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词

《本事词》清叶申芗撰

　　●自序
　　盖自玉台新咏专录艳词，乐府解题备徵故实。韩著香奁之集，青楼柳巷而言情。孟汇本事之篇，叙破镜轮袍以纪丽，词亦宜然，此本事词所由辑也。然美人香草，古来多寓意之文。而减字偷声，达者作逢场之戏。或缘情而遣兴，或对景以摅怀，或为怨以骋思，或空言而寄讽。文非一致，绪亦多端。每藉倚声，遂留佳话。是以记新腔于红豆，当时已传遍旗亭。写小字於乌丝，此日宜珍藏箧衍矣。溯夫青莲居士，忆秦苑之琼箫。红杏尚书，咏繁台之画毂。曲传暮雨，白香山恒念吴娘。被掩馀寒，张子野偏逢谢女。恋邮亭之一夕，难续鸾胶。对残月之三星，怕听鸡唱。搴帘顾语，相逢疑在梦中。抛髻啼妆，佳约频商别後。晓风杨柳，传绝调於霖铃。春雨杏花，寄新词於罗帕。亦复铜琶铁板，或豪气之未除。低唱浅斟，忍浮名之轻换。甚且花明月暗，步划袜於香阶。马滑霜浓，破新橙於锦幄。此尤传为秘事，洵足侈为艳谈也。更若萝屋静姝，兰闺秀媛，既工协律，亦擅ゼ词。瘦比黄花，寓幽情於爱菊。慧同紫竹，抒雅藻於踏莎。向金屋而剪缯，宫花簪鬓。望锦川而挥泪，山色添眉。复有逐妾辞闺，故姬去国。团扇动弃捐之感，罗裙怀沦落之嗟。念锦瑟之空尘，难吟豆蔻。恨金瓯之已缺，谁弄琵琶。燕子楼头，梦断彭城落月。鹃声马上，愁生蜀道残春。斯皆悲离恨之有天，欲埋愁而无地。但留怨什，宜播吟坛。他若记拟游仙，奇因纪梦。江亭龙女，题吴头楚之谣。月府仙姬，问五拍双鬟之授。遇钱塘之苏小，半阕歌传。访缙邑之李英，三峰阁在。情虽缥缈，意亦缠绵。又足补女史之遗闻，续虞初之新志也。然而引商刻羽，恒在当歌。促拍添声，多因顾曲。钗遗枕畔，价曾公库为偿。榴献座中，围藉髯翁以解。纟呙云梭玉，詹天游真个魂销。纨扇焦琴，刘改之几经肠断。徐臣之还思纤手，剖镜重圆。尹梅津之催唤红妆，寻芳再误。且有红楼少妇，紫曲名娃，才擅涛笺，慧工浪语。改山抹微云之韵，灵出犀心。吟花啼红雨之篇，巧偷莺舌。折来官柳，真蜀艳之可人。插满山花，羡严卿之侠气。凡兹丽制，问何事以干卿。偶辑艳闻，正钟情之在我。盥薇细读，雅宜当花天酒地之时。搦管亲裁，疑若在倚翠偎红之际。仆也颠比柘枝，痴同竹屋。辟既耽乎绮语，赋更慕乎闲情。品竹调丝，愧未能乎陶写。擘笺染翰，笑徒效乎钞胥。杨元素之遗篇，亡而莫觏。王仲言之旧话，秘已难窥。仅就耳目之所经，复惭见闻之未广。纵竭搜罗之力，终虞挂漏之讥。惟是篇因采摭而成，似应列原书之目。然其文或剪裁以出，又难仍旧帙之题。况敷藻偶繁，自必删而就简。亦传闻互异，尤宜酌以从同。缀玉编珠，细撷金荃之丽。吹花嚼蕊，闲资玉尘之谈。技本虫雕，只堪覆瓿。取同獭祭，难博解颐。但以裘非一腋所能成，念曾劳乎铅椠。寻欲千金而自享，将贻祸於枣梨云尔。三山叶申芗。

　　●卷上唐五代北宋
　　○吴二娘善歌
　　吴二娘，江南名姬也，善歌。白香山守苏时，尝制长相思词云：“深画眉。浅画眉。蝉鬓{髟曾}云满衣。阳台行雨回。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吴喜歌之。故香山有“吴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久不闻”之咏，盖指此也。
　　○谢秋娘
　　望江南，原名谢秋娘，李赞皇镇浙西日，为其亡姬谢秋娘作也。其词久逸。今所传者，白太传之江南好，刘宾客之春去也诸篇，至宋始加为双调。隋炀帝之湖上曲八首，盖伪作也。
　　○张曙浣溪沙
　　张衤韦侍郎丧爱姬，伤悼不已。其犹子张曙，戏作浣溪沙词，密置几上云：“枕障熏炉冷秀帏。二年终日苦相思。杏花明月尔应知。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衤韦见之，哀恸曰：“此必阿灰作也。”阿灰，曙小字。
　　○黄损词
　　贾人女裴玉娥，善弹筝。与黄损有婚姻之约，后为吕用之劫归第中，赖胡僧神术取回。损尝为赋筝词云：“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里，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王感化善歌
　　金陵妓王感化，善歌讴，知词翰。元宗手写山花子二阕赐之云：“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又云：“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感化於后主时，上其词札，后主为之感动，因优赐之。
　　○李后主词
　　南唐李后主小周后，即昭惠后之妹也。昭惠感疾，后尝在禁中，先与后主有私。后主为赋子夜歌云：“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又云：“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勾。娇波横欲流。雨云深秀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梦迷春睡中。”此词既播，人皆知之。已而纳为后，大宴群臣，韩熙载以下，多诗以讽，后主亦不之罪焉。
　　○张泌江城子
　　张泌仕南唐，为内史舍人，初与邻女浣衣相善，为赋江城子云：“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高绾绿云，金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麽，和笑道，莫多情。”后经年不复相见，张夜梦之，因寄绝句云：“别梦依稀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陶风光好
　　宋遣陶使江南，李宪以书抵韩熙载曰：“五柳公骄甚，其善待之。”陶至，果如所言。韩因谓所亲曰：“陶非端介者，其守可隳，当使诸君一笑。”乃令歌姬秦弱兰衣敝衣，伪为驿卒女，供洒扫馆舍中。陶见而悦之，遂忘慎独之戒，赠以长短句云：“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夕眠。会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再把鸾胶续断弦。是何年。”他日后主宴陶，陶凛然若不可犯。主持觥命弱兰出，歌前所赠词以侑觞，陶大惭而罢。此调名风光好，诸书皆谓陶事，而湘山野绿独谓曹翰使江南赠妓词，未悉何据耳。
　　○耿玉真词
　　南唐卢绛未仕时，尝病，梦白衣妇人歌词劝酒云：“玉京人去秋萧索。画檐鹊起梧桐落。欹枕悄无言。月和清梦圆。背灯惟暗泣。甚处砧声急。眉黛小山攒。芭蕉生暮寒。”因谓绛曰：“子之疾，食蔗当愈。”如言果瘥。越数夕，又梦之曰：“妾玉真也，他日富贵，相见於固子坡。”绛后仕金陵，累官柱国，归宋以龚慎仪事坐诛。临刑有白衣妇人同斩，宛如所梦者，问其姓名，则耿玉真，其地则固子坡也。
　　○玉衍词
　　前蜀主王衍好裹小巾，其尖如锥。宫妓多衣道服，簪莲花冠，施燕支夹粉，号醉妆。自制醉妆词云：“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末年好道愈笃，常祷青城山，随行宫人皆衣画云霞道服，自制甘州曲，亲与宫人唱之，音甚哀怨。词云：“画罗裙。能结束，称腰身。柳眉桃脸不胜春。薄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许，洽落在风尘。”衍本意，谓神仙而在凡尘耳。后降中原，其宫人多沦落民间，始应其识云。
　　○孟昶玉楼春
　　后蜀主孟昶，令罗城上尽种芙蓉，周四十里，盛开。时语左右曰：“古以蜀为锦城，今观之，真锦城也。”尝夜同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因作玉楼春云：“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此即苏长公因忆朱姓老尼所述，而衍为洞仙歌者。乃赵闻礼阳春白雪又载蜀帅谢元明，因浚摩诃池，得古石刻。孟主洞仙歌原词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贝阙琳宫恨初远。玉兰干倚遍。怯尽朝寒。回首处，何必留连穆满。芙蓉开过也，楼阁香融，千片红英泛波面。洞房深深锁，莫放轻舟瑶台去，甘与尘寰路断。更莫遣流红到人间，怕一似当时，误他刘阮。”是盖传闻异辞，姑录之以备考云。
　　○花蕊夫人词
　　后蜀亡，花蕊夫人随孟昶北行至葭萌驿，偶题馆壁云：“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书未竟，为军骑促行，词仅半阕，真一字一泪也。后有无名子续之云：“三千宫女如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成何语意耶。
　　○韦庄词
　　韦庄字端己，以才名寓蜀。王建割据，遂羁留之。庄有宠人，姿质艳丽，兼擅词翰。建闻之，以教内人为辞，强夺去。庄追念悒怏，每寄之吟咏，荷叶杯、小重山、谒金门诸篇，皆为是姬作也。其词情意凄惋，人相传诵，姬后闻之，不食而卒。荷叶杯词云：“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闲掩翠屏金凤。残梦。罗★画堂空。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小重山词云：“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宫漏永，忆君恩。细思陈事黯销魂。罗衣湿，红袖有啼痕。歌吹隔重阍。绕阶芳草绿，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谒金门词云：“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新睡觉来无力。不忍看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太尉夫人极相思
　　仁庙时，皇族中太尉夫人，一日入内，再拜告帝曰：“臣妾有夫，不幸为婢妾所惑。”帝怒，流其婢於千里。夫人亦得罪，谪居瑶华宫。太尉夺俸不得朝请。后经岁，值春暮，夫人制词名极相思云：“柳烟霁色方晴。花露遍金茎。秋千院落，海棠渐老，才过清明。嫩玉腕托香腮脸，相传粉，更与谁情。秋波绽处，相思泪迸，天阻深诚。”词闻，帝命释之。
　　○张先碧牡丹
　　晏元献尹京兆日，辟张子野为判官。公新纳一姬，其宠之。每子野来，令出侑觞，辄歌子野词以为乐。嗣王夫人不容，遣去。他日子野至，公与之饮，子野制碧牡丹词，令营妓歌之。词云：“步障摇红绮。晓月堕，沈烟砌。缓拍香檀，唱彻伊州新制。怨入眉头，敛黛峰横翠。芭蕉寒，雨声碎。镜华医。闲照孤鸾戏。思量去时容易。钿合瑶钗，至今冷落轻弃。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公怃然曰：“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亟命於宅库支钱，取侍姬回。既至，夫人亦不复谁何也。
　　○宋祁鹧鸪天
　　宋子京尝过繁台街，遇内家车子数辆，不及避。忽有褰帘者曰：“小宋也。”子京惊讶不已，归赋鹧鸪天云：“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栊。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词传达于禁中，仁宗知之，因问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陈云：“顷因内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皆曰小宋，时在车中，偶见之呼一声尔。”上召子京，从容语及，子京惶悚无地。上笑曰：“蓬山不远。”即以内人赐之。
　　○孙洙菩萨蛮
　　孙洙巨源，元丰中居翰苑，与李端愿太尉往来最密。会一日锁院，宣召者至其家，出数十辈踪迹之，得於李氏。时李新纳姬，善琵琶。孙饮不肯去，而逼於宣召，入院几二鼓矣。草三制罢，尚不能忘情，走笔作菩萨蛮云：“楼头尚有三通鼓。何须抵死催人去。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回头凝望处。那更廉纤雨。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迟明，即驰以示李焉。
　　○刘几花发状元红慢
　　刘几伯寿，素精音律。神庙时，与范蜀公重定大乐。熙宁中，以秘监致仕。洛品曰状元红，为一时之冠。乐工范日新，能为新声。汴妓郜懿以色著。一日春暮，值牡丹盛开，伯寿携范日新就郜懿赏花欢饮，因制花发状元红慢以纪之云：“暄春向暮，万卉成阴，有嘉艳方坼。娇姿嫩质。冠群品，共赏倾城赏倾国。上苑晴画暄，千素万红尤奇特。绮筵开会，咏歌才子，压倒元白。别有芳幽苞小，步障华丝，绮轩油壁。与紫鸳鸯，素蛱蝶。自清旦、往往连夕。巧莺喧脆管，娇燕语雕梁留客。武陵人，念梦役意浓，堪遣情溺。”郜懿第六，当时人皆呼郜六。生女蔡奴，色艺尤著。李定亦其所生，时议谓定母死不服丧者，母即郜六也。
　　○韩缜芳草词
　　韩玉汝有家姬，能词。韩使北时，姬作蝶恋花送之云：“香作风光浓著露。正恁双栖，又遣分飞去。密诉东君应不许。泪波一洒奴衷素。”神宗知之，特命步军司搬家追送。时莫测中旨所出，后乃知因别曲传入内廷也。韩亦有芳草词云：“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薰。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长行长在眼，更重重、流水孤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
　　○吴感折红梅
　　吴感应之，天圣中省试第一，以文章知名。有爱姬曰红梅，因以名其阁。乃制折红梅词云：“睹南翔征雁，疏林败叶，凋霜凌乱。独红梅、自守岁寒，天教最后开绽。盈盈水畔，疏影蘸、横斜清浅。化工似把，深色燕支，怪姑射仙姿，剩与红间。谁人宠眷。待金锁不开，凭阑先看。曾飞落、寿阳粉额，妆成汉宫传遍。江南风暖。春信喜、一枝清远。对酒便好，折取奇葩，清香重嗅，举杯重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