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厓词录

　　浣溪沙
　　黄瘿瓢《芦雁图》
　　水国阴晴悔远游，西风敛翼下荒洲，相思一点诉穷秋。过眼云烟蝴蝶梦，惊心岁月稻粱谋，故家芳墨数扬州。
　　玉京谣
　　客广南三月，龟冈独酌，辄动乡思，倚梦窗调
　　热泪弹蛮雨，对酒孤吟，记取江湖味。荔浦潮平，年来芳事荒矣。问大好金粉池台，借一夜东风何计？黄尘底，单衣广陌，清愁馀几？江山信美堪怜，赋罢登楼，看海门月起。瓶钵天南，宵长长苦无寐。料故乡渔火霜枫，定笑我白头游子。空谷里，难禁寸心千里。
　　湘春夜月
　　伫楸阴，暮寒庭院愔愔。几日独对西窗，扶醉裹头吟。欲赋蕊宫仙梦，恨紫云消息，客里浮沉。记小楼引酌，晴帘索句，多少温寻。朱门翠陌，黄鹂碧草，愁说登临。破笛回风，摧动了一天碪杵，敲碎秋心。银河浪起，问泪波流怨谁深？更自笑，甚庭花玉树，留莺绾燕，痴到如今。
　　忆瑶姬
　　吴湖帆（翼燕）出示隋董美人墓志，为赋此解
　　金碧侯门，闭小冢，红心草满三弓。容光销镜月，纵瘗花铭在，弹指春风。玉（读平声）儿幸死东昏，未籍青衣禁苑中。（按：美人没于开皇十七年，至仁寿二年，蜀王以罪废禁锢。）笑锦帆流落天涯，暮鸦枯树冷隋宫。石华乍启尘封，故纸千金，几番江汉传烽。河山馀艳影，对旧朝文物，细想惊鸿。秋魂莫怨杨花，一研南薰墨正融。伴海滨巾角临池，夜月环佩逢。
　　清平乐
　　溪山秋晚，雁阵惊风散。一棹夷犹行未远，绕遍芦汀蓼岸。几多茅舍村庄，此中安稳江乡。却笑频年避地，不如画里渔郎。
　　减字木兰花
　　过胥江有悼
　　风波咫尺，身逐胥涛留不得。落月江枫，行客愁听半夜钟。西郊款段，陌上花开归缓缓。楚魄重招，应踏杨花过此桥。
　　寿楼春
　　观演《湘真阁》南剧，仲清、九珠叔（曾源）各赋此解，余亦继声
　　过春风旗亭，记长干系马，消受闲情。此际南州留滞，怨歌重听。身未老，心先惊，动乱愁梅花江城。纵茂苑人归，青溪梦好，枯树伴兰成。云屏外，霜猿鸣。指斜阳霸国，金粉飘零。漫向琼楼怀旧，板桥寻盟。淮水碧，钟山青，恨隔江无多商声。剩词客哀时，萧萧鬓星，弹《广陵》。
　　凄凉犯
　　戊辰端午
　　白头怕结长生缕，惊心劫后佳节。海榴荐俎，塘蒲佩剑，老怀凄咽。壶天抱洁，甚羌管回波暗裂。奈今朝芳兰试浴，比似去年热。双袖南州泪，楚水吴艭，等闲轻别。玳梁燕乳，可还知旧家风月？梦忝光阴，已听到汀洲怨鴂。笑劳生，足茧万里尚未歇。
　　绮寮怨
　　淮张旧基，新拓池囿，酣嬉士女，彻夜行歌。偶过瞻眺，余怀凄黯，爰倚此解，索仲清和。清真此词下叠，暗韵至多，如“江陵”、“何曾”、“歌声”三语，皆是协处，自来声家多未知也。
　　老眼看花如雾，古怀零乱生。算小劫换了华鬘，听娇语乍啭流莺。吴宫齐云旧迹，伤心处战血馀暗腥。又半天画角高寒，重来似化鹤，人姓丁。遍地象箫凤笙，倾城翠袖，秋庭共拜双星。异国飘萍，有憔悴沈初明。依然太常歌吹，可梦影记东京。欢场怕经，旗亭待贳酒，招步兵。
　　六丑
　　虎阜秋眺，偕仲清作
　　又秋光照眼，遍七里飘花坊陌。万峰笑人，窥窗抛黛色，独步烟驿。暗念吴宫怨，鹧鸪声老，送锦帆如墨。前朝恨事沙沉戟，破楚门边，红心草碧。颓垣断桥休惜，待邀他客燕，闲话今昔。江东裙屐，怕山灵未识。路转招提渺，天地窄，当年翠辇无迹。问南寻旧梦，牧童横笛，留宸藻忍看题壁。嗟十岁客里单衣瘦马，故乡轻掷。西风外一望京国，想暮鸦换了长洲树，空成泪忆。
　　浣溪沙
　　河东君小像，集牧斋诗
　　梅子黄时昼闭门，朱颜绿发紫纶巾，虚窗灯火勘穷尘。绛浅黄轻呈国色，落花细雨正佳晨，崔徽可是卷中人？
　　浣溪沙慢
　　海上遇旧燕
　　苦伏处仲枥，狂走相如马。谢堂信息，难道无多也。关塞浪迹，客子风怀写。欢事如飘瓦，莺燕好楼台，早匆匆铜驼泪洒。藕花榭，记载酒停车。甚南城旧陌，西第艳歌，粉气销残霸。忍听素娥，天宝几年话。一卧沧江野，惆怅昔游非，却重逢今宵月（读去声）下。
　　瑞龙吟
　　邓尉归舟感赋，次清真韵
　　横塘路无奈细草笼沙，乱云迷树。嬉春商略吴天，画船载酒，重来归处。乍延伫，还记万梅花下，那人当户。柯亭短笛频吹，四桥暮雪（读上声），篝灯共语。风度笙箫依旧，忍看临颖，公孙娇舞。回眼段魂山川，清艳非故。题香纵墨，还谱苹渔句。空追念双崦荡桨，修廊联步。梦影随春去，芳辰胜地，都成痕绪。霜点青丝缕，禁数载江湖，听风听雨。夜寒对月，客衣谁絮？
　　江南好
　　喜潘丈芯庐（昌煦）南归
　　杯底西山，袖中东海，劝君今日无愁。水天挥麈，闲话旧时游。应忆探春往事，丁香下花发（读上声）新楸。江亭路，微吟浅醉，云树蘸芳洲。残棋翻近局，燕南信息，莫问荒邮。正铜仙辞汉，双眼神州。绕郭荷花相迓，结芳佩应试归舟。还驰念丁沽远客，遥夜望高楼。（谓高丈■〈鱼孚〉隐）
　　隔浦莲
　　过销夏湾
　　芳洲台榭废早，一径荷风绕。画舸蘅芜路，乌栖曲催清晓。幽处人过少，湖山好，梦影梧宫老。锦帆渺，搴香胜地，应怜西字娇小。晴峦水树，四面白苹红蓼，波底凉蟾弄夜照。闲吊，通天多事修表。
　　西子妆
　　重过西湖
　　波冷袜尘，雾沉塔影，画里湖山非故。破空楼馆六桥边，漫重寻那时鸥鹭。繁华迅羽，总不是嬉春旧路。夜帘开，又广场灯火，鱼龙掀舞。西陵去，陌上花秾，料共油壁遇。月明联臂踏歌来，正笛中紫云回步。欢场怕顾，待何处清凉闲住。对晴峦，一卧松窗梦午。
　　征招
　　南塘观荷，次白石韵
　　澄湖一片红妆影，沙棠载将佳士。三发依朝阳，喜无人来此。碧筒吾醉矣，对乡国不知秋思。万叶吹凉，绿波如镜，水行良是。迤俪，采莲歌，横塘路，江南盛时情味。近岸落霞飞，起苹一二。拍浮还共尔，几耽误旧狂清志。展双桨月白前溪，问夜游何计？
　　拜星月
　　咏萤，次清真韵
　　院落新晴，林塘初夜，小立屏山烛暗。一点清光，出芙蓉池馆。画廊外，记得阑干十二人杳，咫尺花花明星暗。水榭凉生，早荧荧相见。乍开帘笑扑秋娘面，才飞去又向红楼畔。漫恋小扇轻罗，已临风惊散。认綀囊照彻清华馆，三更后伴着霜蟾叹。尽悟到宿草前身，忆隋宫目断。
　　采绿吟
　　荷叶，次草窗韵
　　水国南薰早，数点嫩叶塘西。晴波绿照，淡云黄掩，凉意催诗。晓鸥飞一片，菰蒲里，映来浅碧琉璃。小舟轻菱歌远，相依欢事共谁？铅泪洒芙川，清樽畔，冰丝霜藕甘脆。几日发西风，怕碎却铢衣。话沧州惊醒鸳鸯，荒沟下重觅故宫题。吴天渺，留得翠盘，今夕露微。
　　惜红衣
　　断浦霞飞，长堤树隔，浣花新宅。梦稳莼乡，招来布衣客。雕菰酿酒，拼醉向阑干歌拍。今日，闲话水天，独平戎无策。金门咫尺，烟雾神京，繁忧寸心积。湔裙旧路，路窄四山黑。冷落采香前事，不记舞盘消息。待共携鸥鹭，斟酌石湖秋色。
　　琐窗寒
　　重过寒山寺
　　岸柳汀莎，依稀认得，小桥村市。盈盈带水，向晚客船曾舣。展清樽夜钟又鸣，乱鸦绕月呼人起。甚古枫摇落，招提重到，旧狂难理。还记，山塘醉，笑破帽残衫，遍游七里。（光绪戊寅秋，偕俞君粟庐、李君季扬，自虎丘至枫桥，醉歌达旦。）家乡信美，荡子经年如此。想当时题壁（读上声）字湮，草堂胜迹今剩几？但孤篷梦醒霜天，恨逐回潮尾。
　　减字木兰花慢二首
　　临邛车骑，荐士难逢杨得意。衣锦还家，娶妇居然阴丽华。东西驰道，广夏明灯花四照。一树冬青，谁复麻鞋拜孝陵？
　　白头吟望，故国平居多恻怆。弹指楼台，恐有胡僧认劫灰。纷纷厨顾，又见甘陵南北部。长啸苏门，多少风尘袖手人。
　　水调歌头
　　过沧浪亭
　　禾黍故侯第，水竹谪仙居。此时携杖闲步，但少醉翁俱。红树青山如画，明月清风无价，俯仰足酣娱。结伴更消夏，十万拥红蕖。耽泉石，争名利，总轩渠。谁云子美高旷？一序恋区区。未必溺人仕宦，安有忘忧池馆？人境足华胥。我醉欲眠矣，却笑子非鱼。
　　瑞云浓
　　过旧尚衣使署，赋瑞云峰
　　云腴未老，铜仙辞汉肠断，僵卧吴台旧亭观。阴崖水澨，记苦费鲛人红汗。（石曾没太湖中，竭万夫力得之。见《韵石斋笔谈》）照眼冷繁华，笑朱门日短。移置梧宫，留影事宸章藻焕，稳度层宵绛霞展。逗天秋溜，定圣娲不曾匀炼。一晌无言，暮山几变。
　　霓裳中序第一
　　晴波记泛宅，坠叶青溪无信息。依旧绿杨巷陌，甚花榭罢灯，湘帘收笛。西风破屐，料谢家莺燕难识。何戡去，碧城按曲，冷落俊游迹。凄寂，凤楼春隔，怕柳外群山换色，哀时词赋自惜。玉老田荒，往事记忆。断红留醉墨，但暮雨吴娘暗泣。霜华紧，尘侵双袂，去住两难得。
　　垂杨
　　秋柳，倚陈西麓体
　　西风故院，认锦屏树色，一丝天远。跨马长堤，半城残照栖鸦满。柔条经过清霜浣，叹流水六朝风卷。纵年来啼雨颦烟，恨个侬归缓。应念江空岁晚，对金缕旧歌，不堪重展。路入阳关，有谁高处吹芦管？红楼几度催刀剪，抱客笥寒衣忍典。自销凝白下听秋，秋夜短。
　　露华
　　咏桂，倚碧山体
　　素晖荡夕，正乱落（读去声）天香，独认秋色。试倚画阑，闲领丛山消息。淡黄乍破新葩，别换一庭风力。清露下，西堂梦还，伴我幽寂。冰壶乍洗凉魄，怕绛阙高寒，来去无翼。试问殿秋芳蕊，好景谁惜？记昨罢了霓裳，叶叶老蟾低泣。还病损，淮南倦游上客。
　　念奴娇
　　追题郑叔问（文焯）《冷红簃填词图》。时先生归道山逾十稔矣，即集先生集中语
　　旧家英妙[瑞龙吟]，记灯前俊语[惜秋花]，几番醒醉[湘春夜月]。着意伤春天不许 [玉楼春]，万感都成蜡味[天香]。关塞音书 [莺啼序]，江山文藻[庆春宫]，无数伤心事[卜算子]。吟边瘦月[甘州，]窥人还自憔悴[还京乐]。因念旧节题香[龙山会]，乱山侧帽[芳草渡]，词客风流地[暮山溪]。任是婆娑生意尽[杨柳枝]，换了疏狂身世[御街行]。丝竹凋年[齐天乐]，湖山送老[念奴娇]，孤鹤生凄唳[渔家傲]。南楼清啸[瑞龙吟]，凄凉今夜如此[玲珑四犯]。
　　扁舟寻旧约
　　寓斋对雪，有怀九珠叔。适陈匪石（世宜）至，邀城南探梅，赋此索和
　　珠箔惊寒，铜壶延日，碎琼飞屑无痕。四山沉睡，危楼倦倚，暮天换遍颓云。老夫开笑口，对银海还倾数樽。岁华催晚，明年健在，扶杖待情曛。思故宅平江高卧，傍打头茅屋（读上声）经几黄昏？苦吟心眼，穷阴气候，此时半臂谁温？画阑呵手地，有蓑笠邻翁扣门。绛梅开未？相携远走城外村。
　　雪梅香
　　蜡梅
　　碾苍玉，轻云薄日伴西堂。问檀心无语，知他乍别含章。燕市应馀海王雪，猩瓶时拂水仙妆。晚寒急，放下彤帏，消领浓芳。年老，已残腊（读去声）节候惊心，旧圃都荒。久客探春，素儿粉额涂黄。可酿高崖半房蜜，独添沉水一炉香。闲庭院，梦绕南枝，谁费思量？
　　醉翁子
　　仲清、九珠叔过百嘉室夜话
　　开天，当年，凄然，总难言。尊前，招携素云来词仙。白头经惯无眠，拼放颠，醉对旧山川。觉九洲渺如点烟。灞陵夜望，重认长安。大和浪沸，还忍津桥听鹃。君所悲兮江关，我所思兮兰荃。匆匆今岁迁，高邱无婵娟。鼓吹到愁边，未知何处张舞筵。
　　满江红
　　寒鸦
　　愁满颓阳，看一阵还指旧巢。亭皋外稻粱凄恋，南北劳劳。病翅褵褷？风色恶，荒村迢递雪痕销。正半天寒意近黄昏，笳吹高。昭阳泪，休更抛。上林树，已先凋。只玉憔悴，不似前朝。莫恨江潭烟景改，白门衰柳有霜条。又几声啼过小青溪，长板桥。
　　早梅芳
　　雪中放舟西崦
　　蓑笠翁，纶竿手，放目吴波秀。一天金粉，半幅云林画难就。漫寻尘外伴，自结芦中友。正羊裘乍脱，寒意上双肘。暮天归，胜事有，短楫全家守。荆妻作饭，稚子移樽笑张口。醉是诗胆勇，眼底梅魂瘦。问苹渔，富春人在否？
　　雪狮儿
　　登冷香阁
　　冻梅千蕊，危楼四面，吴天寥廓。霜迹（读上声）销沉，荒了夕阳城郭。轻寒未著，被满地霜笳吹觉。东风里，玉梯凝望，日长人独。且采晴枝绛萼，料花开如旧，好春非昨。草没苏台，忍问家山猿鹤。凭阑自酌，怕虎气澄潭时作。双袖薄，老我怨怀无托。
　　绕佛阁
　　沈石田《竹堂寺探梅图》
　　破桥故里，南去数尺，时过萧寺。（余旧居多贵桥，距寺不数步。）钟梵馀几，更无俊侣寻春画中意。废兴梦里，空念胜国（读上声），千树万蕊。（石田自题此图，有“竹堂梅花一千树”之句。）尘界弹指，再来苦想禅林太平世。放笔问红萼，万古名花长久未？扶杖近游，风流思老辈。认半纸芳菲，还在天地。两行清泪，叹旧馆侯王，凭吊何事？（寺故为杨和王别墅）写花魂洞箫吹起。
　　梦横塘
　　胥江村店独酌，倚苕溪体
　　半湖帆影，双桨苇香，采兰人去如织。水国阴多，已不是湔裙风色。谁伴凌波？市桥寻问，酒家消息。对芳时丽景，断送浮生，今天下沉酣日。芒鞋步出山村，看青帘乍展，品位先识。试入壶中，招素鹤紫裘吹笛。记前度旗亭买醉，月底婵娟泛轻鷁。旧事沉思，老怀凄艳，早潘郎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