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竹枝集

古隶摩崖蚀藓斑,温公遗迹半凋残。
《家人卦》寓修齐理,莫作寻常石刻看。
南屏山有司马温公书《家人卦》。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云:“钱塘自五季以后,民多淫靡,齐家之道或缺焉,故温公书此,以助风教,非偶然也。”朱竹垞《曝书亭集》:“《宋鉴》称,绍兴六年十一月,上论大臣曰:‘司马光隶字正似汉人,所书《中庸》与《家人卦》皆修身治国之道,不特玩其字而已。”’
南渡偏安事可怜,销金锅子急相煎。
凤凰山上今回首,不见冬青哭杜鹃。
临安当南渡时最繁盛,时人目西湖为销金锅。元至元初,西僧杨琏真伽尽发南宋诸陵,以理宗顶骨为饮器。林、唐二义士拾残骸潜瘗之,更树冬青树为记。饮器在西僧庐中,明初求得之,命有司以礼归葬。
自昔钱塘盛水嬉,候潮门外弄潮儿。
手持彩帜翻波出,不要浑脱当马骑。
浙江秋潮,自八月十一日始,至十八日最盛。盖宋时以是日教阅水军,非潮特大于是日也。其初出海门时,仅如银线,既而玉城雪岭,际天而来,而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杭人百十为群,伺潮出海门,执旗泅水上以迓潮神,谓之“迎潮”。或有手脚执五小旗,踏浪翻涛,腾跃百变,谓之“弄潮”。往往有沉没者,蔡端明曾作文戒之,习俗相沿,终不能遏也。
怪石嵌崎竟解飞,理公幻说是耶非。
若果飞来应飞去,如何鹫岭久忘归。
飞来峰在灵隐寺前。晋咸和元年,西域僧慧理指为天竺国灵鹫山之东岭,不知何年飞来,峰以此得名。杨升庵又谓巫阳台,自巫峡飞于灵隐,亦何据耶?先贤邵紫芝博引金华罗浮
诸川,共五六处峰石,皆有飞来之名,则命名之义,第以其奇峭,势若飞来耳。必谓来自何所,则等于移山鞭石之说。宜尹明诗,讥其语特虚幻,眩惑千古也。峰上下左右凿大小佛像,僧云是西僧杨琏真伽所为。竹辨在在汉唐时已有之,非始于杨也。
缥缈峰峦晓色开,五云山上雪皑皑。
山僧报瑞今年早,明日平章进表来。
五云山特高寒,宋时每岁腊前得雪,寺僧必捧雪表进,城中霰犹未集也。
谁写南屏对雪图,文章节义共悲吁。
他年一点麻衣泪,得自萝山石室书。
方正学为宋景濂弟子,同寓南屏僧舍,尝对雪谈古今节义事,悲歌慷慨,情见乎辞。景濂殁后,王某为写《南屏对雪图》,正学题长句于其上。萝山石室,景濂著书处。
头颅北去默无言,千载凭谁为雪冤。
叹息何人绳祖武,空劳太白记南园。
陆放翁为惋胄作《南园记》,为终身瑕累,然笔笔借忠献以动侂胄成中兴之业耳。观《剑南集》中,有“他年恢复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之句,可想见其苦心。此事汪蛟门比部、顾书宣太史论之甚详。宋孝宗一日间周益公,有如李白之才者乎?周以务观对,时人呼为“小太白”。
庄严宝塔镇江潮,开化禅门半寂寥。
解道枯僧足千古,大家立地放屠刀。开化寺僻处江边,开宝三年,智觉禅师造塔镇潮,名六和塔。雍正间重建。塔上有鲁智深像,颓然一老衲也。世传《水浒传》出元人施耐庵手,或云本属子虚,然宋江等为盗,见于《宋史》。余又读《癸辛杂识》,有龚圣与作宋江等三十六人赞,内《花和尚鲁知深赞》云:“有飞飞儿,出家尤好;与尔同袍,佛也被恼。”又《东都事略》载,侍郎侯蒙陈制贼之计云:“江等横行河朔,其材必过人,不若赦过招降,使讨方腊以自续。”据此似实有其人,则闻潮坐化,未尽诬也。语录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语,即以此为好杀者劝,亦无不可。
野性难甘刺史餐,碧天明月极高寒。
怪他梵宇喧阗甚,红斓袈裟接宰官。
香山守杭时,常具馔招韬光禅师,师以诗辞,有“山僧野性好林泉,明月难教下碧天”之句。
弄月吟风一腐儒,狂言笑我太豪粗。
十年重到西湖上,依旧闲身入画图。
余与西湖有十年再到之约,故云。

皆人云:“村叟入市一,打恭作揖,皆可入诗料。”此言有合《竹枝》之旨。故宁为鄙俚琐碎之词,不作艳冶轻儇之调,岂止唐突西子,亦且贻笑山灵矣。世有方家,幸勿以诗律绳我。倥侗自跋。
王渔洋答刘大勤问,谓《竹枝》咏风土,“琐细诙谐皆可入,大抵以风趣为主,与绝句迥别”。余兹所为百首,意在矫从前作者之偏,不肯堕纤佻一路。又或感怀记事,直举胸情,故往往近于绝句,非复《竹枝》之体。脱稿后复视,深愧自乱其例。性素疏懒,一二友人又趣付开雕,竟不获分别改订,奈何?时乾隆庚寅九月,倥侗又记。
越岁原本已毁,友人集赀为余重刻,略加删正,付之手民,以志感悃。辛卯冬,倥侗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