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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志斋词衷
○词不宜和韵
张玉田谓词不宜和韵,盖词语句参错,复格以成韵,支分驱染,欲合得离。能如李长沙所谓善用韵者,虽和犹如自作,乃为妙协。近则龚中丞绮谶诸集,半用宋韵。阮亭称其与和杜诸作,同为天才,不可学。其馀名手,多喜为此,如和坡公杨花诸阕,各出新意,篇篇可诵。但不可如方千里之和片玉,张杞之和花间,首首强叶。纵极意求肖,能如新丰鸡犬,尽得故乎处。
○咏物须神似
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宋词至白石、梅溪,始得个中妙谛。今则短调,必推云间。长调则阮亭赠雁,金粟咏萤、咏莲诸篇,可谓神似矣。仆於销夏时,亦咏僻题数十阕,虽选料炼句处,谬为诸公所叹,然形神缥缈之间,固不无望三神山之恨。
○咏古词须有寄托
词至咏古,非惟著不得宋诗腐论,并著不得晚唐人翻案法。反复流连,别有寄托,如杨文公读义山“珠箔轻明”一绝句,能得其措辞寓意处,便令人感慨不已。
○集句词不必多作
贺黄公云:生平不喜集句诗,以佳则仅一斑斓衣,不佳且百补破衲也。至词则尤难神合。曩惟仲茅,今则文友、阮亭,称为老手并驱,然此体正不必多作。
○词有回文体
词有隐括体,有回文体。回文之就句回者,自东坡、晦庵始也。其通体回者,自义仍始也。近来吾友公阮、文友,有一首回作两调者。文人慧笔,曲生狡狯,此中故有三昧,匪徒乞灵窦家馀巧也。
○俞光禄论词
阮亭极推俞光禄小调,为近今第一手。方学士坦庵云:尝与光禄论词,其言专主音格,谓亭绌意以就字,不可轶字以伸意。余谓此即光禄长调所以不能胜人处。
○明人有佳词
俞少卿云:万历以来,诗文制义,化为四目蒙,九头妖鸟。而诗馀以无人染指,故独留本来面目。此言故是激论,如冯、董二文敏、赵忠毅、吴文端、李太仆、范尚宝、焦修撰、王编修诸公,何尝无一二佳调,但非专家,故不为少卿所推藉耳。
○词不以多为贵
草堂不选竹斋、[黄机]金谷、[石孝友]词,花庵不选姑溪、[李之仪]友古、[蔡伸]词,古来名作散轶,或其佳处而不传,或传者未必尽佳,正贺黄公所谓文之所在,不必名之所在也。然贾文元生平止作一词,阮闳休、王元泽亦复止一二阕,琪花瑶草,正以不多为贵。抑“枫落吴江冷”,便所见不如所闻耶。
○诗词有别
词之纥那曲、长相思,五言绝句也。[俱载尊前集中]。柳枝、竹枝、清平调引、小秦王、阳关曲、八拍蛮、浪淘沙,七言绝句也。阿那曲、鸡叫子,仄韵七言绝句也。[花间集中多收诸体。]瑞鹧鸪,七言律诗也。[载草堂集中。]款残红,五言古诗也。[杨用修体。]体裁易混,徵选实繁,故当稍别之,以存诗词之辨。
○卓徐词浸淫元曲
卓珂月、徐野君词统一书,搜奇葺僻,可谓词苑功臣。而珂月蕊渊、野君雁楼二集,亦复风臻淋漓,艳讠失竞响。但过於尖透处,未免浸淫元曲耳。其间野君持论更优,观其序陆荩思词数语,可谓得词理三昧。
○词有闲澹一派
诗家有王、孟、储、韦一派,词流惟务观、仙伦、次山、少鲁诸家近似,与辛、刘徒作壮语者有别。近惟顾庵学士情景相生,纵笔便合,酷似渭南老人。言远方伯,洮洮清迥,与葛理问震父瑜亮。更如岸初、文夏、耕乌、昆仑诸公,俱以闲澹秀脱为宗,不作浓情致语。求之近代,其文待诏、陈徽君之间乎。
○贺黄公红牙集
贺黄公诗话云:元、白、温、李,绵称艳手。而元之“频频闻动中门锁,犹带春酲懒相送”,李之“书被催成墨未浓,车走雷声语未通”。始真是浪子宰相,清狂从事。词筌云:词至少游“无端银烛殒秋风”之类而蔓草顿邱,不惟极意形容,兼亦直认无讳数语,可谓乐而不淫。然黄公红牙一集,其刻画迷离处,西陵松析,北里菖蒲,履遗缨绝,宛然在目。所云生平悔习此技者,其黄才伯如花落梅之喻耶,抑洲所谓宁为大雅罪人也。
○诗人之词与词人之词
阮亭尝云:有诗人之词,有词人之词。诗人之词,自然胜引,托寄高旷,如虞山、曲周、吉水、兰阳、新建、益都诸公是也。词人之词,缠绵荡往,穷纤极隐,则凝父、遐周、莼僧、去矜诸君而外,此理正难简会。
○沈天羽别集选
沈天羽别集一选,自谓有扌追肠镂肾之妙。吾最喜其意致相诡,言语妙天下数语,为诗馀开却生面。近如嵇叔子、尤展成、许有介、王山长诸集,类皆环姿逸颖,体裁别出。然亦有刻意纤僻,臻离本旨,如芜阴张渌渔、云间朱宗远、楚中许漱石、赵友沂诸君,不无奇过得庸,深极反浅之病。岷源滥觞,不得不归咎於别集二字。
○云间诸子词
王次公云:词曲家非当行本色,虽丽语博学无用。丽语而复当行,不得不以此事归之云间诸子。至娄东惟夏次谷二君,善能作本色语,揆之乃祖,可谓大小美复出。
○诗词各有格
李长文学士词,清姿朗调,原本秦、黄。为予言,少作极多,因在馆署日,薛行屋侍郎劝弗多作,以崇诗格,乃遂搁笔。昔文太青少卿,亦持此论,先辈大率如此。杨用修云:诗圣如子美,而集内填词无闻。少游、幼安,词极工矣,而诗殊不强人意。揆之通论,夫岂尽然。
○柳洲词派
词至柳洲诸子,几二百馀家,可谓极盛。无论袁钱戈支诸先辈,吐纳风流如尔斐、子顾、子更、子存、卜臣、古皇诸家,先後振藻。飚流符会,实有倡导之功。要之阮亭所云,不纤不诡,一往熨贴,则柳洲词派尽矣。
○文友词
广陵寓舍,一日,彭十金粟雨中过,集读云华、蓉渡诸词曰,此非秀法师所诃耶。如此泥犁,安得有空日。又曰:自山谷来,泥犁尽如我辈,此中便无俗物败人意,为之绝倒。
○云华词
云华词,其抚仿屯田处,穷纤极眇,缠绵儇俏。然毛驰黄云:柳七不足师,此言可为献替。盖乐章集多在旗亭北里间,比片玉词更宕而尽。郑繁雅简,便启打枣挂枝会俩。阮亭与仆於文友少作,多所删逸,亦是此意。
○广陵诸子词
广陵诸子,善百、园次,巧於言情。宗子梅岑,精於取境。然宗固是艳才,刻意避香奁语,岂畏北海无礼之呵耶。
○夏贵溪词
虞山诗选云:夏贵溪喜为长短句,诗馀小令,草稿未削,已传布都下,互相传唱。殁未百年,而花间、草堂之集,无有及公谨名氏者。求如前代所谓曲子相公,亦不可得。大约花间、草堂,亦宋人选集之偶传者耳,此外不传者何限。况并不入选中,则值班司灭没,又不知其几矣。近严都谏颢亭亦云然。迩来诗馀抚成选,故名作遂多散轶。目前如此,将来可知,安得呵为剩技,遂云无关大雅哉。
○南湖诗馀图谱
张光州南湖诗馀图谱,於词学失传之日,创为谱系,有荜路蓝缕之功。虞山诗选云:南湖少从王西楼游,刻意填词,必求合某宫某调,某调第几声,其声出入第几犯,抗坠圆美,必求合作,则此言似属溢论。大约南湖所载。俱系习见诸体,一按字数多寡韵脚平仄,而於音律之学,尚隔一尘。试观柳永乐章集中,有同一体而分大石歇指诸调,按之平仄,亦复无别。此理近人原无见解,亦如公<甬戈>所言徐六担板耳。
○彭金粟词
长调惟南宋诸家,才情蹀躞,尽态极妍。阮亭尝云:词至姜、吴、蒋、史,有秦、李所未到者。正如晚唐绝句,以刘宾客、杜紫微为神诣,时出供奉、龙标一头地。彭十金粟所作数十阕长调,妙合斯忄旨。阮亭戏谓彭十是艳词专家。余亦云:词至金粟,一字之工,能生百媚,虽欲怫然不受,岂可得耶。
○诗词曲语袭而愈工
诗语入词,词语入曲,善用之即是出处,袭而愈工。阮亭极持此论,尝评金粟花心动秋思词有云:白太传“吴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久不闻”,钱宗伯“东风谁唱吴娘曲,暮雨潇潇ウ禁城”及自作“年来惯听吴娘曲,暮雨潇潇水阁头”。金粟乃云:“惊秋客到伤心处,江南梦、一曲潇潇暮雨。”总由“暮雨潇潇郎不归”生出如许心想。使拙笔为之,便如刍狗再梦,数见不鲜矣。
○倚声非卑格
梁、云门诸子,才华斐然。近对岩以荪友、乐天、景行、华峰、青莲及家黎眉词见示,合之山来、沛玄诸子旧作,笔古蕴藉,清艳兼长。惜全集欲成,采撷绝少,不无蛤帐将旦之恨。乃对岩以古文作手自命,诸子亦诗歌竞爽,而词悉当家。故知揽芳撷蕤,正不以倚声为卑格耳。
○阮亭词序
余向序阮亭词云:“同里诸子,好工小词,如文友之儇艳,其年之矫丽,云孙之雅逸,初子之清扬,无不尽东南之瑰宝。今则陈、董愈加绵渺,二黄益属深妍。更加庸庵之醇洁,风山之超爽,卓人之精腴,介眉之隽练,公阮之幽峭,紫曜之鲜圆,陶云之雅润,赓明之秀濯,含英咀华,彬彬可诵。词虽小道,读之亦觉风气日上。”
○衍波词序
序衍波词者,唐祖命云:“极哀艳之深情,穷倩盼之逸趣,其旖旎而稼丽者,则景、煜、清照之遗也。”其芊绵而後爽者,则淮海、屯田之匹上景吕云:“朦胧萌折,明隽清圆,即令小山选句以争妍,淮海含毫而竞秀,谅无惭夫入室,或兴叹於积薪。”徐东痴云:“采笔豪人,事穷工於一字。琼裾慧女,购善本以千金。”又云:“流商激楚之音,发皓扬清之技。芳泽杂糅,竹丝渐近。锦囊之句,兼善夫短长。团扇之篇,妙得诸参错”。凡兹数则,不独为阮亭诗馀写照,亦可以溯洄词蕴矣。
○袁箨庵序衍波词
袁箨庵以乐府擅名,自谓醉心马贯音学。其序衍波词云:“词律甚严,稍戾即不叶,其关要处,正需此一字,阮亭刚刚填此一字。其行文如水之流坎,落韵如屦之称足,音文双妙,自然天成。即口头极平极淡之字,一经陶写,便觉香破铿訇,压纸欲飞。生居古人之後,而犹多创获之词,非才倍古人者弗能。”此论多主音律,微近曲理,然阮亭固当不愧此语。
○金粟论衍波集
金粟云:阮亭衍波一集,体备唐宋,珍逾琳琅,美非一族,目不给赏。如春云海为来二阕,以及“射生归晚,雪暗盘雕,屈子离骚,史公货殖”等语,非稼轩之托兴乎。扬子江上之“风高雁断”,蜀风眺望之“乱柳栖鸦”,非坡公之吊古乎。咏镜之“一泓春水碧如烟”,赠雁之“水碧沙明,参横月落,远向潇江去”,非梅溪、白石之赋物乎。“楚簟凉生,孤睡何曾著。借锦水桃花笺色,合鲛泪和入俞麋,小字重封”,非清真、淮海之言情乎。约而言之,其工致而绮靡者,花间之致语也。其婉娈而流动者,草堂之丽字也。洵乎排黄轶秦,凌周驾柳,尽态穷姿,色飞魂断矣。凡此雅论,无非实录。昔空同、大复,苦相排难,郎琊、历下,过属稚标,我辈正当祛斯二惑耳。
○阮亭词序略
余昔序阮亭词,略云:尝论前代诸家,文成之於元献,犹兰亭之似梓泽也。新都之於庐陵,犹宏治之似伯玉也。郎琊之於眉山,犹小令之似大令也。公谨之於幼安,犹宣武之似司空也。逮黄门舍人之於屯田、待制,直如曹、刘之於苏、李,遂觉後来益工,然未有如吾阮亭者也。世有解人,应不河汉余言。
○香奁诗可不作
汪茹文说铃云:二王好香奁诗,每唱和至数十首。刘比部寓书辄问讯博士曰:王六[西樵]不致堕韩冬郎云雾否。此虽慧业,并此不作可也。余戏谓阮亭云:公<甬戈>曾为此论,何以又作词绎一书。然苕文又云:弹棋赋诗,俱是恶业,但日诵楞严经一卷,便足了事。信如此言,尽当扫却文字禅耳。
○唐词多有调无题
沈豳祈云:唐词多述本意,故有调无题。以题缀调,深乖古则。此言亦词理之末端耳。集中有亻放词旃命题,即本词取名者,故不嫌偶增一二。
○彭王齐名
金粟延露,阮亭衍波,高才闲拟,濡笔奇工,合之双美,离之各擅,彭王齐名,良云不忝。然阮亭尝云:每当彭十,辄复自惭伧父。金粟亦谓阮亭云:君诗文歌词,悉踞峰顶,令我辈从何处生活。近有以仆丽农词,列为三家者,糠谬先,当有子鱼龙尾声之恧矣。
○词韵宽於诗韵
阮亭常与余论韵,谓周挺斋中原音韵为曲韵,则范善溱中州全韵当为词韵。至洪武正韵,斟酌诸书而成。其於诗韵,有独用并为通用者,[东冬清青之属。]有一韵析为二韵者,[虞模麻遮之属。]如冬锺并入东韵,江并入阳韵,挑出元字等入先韵,翻字残字等入删韵,俱於宋词暗合。填词者所当援据,议极简核。但愚按中州之比中原,止省阴阳之别,及所收字微宽耳。其减入声作三声,及分车遮等韵,则一本中原,尚与词韵有辨。即阮亭旧作如南乡子、卜算子、念奴娇、贺新郎诸阕,所用鱼模仄韵,有将入声转叶者,俱用中州韵故耳。揆诸宋人韵脚所拘,借用一二,亦转本音,竟尔通叶,昔人少觏。至毛氏南曲韵十九则,乃全依正韵分部。而又云:沈氏词韵,中原音韵,可以参用。大约词韵宽於诗韵,合诸书参伍以尽变,则了如指掌矣。
○去矜词韵质疑
沈天羽云:曲韵近於词韵,而支纸上下分作支思齐微两韵,麻马上下分作家麻车遮两韵,及减去入声,故曲韵不可为词韵。胡文焕词韵,三声用曲韵,而入声用诗韵,居然大盲。将词韵不亡於无,而亡於有,深可叹也。今有去矜词韵,考据该洽,部分秩如,可为填词家之指南。但内中如支纸佳蟹二部,与周韵齐微皆来近,元阮一部,与周韵寒山桓欢先天殊。周韵平上去声十九部,而沈韵平上去声止十四部,故通用处较宽。然四支竟全通十灰,半元寒删先全通用,虽宋词苏柳间然,毕竟稍滥,觉不如周韵之有别。且上去二声,宋词上如纸尾声语御荠,去如未御遇霁,多有通用,近词亦然。而平韵如支微鱼虞齐,则断无合理,似又未能概以平贯去入。盖词韵本无萧画,作者遽难曹随。分合之间,辨极铢黍,苟能多引古籍,参以神明,源流自见。余於沈韵质疑一二,以当莛叩,不敢轻为嗤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