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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圃词说
西圃词说 [清]田同之
○西圃词说自序
余自少日即嗜长短音,每遇乐府专家,则磬折请益。忽忽数十年,沉困於制举艺,不暇兼及,兼及者惟承学声诗,以遵吾家事耳。词则偶一染指,不多为。今老矣,卧病岩间,无所事事,复流连於宋之六十家中,勉强效颦,以寄情兴。而又虑斯道渊微,难云小技,自邹、彭、王、宋、曹、陈、丁、徐,以及浙西六家後,为者寥寥,论者亦寡。行见倚声一道,讠为谬相沿,渐紊而渐熄矣。故不自揣,於源流正变、是非离合之间,追述所闻,证诸所见,而诸家词话之初要微妙者,又复采择之,参酌之,务求除魔外而准正轨,以成此填词之说。夫是说也,虽不敢谓奥之烛,而情文之炙,宫商之亻面背,亦庶几乎一知半解矣。咄咄填词,岂小技哉。况词有四声五音清浊重轻之别,较诗律倍难,且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於声,其旨愈远。所谓假闺房之语,通风骚之义,匪惟不得志於时者之所宜为,而通儒钜公,亦往往为之。不然张文潜以屈、宋、苏、李譬方回,黄山谷以高唐、洛神方晏氏,亦从无疑二家之言为过情者,咄咄填词,又岂小技哉。脱复闻下十苍蝇之声,吾将以松风吹过矣。西圃田同之自序。
○宫调失传
倚声之道,抑扬抗坠,促节繁音,较之诗篇,协律有倍难者。上而三代无论,彼汉歌乐府,具仿三百遗意,制有黄门、郊祀、铙歌、房中诸乐章。延至六朝,以暨开元、天宝、五代十国,尤工艳制。洎宋崇宁间,立大晟乐府,有一十二律、六十家、八十四调,调愈多,流派因之以别,短长互见。迨金、元接踵,遂增至一百馀曲。相沿既久,换羽移商,宫调失传,词学亦渐紊矣。
○诗馀为变风之遗
词虽名诗馀,然去雅、颂甚远,拟於国风,庶几近之。然二南之诗,虽多属闺帷,其词正,其音和,又非词家所及。盖诗馀之作,其变风之遗乎。惟作者变而不失其正,斯为上乘。
○诗词之辨
从来诗词并称,余谓诗人之词,真多而假少,词人之词,假多而真少。如邶风燕燕、日月、终风等篇,实有其别离,实有其摈弃,所谓文生於情也。若词则男子而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色飞,所谓情生於文也。此诗词之辨也。
○曹学士论词
魏塘曹学士云:“词之为体如美人,而诗则壮士也。如春华,而诗则秋实也。如夭桃繁杏,而诗则劲松贞柏也。”罕譬最为明快。然词中亦有壮士,苏、辛也。亦有秋实,黄、陆也。亦有劲松贞柏,岳鹏举、文文山也。选词者兼收并采,斯为大观。若专尚柔媚,岂劲松贞柏,反不如夭桃繁杏乎。
○诗词体格不同
词与诗体格不同,其为摅写性情,标举景物,一也。若夫性情不露,景物不真,而徒然缀枯树以新花,被偶人以衮服,饰淫磨为周、柳,假豪放为苏、辛,号曰诗馀,生趣尽矣,亦何异诗家之活剥工部,生吞义山也哉。
○李清照论词
李易安云:“五代干戈,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绉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逮至本朝,祀乐大备,又涵养百馀年,始有柳屯田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於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亦时时有妙语,而破研讨会何足名家。至宴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也。盖诗文分平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夫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贪家美女,非不妍丽,而终乏富贵。黄虽尚故实,而多疵病,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王士祯论词
渔洋王司寇云:“自七调五十五曲之外,如王之涣凉州,白居易柳枝,王维渭城,流传尤盛。此外虽以李白、杜甫、李绅、张籍之流,因事创调,篇什繁多,要其音节皆不可歌。诗之为功既穷,而声音之秘,势不能无所寄,於是温、韦生而花间作,李、晏出而草堂兴,此诗之馀,而乐府之变也。语其正,则南唐二主为之祖,至漱玉、淮海而极盛,高、史其嗣响也。语其变,则眉山导其源,至稼轩、放翁而尽变,陈、刘其馀波也。有诗人之词,唐、蜀、五代诸人是也。文人之词,晏、欧、秦、李诸君子是也。有词人之词,柳永、周美成、康与之之属是也。有英雄之词,苏、陆、辛、刘是也。至是声音之道,乃臻极致,而词之为功,虽百变而不穷。花间、草堂尚已。花庵博而杂。尊前约以疏。词统一编,稍撮诸家之胜。然详於万,略於启祯,故又有倚声续花间、草堂之後。”
○诗词风气相循
诗词风气,正自相循。贞观、开元之诗,多尚淡远。大历、元和後,温、李、韦、杜渐入香奁,遂启词端。金荃、兰畹之词,概崇芳艳。南唐、北宋後,辛、陆、姜、刘渐脱香奁,仍存诗意。元则曲胜而诗词俱掩,明则诗胜於词,今则诗词俱胜矣。
○诗词风格不同
诗贵庄而不嫌佻。诗贵厚而词不嫌流露。之三者,不可不知。
○王世贞论词
王元美论词云:“宁为大雅罪人。”予以为不然。文人之才,何所不寓,大抵比物流连,寄托居多。国风、骚、雅,同扶名教。即宋玉赋美人,亦犹主文谲谏之义。良以端之不得,故长言咏叹,随指以托兴焉。必欲如柳屯田之“兰心蕙性”,“枕前言下”等言语,不几风雅扫地乎。
○宋人选词尚雅
言情之作,易流於秽,此宋人选词,多以雅为尚。法秀道人语涪翁曰:“作艳词当堕犁舌地狱。”正指涪翁一等体制而言耳。填词最雅,无过石帚,而草堂诗馀不登其只字,可谓无目者也。
○邹程村论两宋词
小词不学花间,则当学欧、晏、秦、黄,欧、晏蕴藉,秦、黄生动,一唱三叹,总以不尽为佳。清真以短调行长调,滔滔莽莽,嫌其不能尽变。至姜、史、高、吴,而融篇炼句琢字之法,无一不备矣。[案:此则见邹程村词衷。]
○云间诸公论词
云间诸公,论诗宗初盛,论词宗北宋,此其能合而不能离也。夫离而得合,乃为大家。若优孟衣冠,天壤间只生古人已足,何用有我。
○辛柳词佳处
今人论词,动称辛、柳,不知稼轩词以“佛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为最,过此则颓然放矣。耆卿词以“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与“杨柳岸、晓风残月”为佳,非是则淫以亵矣。此不可不辨。
○姜词高洁
姜夔尧章崛起南宋,最为高洁,所谓“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者。惜乎白石乐府五卷,今已无传,惟中兴绝妙词,仅存二十馀阕耳。
○白石以後词家
白石而後,有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於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後後。譬之於乐,舞Ω至於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
○词与曲分
元时,中 十往往沉於散僚,关汉卿为太医院尹,郑德辉杭州小吏,宫大用均台山长,沉困簿书,老不得志,而杂剧乃独绝於时。自元迄明,词与曲分,无复以诗馀入乐府歌唱者,皆可为叹息也。
○明初作手明初作手,若杨孟载、高季迪、刘伯温辈,皆温雅芊丽,咀宫含商。李昌祺、王达善、瞿宗吉之流,亦能接武。至钱塘马浩澜以词名东南,陈言秽语,俗气熏入骨髓,殆不可医。周白川、夏公谨诸老,闲有硬语,杨用修、王元美则强作解事,均与乐章未谐。
○南北宋词可论正变
词始於唐,盛於宋,南北历二百馀年,畸人代出,分路扬镳,各有其妙。至南宋诸名家,倍极变化。盖文章气运,不能不变者,时为之也。於是竹遂有词至南宋始工之说。惟渔洋先生云:“南北宋止可论正变,桫可分工拙。”诚哉斯言,虽千古莫易矣。
○填词非小道
昔人云,填词小道,然鲁直谓晏叔不府为高唐、洛神之流,张文潜谓贺方回“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夫屈、宋,三百之苗裔,苏、李,五言之鼻祖,而谓晏、贺之词似之,世亦无疑二公之言为过情者,然则填词非小道可知也。
○填词见性情
填词亦各见其性情,性情豪放者,强作婉约主,毕竟豪气未除。性情婉约者,强作豪放语,不觉婉态自露。故婉约自是本色,豪放亦未尝非本色也。
○情景不可太分
州谓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愚谓词中情景不可太分,深於言情者,正在善於写景。
○词须有寄托
词自隋炀、李白创调之後,作者多以闺词见长。合诸名家计之,不下数千万首,深情婉至,摹写殆尽,今人可以不作矣。即或变调为之,亦须别有寄托,另具性情,方不致张冠李载。
○陈眉公论张柳苏辛词各有优劣
陈眉公曰:“幽思曲想,张、柳之词工矣,然其失则俗而腻也。伤时吊古,苏、辛之词工矣,然其失则莽而俚也。两家各有其美,亦各有其病。”斯为词论之至公。
○沈伯时论词要清空
乐府指迷云:“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此八字是填词家金科玉律。清空则灵,质实则滞,玉田所以扬白石而抑梦窗也。
○词以神气为主
词以神气为主,取韵者次也,镂金错采,其末耳。
○词须纵横入妙
词之一道,纵横入妙,能转法华,则本来寂灭,不碍昙花。文学性灵,无非般若。频呼小玉,亦可证入圆通矣。
○填词要诀
填词要诀无他,惟能去花庵、草堂之阵言,不为所役,俾滓窳涤濯,以孤技自拔於流俗。绮靡矣,而不戾乎情。镂琢矣,而不伤夫气。夫然後足与古人方驾焉。
○朱彝尊论词
竹朱检讨云:“宋人编集歌词,长者曰慢,短者曰令,初无中调、长调之目。自顾从敬编草堂词,以臆见分之,後遂相沿,殊为牵率。”
○花间调即是题
花间体制,调即是题,如女冠子则咏女道士,河渎神则为送迎神曲,虞美人则咏虞姬是也。宋人词集,大约无题。自花庵、草堂,增入闺情、闺思、四时景等,深为可憎。[案:此则见词综凡例。]
○渔洋论温为花间鼻祖
渔洋云:“温、李齐名,温实不及李。李不作词,而温为花间鼻祖,岂亦同能不如独胜之意耶。古人学书不胜,去而学画,学画不胜,去而学塑,其善於用长如此。”
○渔洋论花间草堂之妙
又云:“或问花间之妙,曰:‘蹙金结绣而无痕迹。’问草堂之妙,曰:‘采采流水,蓬蓬远春。’”
○渔洋论南渡诸家
又云:“宋南渡後,梅、白石、竹屋、梦窗诸子,极妍尽态,反有秦、李未到者。虽神韵天然处或不及,自令人有观止之叹,正如唐绝句至刘宾客、杜京兆,妙处反进青莲、龙标一尘。”
○宋徵璧论宋词七家
华亭宋尚木徵璧曰:“吾於宋词得七人焉,曰永叔秀逸,子瞻放诞,少游清华,子野娟洁,方回鲜清,小山聪俊,易安妍婉。若鲁直之苍老,而或伤於颓。介甫之刂削,而或伤於拗。无咎之规检,而或伤於朴。稼轩之豪爽,而或伤於霸。务观之萧散,而或伤於疏。此皆所谓我辈之词也。苟举当家之词,如柳屯田哀感顽艳,而少寄托。周清真蜿蜒流美,而乏陡健。康伯可排叙整齐,而乏深邃。其外则谢无逸之能写景,僧仲殊之能言情,程正伯之能壮采,张安国之能用意,万俟雅言之能协律,刘改之之能使气,曾纯甫之能书怀,吴梦窗之能叠字,姜白石之能琢句,蒋竹山之能作态,史邦卿之能刷色,黄花庵之能选格,亦其选也。词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敝,作者纷如,难以概述矣。”
○彭羡门论黄不及秦
彭羡门云:“词家每以秦七、黄九并称,其实黄不及秦远甚。犹高之视史,刘之视辛,虽齐名一时,而优劣自不可掩。”
○彭羡门论长调难於短调
“长调之难於短调者,难於语气贯串,不冗不复,徘徊宛转,自然成文。今人作词,短调独多,长调寥寥不概见,当由寄兴所成,非专诣耳。”[案:此则亦见金粟词话。]
○邹程村论用典
邹程村曰:“词品云:‘填词於文为末,而非自选诗、乐府来,不能入妙。李易安词“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乃全用世说语。’愚按词至稼轩,经子百家,行间笔下,驱斥如意。近则娄东善用南北史,江左风流,惟有安石,词家妙境,重见桃源矣。”
○宗梅岑论词以艳丽为工
宗梅岑曰:“词以艳丽为工,但艳丽中须近自然本色方佳。近日词家极盛,其卓然命世者,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纲。世人不解,谓其使事太多,相率交诋,此何足怪。盖寻常菽粟者,不知石砝海月为何物耳。”
○彭羡门论作词必先选料
“作词必先选料,大约用古人之事,则取其新僻,而去其陈因。用古人之语,则取其清隽,而去其平实。用古人之字,则取其鲜雅,而去其腐俗。不可不知也。”[案:此则见金粟词话。]
○僻词与长调作法
僻词作者少,宜浑脱乃近自然。常调作者多,宜生新斯能振动。