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厓词录

霜厓词录　　（近人）吴梅撰

　　夏敬观序
　　岁己卯春，吴县吴君瞿安殁于云南之大姚县。殁前数月，寄湘潭釉园，写定其所作为《霜厓词录》，以书抵予，乞为序。值人事牵役，卒未报。又闻君丧，始为之，而君不及见也。方兵事起，君扶衰病走避鄂湘间，复转徙历桂林、昆明而至大姚，遂不起。读君书及君自序，惴惴焉若亟为身后之托者，初不料其果死异域也。执笔怆念。吁！可伤已！君记诵博洽，文辞尔雅，以金元乐曲之学，教授于南北大学者历二十年。海内推明音律，惟首举君，而亦以是掩君他长。世辄谓元曲兴而宋词亡，工于曲者于词为病，观君所为不尔。君审律至精，尝论：“曲韵以入配三声之音为正，准之宋贤诸词，凡以入作平或上去者，无不符合。近人词守四声者，知入可代他声而已，未悟韵部之分配不可乱也。”又曰：“阳上作去，实利歌喉。”此皆前人所未言，君自乐曲中获之，而尤有裨于词者也。宋词人谙音律者，每一篇出，莫不谐于歌者之口。君词亦犹是矣，不待精彩之美耳。颉颃前贤，其斗南继翁之比欤。柳耆卿乐章喜用俗语，开南北曲先例。君既工曲，而词必雅驯，不屑屑效彼，非才力有馀，孰尽能事若此耶？吾乡蒋心馀以《九种曲》著，其词实超于并时诸贤，具有定论。然则君虽以曲名，终不相掩可知已。君他著述有文二卷，诗四卷，《曲录》二卷，《南北词简谱》十卷，《霜厓三剧》一卷。其行谊别具于君门人卢前所撰事略焉。新建夏敬观。
　　自序
　　霜厓手定旧词，凡三易寒暑，缮录既竟，遂书其端曰：梅出词鄙倍，忝窃时誉，总三十年，得如干首。身丁乱离，未遑润色，诣力所在，可得而言。长调涩体，如耆卿、清真、白石、梦窗诸家创调，概依四声。至习见各牌，若[摸鱼子]、[水龙吟]、[水调歌头]、[六州歌头]、[玉蝴蝶]、[甘州]、[台城路]等，宋贤作者，不可胜数，去取从违，安敢臆定？因止及平侧，聊以自宽。中调小令，古人传作，尤多同异，亦无劳龂龂焉。又去上之分，当从菉斐轩韵，阳上作去，实利歌喉。秦敦夫以此书为北曲而设，盖以入配三声，别无专韵耳。不知此分配之三声，即入韵之标准，持校宋词，莫不吻合。爰悉依据，非云矫异。其它酬应之作，删汰颇严。区区一编，已难藏拙，惠而好我，慎勿补遗。嗟乎！世变方殷，言归何日？敛滂沛于尺素，吐哀乐于寸心，粗记鸿泥，贤于博奕，览者幸哀其遇也。戊寅二月，长洲吴梅，时年五十有五，避兵湘潭作。
　　虞美人
　　刘子庚（毓盘）《断梦离恨图》
　　银荷回照江波浅，小扇难遮面。碧纱如梦悄寒时，雨雨风风天气最相思。寻常巷陌都经惯，老去情怀懒。闹红一舸可怜宵，不信钱塘今夜不通潮。
　　清波引
　　可园送春
　　小园听雨，早帘外落红几许？岁华飞羽，了无俊游侣。莫指旧门巷，怕见漫天烟絮。劝君休报春归，对风色，感迟暮。荒鸡唱午，可容我沧浪暂驻？嫩寒庭宇，甚幽梦都阻。题香坠欢渺，不是婵娟三五。剩有堤畔垂杨，替人眉妩。
　　摸鱼子
　　秦淮秋集，有歌旧作[折桂令]北词者，赋此寄慨
　　荡晴波日长风静，烟纱窗外低护。隔帘一角遥山笑，看尽大江东去。春换主，怕陌上花开，忘却归时路。惊霜倦羽，甚草暗西洲，人来南国，和泪听莺语。才华误，谁料旗亭又赋，黄河远上残句。鬓丝禅榻垂垂老，回首少年羁旅。心更苦，待手拨箜篌，唱彻公无渡。清游记取，问鳷鹊楼前，两三萤火，今向何许？
　　秋霁
　　访朱古微（祖谋）丈于听枫园。庭菊盛开，玄言彻悟，次梅溪韵
　　江左悲秋，对废圃瑶华，万卉无色。断阕慵歌，古愁难按，暮年慢抛心力。灌园自息，露丛汲水霜天碧。望旧国，身是故邱坚卧义熙客。庭院乍启，素月流空，岁寒深盟，长伴幽寂。背西风孤芳冷落，南山回眼笑头白，扶醉探花知未得。记海槎去，谁向岭表重阳？晚香应好，远怀驰驿。
　　眉妩
　　河东君妆镜，偕曹君直（元忠）作
　　叹秦淮秋老，杜曲门荒，金粉半尘土。定有惊鸿态，妆成后，熏香初试纤步。翠鸾漫舞，剩黛痕磨尽今古。更凄感，一样临池里，当如是观否？枯树、兰成心苦。早涧东人远，巾帽非故。零落沧桑影，铜仙泪，知他饱经风露。岁华细数，对半规重想眉妩。怕蕉萃菱花，还不许绛云驻。
　　眉妩
　　长安秋感
　　看斜阳烟柳，淡月霜花，弹指岁华晚。未了羁迟恨，春明路，匆匆芳意都变。旧衫漫典，认半襟蔫泪犹暖。万人海，独听荒城鼓，恨欢事天远。回眼、蓬莱三浅，苦茂陵秋老，青鬓先换。西北高楼起，雕檐外，窥人多少莺燕。钿车麝展，正画堂重理丝管。及听到啼乌，谁惜取寸心怨？
　　玉漏迟
　　路金坡（朝銮）访我斜街寓斋，次草窗韵，即题其《瓠庐词》后
　　锦江春事少，草堂无恙，苦吟人杳。殢酒看花，休计近来愁抱。回首西园赋笔，空梦里珠香萦绕。窥镜笑，庾郎鬓影，都非年少。短衣染编京尘，甚此夕当歌，有人凄啸。万里南云，闲了故园花草。静里一（读去声）樽相对，尽过客留题凡鸟。寒衣悄，铜街尚馀残照。（“静里”句，《草窗词》诸刻，作“载酒倦游处”五字句。惟《历代诗余》作“载酒倦游何处”，今从之。）
　　寿楼春
　　吹琼箫商声，记丁帘絮语，曾赋红情。可念朱楼阑夜，坐花调笙。思俊侣，多飘零，料近年桑干潮平。纵画里题香，愁边款酒，无奈对新亭。芳郊外，凉风生，想西陵杜曲，还有流莺。又怕红绡留字，紫云知名。先话别，重寻盟，任客中明朝阴晴。便韦曲相逢，霜天雁鸣，秋满城。
　　洞仙歌
　　出居庸关，登八达岭
　　万山环守，一线中原走，茸帽冲寒仗樽酒。正长城饮马，大漠盘雕，羌笛里，吹老边庭杨柳。雄关霄汉倚，俯瞰神京，紫气飞来太行秀。天末隐悲笳，残霸山川，容易到夕阳时候。甚辇路荆榛戍楼空，对眼底旌旗，几回搔首。
　　瑞龙吟
　　过颐和园
　　城西去，依旧照眼晴岚，障空高树。东风还识天家，酿花酝柳，吹香弄絮。启朱户，休道建章宫里，物（读去声）华如故。行吟小立长廊，垂虹万丈，凌霄噀雨。应悟承平难再，几番昏晓，河山无主。留此旧灰昆明，闲勘愁素。罗衣对雪，重问凭阑处。（老珰为余言，孝钦后对雪尝御罗衣。）知何事沧江沸鼎，铜盘倾露。泪洒蘅芜路，伎堂散尽，霓裳妙部。鸾影惊鸿睹，空认取瑶台，朱颜仙姥。（孝钦后留有御容）绛云殿阁，不堪回顾。
　　鹧鸪天
　　崇效寺牡丹
　　雕毂同驰日未斜，梵宫芳讯动京华。相邀俊侣鸡豚约，来看空门富贵花。春换主，客无家，单衣试酒感天涯。楸阴闲坐钟鱼寂，一笛临风紫霞。
　　鹧鸪天
　　答徐又诤（树铮）
　　辛苦蜗牛占一庐，倚檐妨帽足轩渠。依然浊酒供狂逸，那有名花奉起居？三尺剑，万言书，近来弹铗出无车。西园雅集南皮会，懒向王门再曳裾。
　　水龙吟
　　昌平州谒明陵
　　玉京西去多山，山花红到云深处。疲驴紧跨，停鞭遥指，十三陵路。我亦亭林，麻鞋拜泣，黯然怀古。看棱恩门外，丰碑突兀，留宸翰、伤高句。（清高宗哀明陵诗，刻长陵碑阴。）偏遇清明风雨，问春郊、棠梨谁主？薰天珰焰，沉渊诏狱，都归黄土。大似前朝，靖康北狩，永嘉南渡。喜寝园无恙，漫劳义土，种冬青树。
　　清平乐
　　和张孟劬（尔田）
　　香篝薰被，谙尽单栖味。迟日房栊花溅泪，知道春魂醒未？年来销得狂名，南楼试听调笙。只是寻常风月，不关莺燕寒盟。
　　兰陵王
　　南归别京华故人，次清真韵
　　旅程直，新柳长亭乍碧。东郊外回望九重，日冷觚棱淡无色。吴阊问旧国，应识长洲病客。销凝处，缁化素衣，凄绝幽闺费刀尺。哀吟认鸿迹，正草暗秋门，花谢瑶席，饥驱低首嗟来食。算百岁如梦，万人如海，摇鞭归去趁快驿，笑多事南北。悲恻，乱愁积。叹白发（读上声）江关，天地孤寂。西楼把盏相思极，待薄醉欹枕，浩歌横笛。阴晴南料，又夜雨带泪滴。
　　洞仙歌
　　癸亥除夕
　　南归苏季，叹貂裘都敝，重认家山浣花里。对小窗儿女，鸡黍团圞，浑未改，年少承平身世。明朝过四十，愁水愁风，何物才能令公喜？更鼓丽谯空，红烛题椒，算荆楚岁时还记。待斟酌天寒守梅仙，看生意婆娑，树犹如此。
　　解连环
　　独游怡园感赋
　　故家池阁，招东华倦客，试寻孤约。又岁晚三九光阴，看篱外几枝，破春红萼。万感幽单，雁程紧北风寒作。想词仙那日，闭户自吟，烧遍花药。吴天鹧鸪正恶，念巾车去国，休问哀乐。对四壁沉陆河山，指杯酒中原，镇若漂泊。泻入琴丝，待诉与西园梅鹤。凭雕阑半襟泪雨，画楼梦各。
　　玉簟凉
　　重至金陵，寓斋寥寂，闲庭对月，凄然其为秋也
　　深院停灯，但古月照檐，小步幽庭。西风梳短发，甚夜气冥冥。关山前度浪迹，旧巷陌可奈重经。谁念我，对露桐枯坐，凄数长更。平生、征歌贳酒，年少俊怀，还负白下狂名。重游如化鹤，已弱海波腥。江表劫后寄旅，算影事客梦零星。身未老，正九秋愁展霜翎。
　　柳梢青
　　上国莺花，当年多少，红袖乌纱。殢酒情怀，酿春天气，不似京华。西郊芳树鸣笳，问别梦依依谢家。丝竹消年，江湖听雨，又指天涯。
　　临江仙
　　短衣羸马边尘紧，五年三渡桑干，漫天晴雪扑雕鞍。旗亭呼酒，黄月大如盘。苦对南云思旧雨，杏花消息阑珊。新词琢就付双鬟，紫箫声里，看遍六朝山。
　　多丽
　　秦淮秋集
　　水云乡，不知何事凄凉。看长川明灯子夜，依然旧日秋光。羽衣宽歌翻湘月，银屏护鬓惹天香。柔橹冲波，幽花媚客，几年湖海送清狂。问佳丽淡烟轻粉，蝶怨板桥霜。谁知得白头孤旅，犹近欢场。笑楼台西风换尽，故园莺燕谁忙？汜人归早捐汉佩，词仙老还办吴航。尘墨题襟，翠樽话雨，紫萸重对内家妆。荡客思古怀零乱，烟柳锁斜阳。愁无托，醉携鸥鹭，共听沧浪。
　　石州慢
　　登燕子矶遍游十二洞
　　十里晴波，千丈翠微，人意高洁。闲携两屐登临，水国白苹风热。阴崖古洞，但见紫笋排空，霓旌霜葆朝仙阙。回步出层霄，恰山花如血。悲切，画阑帆影，萧寺钟声，霸图销歇。眼尽南朝，几许春江风月。碧云天暮，唤起海底潜龙，柯亭笛管吴冰裂。泻泪湿綀衣，又黄梅时节。
　　翠楼吟
　　金陵秋感，寄张仲清（茂烱）
　　月杵秋高，霜钟晓急，今宵梦回天际。湖山沦幻劫，正风鹤长淮兵气。停云惊起，怕万一阴寒，千花弹泪，情难寄。庾楼凭处，自伤憔悴。忍记金粉江城，也建牙吹角，羽林千骑。玉京芳信渺，便南浦归帆慵理。人间何世，待冷击珊瑚，西台如意，雄心碎。板桥衰柳，莫愁愁未？
　　翠楼吟
　　得京华故人书，次前韵寄答
　　别馆延秋，孤灯歀夕，空庭峭寒无际。黄粱炊未熟，变楼阁仙山云气。壶天眠起，对旧日鲛绡，重封新泪，人如寄。几丝霜鬓，镜中先悴。可记琼岛看花，有暮春三月，三家车骑。白门惊岁晚，问烟雨纶竿谁理？枯杨身世，渐九陌风酸，垂垂生意。蛩声碎，小窗刀剪，客衣单未？
　　桂枝香
　　登扫叶楼，依王介甫韵
　　凭高岸帻，爱面郭小楼，红树林隙。妆点晴峦似画，二分秋色。高人去后阑干冷，笑斜阳往来如客。野花盈路，芳园半亩，恨无留迹。但破屋西风四壁，问烟月（读去声）扬州，何异江国。湖海豪情，认取旧家绡墨。白头愿共云山老，甚荒城笳鼓还急。暮寒天远，支筇归步，寺僧应识。
　　鹧鸪天
　　咏史三首
　　幕府山头鼓不鸣，西风黄叶古台城。中原宁有王侯种，上将虚征子弟兵。真铸错，孰寒盟，投鞭一夕大江平。仲谋生子犹豚犬，何况荆州刘景升！
　　立马吴山意态骄，荷花桂子想前朝。重携银汉三千甲，来射钱塘八月潮。刑白马，珥金貂，华灯车盖拥仙曹。西兴渡口军容墨，独跨疲驴过六桥。
　　大树飘零孰记功？横刀长揖谢群公。低头醉倒中山酒，伸脚吹回五岳风。空借箸，竟藏弓，成名竖子子亦英雄。斜阳古柳依然在，一曲中郎负鼓翁。
　　木兰花慢
　　丙寅岁杪，吴中长吏，有迎春之举，已而未果。蒋香谷（兆兰）赋此见示，余亦继声
　　看青幡遍户，报春意暗中生。对土鼓牛棚，句芒人面，苦念承平。西京内家赐采，有鱼龙百戏踏歌行。谁展三吴旧典？好听一路欢声。心惊，令节到催耕，冠盖几逢迎。叹南陌车旗，东郊云物，难问阴晴。倾城万家士女，料簪花笑语度流莺。纵得韶华唤转，不知何日清明。
　　解花语
　　丁卯元夕倚清真体
　　春声巷陌，暮色池台，归向吴阊住。素心三五，张灯火，老作（读上声）少年风趣。凉蟾乍午，更隐隐丛箫叠鼓。登小楼抛眼铜街，粉气蒸腥雾。回念宣南旧路，正油车罗帕，今夜奇遇。旧衣新絮，销凝看，尚有凤城尘土。欢游细数，还饱受四更风露。凭画阑香罢金猊，听晓钟微度。
　　曲游春
　　面郭（读上声）青山睡，又满汀烟絮，芳意销歇。试看春衫，已清明时候，嫩寒犹怯。历历琼华劫，费叶底黄鹂饶舌。待再过杜若晴洲，应忆去年三月。此别，花开谁折？到梅子黄时，红泪还热。崔护重来，纵桃夭未改，旧题都灭。还鼓横塘楫，怕一树丁香凝结。算几多醉墨狂尘，有人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