。彼时,坡公曾戏作一首曰:
  董永埋亲曾织缣,汝今葬父欠缣钱。
  愧予手掘非仙女,诗画相资二十千。

  东坡以学士,初知杭州,有士人吴生,上京应举。未知坡公在郡,有两箱绢过杭关,惧抽税,假写坡公官衔,封寄京师,云苏侍郎子由之物,为关使查盘解郡。公知吴生乃当今才子,亲自书“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知杭州苏某,寄东京竹竿巷舍弟吏部侍郎苏子由宅上便是。”批完,付吴生曰:“这回走上天去也不怕漏税矣。”又赠诗曰:
  建阳一对小纱箱,寄上东京苏侍郎。
  杭州太守亲封记,行尽天涯也不妨。
  吴生感激,拜谢而去。后果登高第,拜两苏为师,师弟之谊甚笃。

  东坡知杭州,有名妓郑容,求落藉,高茔求从良。坡公俱准之。于判尾写一词,名《减字木兰花》:
  郑庄好客,容我楼前先隳帻。落笔生风,藉藉声名不负公。
  高山白早,茔骨水肌都解老。从此杭都,良夜清风月满湖。
  合八句,句首一字,凑之是:郑容落藉,高茔从良。二人拜谢而去。

  佛印禅师姓谢氏,名瑞卿,江西饶州人。与宁州黄山谷友善,同山谷上东京应举。不第,因山谷而与东坡为友。佛印天才高妙,嗜酒能诗。东坡爱其才,留居署中,日以诗酒为乐。神宗熙宁初年,京师大旱。圣上躬自祷雨于禁中,命大相国寺高憎二十四人,入皇宫睿思殿,诵经求雨。东坡学士与诸翰林,俱入内礼佛拈香。佛印欲入皇宫观玩,东坡曰:“汝是白衣人,岂得入内禁。”佛印固意要去。东坡曰:“不如扮作僧人之侍者,杂入其中,击钟擂鼓,或可得见天颜。”佛印依言,于是扮作侍者,随僧众迳入大内。铺设坛场方毕,圣上御驾亲临,望佛朝参。佛印击钟鸣鼓而作诵曰:
  四野荒荒禾黍焦,九重宵旰独殷劳。
  甘霖应逐真龙降,八部诸天拥圣老。
  神宗作礼未毕,忽然阴云四合,大雨滂沱。群臣众僧,俯伏帝前称贺。帝见佛印,身长白面,状貌魁梧,便问东坡:“此侍者何方人氏?”东坡奏曰:“此侍者姓谢,饶州人,大相国寺僧人智量侍者。”帝曰:“为何年长尚不披剃?”佛印奏曰:“臣寄旅身贫,无力请牒,故日久未剃。”帝曰:“卿方才作诵,便有甘霖之应。汝今再作一诵,朕当为汝给牒。”佛印应声而作偈曰:
  天垂甘泽润枯焦,帝为苍生不惮劳。
  不是皇仁勤雨露,小臣安得观神尧。
  帝曰:“观卿才思敏捷,可谓诗僧矣。”实时赐钱十万,命礼部官给与度牒,钦赐法名了元,字曰佛印,剃发赐衣,即拜智量为师。谢恩而退。后有坡公所赠之诗:
  观光上国为求名,易服皇宫察圣明。
  试者暂时为侍者,经坛偶尔昔经多。
  金钟初响皇风畅,玉律方宣沛泽倾。
  谁料多才谢秀士,九重恩赐作诗僧。

  佛印为僧,非其本意。初时不说,久而相安,益与坡公往来院署,诗酒盘桓,纵乐无拘。一日坡公谓佛印曰:“汝尝称古人诗云:‘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又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前辈以鸟对僧,不无薄僧之意。不意长老,身自居之。”佛印曰:“山僧亦悔当日之言,所以如今罚对学士耳。”坡公大笑而作诗曰:
  饥鸟傍檐鸣,饥僧向客吟。
  山僧与山鸟,总是一般心。

  一日,山谷、佛印等过东坡小饮。坡公行一令,要两字颠倒相似,下面各用一句诗叶韵:
  闲似忙。蝴蝶双双过短墙。
  忙似闲。白鹭饥时立小滩。
  黄山谷曰:
  来似去。潮翻巨浪还西去。
  去似来。跃马翻身射箭回。
  秦少游曰:
  动似静。万顷碧涛沉宝镜。
  静似动。长桥影逐酒旗送。
  参寥曰:
  重似轻。万斛云帆一叶升。
  轻似重。纷纷柳絮铺梁栋。
  欧阳永叔曰:
  难似易。百尺竿头呈巧技。
  易似难。携手临技泣别间。
  苏子由曰:
  有似无。仙子乘风游太虚。
  无似有。掬水分明月在手。
  佛印曰:
  贫似富。高帝万钱登上坐。
  富似贫。韩公乞食妓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